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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挂着錦帳的卧房內,高玉蒙着頭一長條躺在床上,還扭來動去不住地哼哼。

高俅推門進來,床前伺候着的陸謙富安忙給太尉施禮。

高俅看了他們一眼,哼了一聲道:“你們二人這幾日辛苦了,且到外面休息。”

陸富二人答應一聲便出了房,也不敢走遠,就在房前的院子裏閑看花草,只有老都管在房內伺候。

高俅站在床頭,低喝一聲道:“玉郎,爹爹來了,你還在這裏裝神弄鬼挺屍做什麽?也不與爹爹見禮說話,真踏實作個起不來的痨病鬼麽?”

高玉聽了高俅的斥罵,立刻一掀被子,騰地一下翻身坐起來,張開兩只手臂一把抱住高俅紮着玉帶的腰,一張雪白的臉緊貼在他的錦袍上,哀嚎道:“爹爹,你快快救我!兒子要沒命了!”

高俅噗嗤一笑,道:“誰要害你來?是有人謀財害命,還是賊人栽贓陷害于你?你萬事都和爹爹說,爹爹自行文發去開封府交待!”

高玉張大了口愕然片刻,這才嚎啕道:“爹爹你又耍我!你明知我是看上林沖,百計不能得他,這才病倒在床上,哪有什麽旁人要害我?就算旁人有意圖謀,也得畏懼爹爹的權勢,遮天大傘下我怕什麽來?只是有求不能得,人生一大苦也!”

高俅坐在床上,緩緩地道:“終于說出實話來,這幾天裝神弄鬼好不磨人,你不肯直言,看來還有三分羞恥之心。林沖是個男子,你為了他尋死覓活,好不招人恥笑!雖然說‘搶男霸女’,終究霸女的時候多,搶男的時候少,一個硬邦邦的男人能有多少滋味?他又是個禁軍教頭,不比平頭百姓,若是你看上個賣貨的、讀書的,悄悄運了來府裏倒也使得,過些日子弄夠了再給些銀錢打發回去,似林沖那人卻怎麽擺弄?你這頭小鹿還想壓老虎?只怕他一瞪眼,便吓軟了你的!”

高玉鑽在父親懷裏不住拱來拱去,撒賴道:“爹爹,萬事休說,我就是要林沖!他敢瞪我,我就把他的眼睛蒙上,他敢咬我,我便把他的嘴堵上,若是敢掙紮,四肢便都拴在床上,他還能怎的?爹,我整天想着那威武漢子,心中好不火熱,若再不能成事,我的骨頭就要被燒化了!那林沖就在您手裏掐着,只要您動手,還不是手到擒來?您就幫兒子一把,将他放到我的床上,我但能和他過一夜,也是償了平生夙願,這一世也不白活了!否則兒子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高俅微微一笑,道:“你的平生夙願可真多,我記得兩個月前剛了卻一件的。你只一味逞性,渾不顧他人死活,我看那林沖倒是個好的,做事精細謹慎,本事又不差,這些個教頭裏面他乃是數得着的人物,難道只為了你欲火焚身,便要摧折了他?上只因要回護藤蘿,倒傷了紫荊樹。”

高玉一聽有門兒,一條細長身子在高俅懷裏又擰又扭,如同絞股的麻糖一般,連聲叫道:“兒子哪裏會傷了他?只不過要他陪睡罷了,這也值得多說?他和誰睡覺不是睡,偏偏和我睡倒像是損傷了他似的!我又沒說不讓他當教頭,他要幹什麽只管幹去,回頭爹爹再升他的官職,升作個總教頭罷了,又耽擱他什麽?好像讓他吃了多大的虧一樣!”

高俅噗嗤樂了出來,指點着他的額頭,道:“我把你個不學無術的,凡事看得恁地容易,合着夜間你用小棍兒戳林沖的屁股,白天再讓他拿着棍子給軍漢們演練,倒是兩不耽誤!天黑後要他委曲求全,天亮了再重當一條好漢,你當林沖是演戲的,可能夠馬上變臉!林沖那人雖有一腔抱負,卻只肯直中取,不肯曲中求,他若是貪慕富貴倒是好辦了,讓老侯說與他聽,他自然應承,現在這樣可是為難,難道只為了你的私心,便要罔顧國法?可惜了林沖啊!”

高玉見父親眼看着松動了,便摟着父親的頸子愈發撒嬌耍賴,道:“他有何可惜之處?又不是什麽‘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過是個槍棒教頭罷了,爹爹哪裏尋不出這麽個人來?我看街邊上多有人賣解,一條花棒使得也好看,爹爹若缺人教槍棒,便喚了那起人來好了,就讓林沖一心伺候我!”

高俅更樂,道:“你把軍營裏的事當做什麽?随便一個賣藝之人花裏胡哨怎能和林沖相比!罷了,我雖可惜林沖,但誰讓你是我的兒子,總不能讓你白白想死了他。莫在我身上再蹭了,弄得我一身鼻涕眼淚。”

高玉立刻蹦了起來,破涕為笑道:“您可真是我的好爹爹!爹自然要為着兒子,若那林沖是您的兒子,您也就不幫着我得他了!爹爹趕快,兒子等不及了!”

高俅笑着對侯都管說:“讓那兩個小子進來吧,這種事還真少不了他們。”

林沖在陸虞候家門前一連尋了三日,連一只老鼠都沒逮到,一股氣便也懈怠了,想到那日智深惱恨離去,心中放不下這個兄長,便出城去找魯智深敘話。兩人在菜園子裏鋪上酒菜,一邊吃酒一邊講論武藝,談得高興了,便輪番施展器械拳腳,各自進益不少。林沖是好武之人,每日演練武藝倒覺得心胸開闊起來,把之前那件事都放慢了。

這一日林沖邀智深到城中游玩吃酒,兩個吃夠多時,在街上閑走,不知不覺來到閱武坊巷口,瞥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裏拿着一口寶刀,插着個草标兒,立在街上,口裏還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

林沖已經有酒了,再加上正和智深講論得高興,一時便沒有理會,只顧和智深說着話走。

那漢子側目瞅着他們走過去了,轉過身邁步吊在兩人後面,如同綴着的線兒一般,大聲痛惜地說:“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

林沖卻只顧和智深走着,眉飛色舞正說得入港,渾未聽到身後的話語。

那人見前面那兩條肥魚不住腳地走,似乎也有些急了,緊跟在後面抻着脖子叫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

林沖這一下可聽清楚了,立刻停了腳步,回過頭來看。還沒等他問話,那男人便在他面前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來,日頭下映得明晃晃的奪人眼目,刀光反着陽光竟刺得林沖頓時一眯眼,脫口說出:“好刀!将來看!”

男子将刀遞了過來,林沖接在手內,同智深看了,兩個人不由得都吃了一驚,智深贊道:“果然是把好刀!瞧刀身上這許多雪花銀紋,也不知是經過了多少次鍛煉才得來的,只怕是千錘百煉。兄弟,你可要買麽?”

林沖今日也是合當有事,被智深幾句話說中心思,心中愈加發癢,擡頭對那賣刀人道:“你要賣幾錢?”

漢子咬牙道:“索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

智深在一旁笑道:“這倒是不錯,還未等人講價,他自家直落三成。”

林沖道:“若論你這刀是值二千貫,只沒個識主。你若一千貫時,我買你的。”

智深在旁邊咂嘴,暗道往常看林兄弟倒是個忠厚之人,沒想到講起價來竟如此老辣,直砍一半。

這時只聽那漢子道:“我急要些錢使;你若端的要時,饒你五百貫,一千五百貫總要給我的。”

林沖搖頭道:“只是一千貫,我便買了。寶刀雖好,沒個人認識也是枉然,若是不賣與我,你就是在這裏站上三天,也沒有別人出這大價錢買一口刀,旁人只道三十文買一把菜刀,也切得肉,切得豆腐。”

那男人滿臉悲怆地嘆了一口氣,道:“金子做生鐵賣了!罷,罷;既然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一文也不要再少了我的。”

林沖道:“跟我來家中取錢還你。師兄,你在這茶肆裏坐坐,小弟給他取了錢便來,我們再吃些茶食說一會兒話。”

智深笑道:“你得了這口刀,還有心和我說話吃點心?只怕一雙眼睛一顆心全在刀上,恰如新婚之夜一般。灑家且回去看看菜地,明日你我再相見。”

說完大踏步轉身去了。

林沖搖頭一笑,心道魯師兄雖然是出家人,說話卻還是俗世中人。于是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去家中将銀子折算價貫準,還與他,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裏得來?”

那漢道:“乃是小人祖上留下的家傳寶刀,因為家中消乏,沒奈何,将出來賣了。”

林沖道:“你祖上是誰?”

那漢跺腳搖頭道:“相公休問,若說時,辱沒殺人!”

然後揣着銀兩轉身便走。

林沖見狀再也不問,自回房中捧着新買的這把刀翻來覆去看了一回,看了刀背又看刀刃,然後再看刀柄,越看越是喜愛,忍不住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将出來。卻不料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如今我且不說,待日後慢慢和他比試。”

他看了一陣刀,忽然又想到那賣刀之人,一下子便想到他那身舊戰袍上面,想來那人也是名将之後,家中才有這樣的寶刀,只可惜英雄失時,不得伸展淩雲之志,就像這寶刀蒙塵,若非自己買了,好懸要明珠暗投。

又想到那人滿面風霜,塵黯征袍,蹉跎了這些年仍未有出頭之日,将來也不知要如何,祖先的聲名過了幾代直到如今竟漸漸消磨了,再沒有當年意氣風發的威武壯烈,何其悲哉!那人祖上到底是誰?莫非是五侯楊令公麽?楊家将是擅長使槍的,沒想到竟有這樣的寶刀。

他念頭一轉,想到自己與他相比,嬌妻美眷,家業充裕,雖稱不上高官厚祿,倒也自在美滿,與那落拓的名将之後相比起來卻是慶幸得很了。

林沖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吃飯時也捧着刀看,夜間将刀挂在壁上,這一夜都未曾睡好,只睡了兩三個時辰便躺不住了,未等天明便起身又去看刀。

用早飯的時候,娘子見他滿臉喜氣只是拿着刀看,也為他高興,抿嘴笑道:“這刀真的這麽好麽?軍器鋪也有賣刀槍的,往常你去街上,從沒見你誇過什麽刀劍好,哪知昨日買了這把刀,倒像是得了龍宮的寶貝一樣。這刀果然好麽?我且拿去到廚下試試刀,剛好早上買的活雞!”

林沖開朗地笑道:“娘子又拿我作耍,這乃是與人比試武藝的刀,卻不是用來殺雞宰魚的,所謂‘割雞焉用牛刀’,這把刀一向不得志,切莫再屈着它了!”

娘子嫣然一笑,兩人談談說說用過早飯,林沖便去校場教習武藝。

他出門後,娘子走帶牆邊抽出那口明如秋水的鋼刀,拿在手裏看了一會兒,擡手又放回鞘內,輕輕地說:“總算掃淨了晦氣!”

林沖接連幾天在外面與同僚相處都甚是融洽,滿面都是笑意,渾不似之前陰沉着臉,如同要下雷雨一樣。

與他同事的王教頭便笑着問:“林教頭近日好氣色,對人總是帶着笑,莫不是有了什麽好事?你撿了財寶了!”

林沖點首致意,道:“也沒什麽大事,只不過買了樣稱心的東西。”

“什麽好東西讓你樂成這樣?錦緞麽?銀壺麽?”

林沖笑道:“是一把刀,鋒利得很,亮得能照見人,實在讓人心愛。”

王教頭道:“這把刀落到你的手裏,倒是恰得其所,俗話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送與佳人’,像林兄這樣的人物原該配一把寶刀。早就聽說高太尉有一把寶刀,不知比之如何?”

林沖道:“我雖無緣得見太尉的寶刀,但想我這把比他的也不差。”

兩人說着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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