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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沖這天興沖沖回來又來看刀,怎知第二天就出了事。

次日上午巳牌時分,只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裏專等。”

林沖穿着白色中衣倚在桌邊微微一笑,口中卻說道:“又是甚麽多口的報知了!”

承局催着林沖穿衣服,其中一個笑看着林沖,道:“今日才發現教頭好風致,一身素的可真好看。”

另一個怕他說走了嘴,忙說:“教頭好大的面子,太尉今日把其他公事都推了,在府裏專候教頭。”

林沖含笑不語,穿戴整齊衣服,輕舒猿臂抄起那口刀,随着這兩個承局便往外走,随口說了一句:“我在府中不曾見過你們二位。”

兩個人說道:“我二人是新近參随太尉的。”

林沖聽了,也未在意。

到了太尉府門前,進入前廳,林沖是懂得規矩的,便立住了腳,等候通傳。

兩個承局笑着說:“教頭恁地多禮,太尉一直在裏面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好不着急,快随我們來!”

林沖無法,只得又跟着他們兩人一直往裏走,一連過了兩三重門,到了一個寬敞的院落裏,再看四周都是綠油油新漆的欄杆,前方一座高大的廳堂。

兩個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們入去禀太尉。”

林沖拱手道:“有勞二位。”

兩人彼此相視一笑,匆匆走進去了,再不見蹤影。

林沖抱着刀立在檐前,廳堂周圍十分安靜,并無半個仆役經過,周遭草蟲唧唧,倒像是空寂的寺廟一般。林沖面容平靜地立在堂前等候,既不亂看也不亂走動,直等了一盞茶時間,那兩個人卻像魚進大海一般,再不見出來。

林沖心中終于起疑,探頭到珠簾裏去看,只見檐前額上有四個大大的青字,寫道:“白虎節堂”!

那幾個大字就像撞鐘一樣向林沖眼裏撞來,林沖只覺得腦子裏嗡地一聲,猛然醒悟道:“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故辄入!”

他擰虎軀急待回身,正要往外走,離開這是非之地,到外面等待,只聽得不遠處靴履響,腳步鳴,一個穿着官服的人從外面入來。林沖定睛一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本管高太尉!

林沖見高太尉來了,想到這下終于見了本尊,忙執刀向前聲喏。

高俅一見到他,登時吃了一驚,向後退了兩步,大喝道:“林沖!你又無呼喚,安敢辄入白虎節堂!你知法度否?你手裏拿着刀,莫非來刺殺本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逡巡,必有歹心!”

林沖身子一震,連忙躬身禀道:“恩相,林沖豈敢無故入來,實因為前幾日剛買了一把寶刀,恰才蒙兩個承局呼喚林沖将刀來比看。”

太尉喝道:“承局在那裏?”

林沖道:“恩相,他兩個已投堂裏去了。”

太尉道:“胡說!甚麽承局,敢進我府堂裏去?分明是一派胡言,巧言脫罪!——左右,與我拏下這厮!”

高俅話音未了,旁邊耳房裏走出三十餘人,手裏拿着棍棒繩索,倒像是早已準備好的一般,上來便把林沖推倒在地,一條粗粗的繩索攏在他的身上,狠狠捆綁了便如同拖拉一件行李一般,橫推倒拽下去。

林沖這時隐隐明白了一些,心中暗叫“苦也!”自己一向謹慎,這些日子卻松懈了,況且就算自己萬般提防,又怎能料想會有今日這等事?但此時自己持刀擅入白虎節堂卻被抓了個正着,百口莫辯,只盼着高太尉能有一絲仁心,放自己逃出生天。因此林沖只得跪在階下,擡頭眼巴巴望向高俅。

高俅見林沖被衆軍健按着跪在那裏,望着自己兩眼滿是哀懇,口中還不住喊冤,可憐從前那個英姿凜凜的武師如今只落得成為階下囚,着實可憐,想這林沖平日也無錯處,如今這樣可真委屈了他,但此時卻饒他不得。

因此高俅厲聲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分明是知法犯法,分外可惡,本官豈能饒你!來呀,把林沖推下去斬首!”

這時從簾子後面忽然露出一個人影,若是林沖有心細聽,便能聽到有人焦急地低聲呼喚:“爹,爹,不能殺!”

高太尉恨鐵不成鋼地向簾後狠狠一甩袍袖,低聲罵道:“火燎了毛沒有耐性的!”

兩邊的軍漢抓着林沖的肩膀便往外推,林沖驚得三魂出竅,眼前人影一片動搖,拼了命大聲喊冤,當真聲如虎嘯。

高俅擺了擺手止住衆軍漢,道:“林沖,本官不是昏聩糊塗是非不分的,也允許你折辯,你既然喊冤,便說說你今日私自來節堂有何事務?見今手裏還拿着利刃,如何不是來殺本太尉?”

林沖見暫時不把自己往外面推,心下稍定,撲通一聲又跪倒在高俅面前,想要辯白,卻哪裏敢說實話,只得哀聲道:“太尉于林沖有知遇之恩,素日裏恩德深重,小人滿心只欲報答太尉,焉敢有不好的心?小人也知道白虎節堂是軍機重地,太尉不喚,怎敢入來?委實見有兩個承局望堂裏去了,故賺林沖到此,太尉一搜便知。”

高俅冷笑道:“一派胡言,別人憑空賺你做什麽?難道你身上還有寶?分明是畫了兩個承局的影子讓本官去抓,你當本太尉是好戲耍的?你今日做事鬼祟蹊跷,不知暗裏藏着什麽禍心,卻是放你不得,便先留在我府中看押,待我慢慢查知此事!來人,将林沖帶到後院去!”

林沖這時也看到簾子後面雀躍的人影,一霎時最後一點謎團也都像清晨的霧氣被大風吹散一般,全都解開了,自己若是落到這太尉府的後院,豈不就是一塊白璧掉到泥潭裏,哪裏還有自己的堅貞清白可言?

于是林沖腦子急轉,拼命掙紮着不肯被拖下去,跪在地上嘶聲叫道:“恩相何故私自拘押人?縱然要定林沖的罪,也該由衙門裏三推六問,奈何私囚人犯?莫非太尉府中便是朝廷的大堂麽?”

高俅被他這幾句話氣得樂了出來,道:“好你個林沖,居然和我抗辯起朝廷法度來了,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這厮既然不服斷遣,我也不為難你,便依了你的性子,讓你死而無怨!”

轉過頭喝令左右:“将林沖解去開封府,分付滕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就把這刀作證物封了去!”

左右領了鈞旨,監押林沖投開封府來。

林沖被軍漢們推搡着雖然腳步踉跄,但腳下卻半點沒有遲疑,騰騰騰就往開封府走。

一個軍健笑着說:“這犯人好生奇怪,別人被押着往衙門去,都是死活不肯挪步,你倒是急着要往那閻王口裏送去,既然如此,剛才要把你監押在太尉府你怎的不依?反正兩邊都是相同的,都要剝層皮,你倒是還有心挑揀。”

林沖一心只欲離了太尉府,只要離開那爛泥坑,哪管開封府的大獄如何漆黑?因此聽了那軍健的話也不回言,只顧低着頭往前走。

兩邊路人看着這聲勢浩大的押送犯人的隊伍,都忍不住好奇地竊竊私語,不知這英武的男人犯了什麽事。

內中有人認得林沖,驚呼道:“啊呀,那不是槍棒教頭林沖嗎?他平日最是本分,為何今日繩捆索綁被人押着走?如今只怕他家娘子還不知道哩,快着個人去告訴他娘子,趕緊打探一番!”

林沖聽得真切,暗自苦笑,這事只怕過不多久自己的娘子就會知道,那時她該如何擔憂焦急!不過娘子素來明敏,想來一定會去找岳父張教頭商議此事,再謀劃打點,只可惜這一次卻是要讓她奔走得一場空了。

開封府衙裏,滕府尹本來正要退衙回去歇着,卻見太尉府的幹辦差人拿了張帖子遞到堂前,府尹一看心中叫了個倒彩,不知那高太尉又有什麽麻煩事要自己辦了!

看過高俅的手劄,府尹心中明白了大半,便讓衙役将犯人帶上堂來。

大堂上滕府尹一本正經裝模作樣地推問起來:“兀那林沖,你是個禁軍教頭,如何不知法度,手執利刃,故入節堂?這是該死的罪犯!”

林沖向上叩頭,哀告道:“大人明鏡高懸,念林沖負屈銜冤!小人雖是粗鹵的軍漢,頗識些法度,如何敢擅入節堂?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沖與妻到岳廟還香願,正迎見高太尉的小衙內把妻子調戲,被小人喝散了。這一次雖不成奸,卻有人證。本月,林沖自買這口刀,今日太尉差兩個承局來家呼喚林沖,叫将刀來府裏比看;因此,林沖同二人到節堂下。兩個承局進堂裏去了,不想太尉從外面進來,設計陷林沖,望恩相做主!”

林沖到了這時也顧不得高氏父子的體面,把從前的事情大部分說了出來,只留下高玉在樊樓意圖迷奸自己的事未說。

好在府尹也沒想細問,只不過走個過場而已,當下取了林沖口詞,且叫與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扭來上了,推入牢裏監下。

太尉府中,高玉正竄上跳下地叫鬧不已:“爹爹騙我!你明明說是要将林沖放到後院給我用的,為何今日卻将他送到開封府去?他進了大牢,我還怎麽夠得着他?到嘴邊的鴨子又飛走了,難道要我去牢房裏親近他麽?”

高俅捏着太陽穴一陣頭疼,連着說了好幾聲讓他聽自己解說,但這個寶貝兒子卻只顧怨怪,最後高球實在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喝道:“不要再鬧了!你當林沖是那麽好折服的?你沒看他今天口口聲聲只要到衙門裏去過堂,一副不怕用刑的樣子,我若不使個法子把他弄服了,讓他從此想到本太尉就害怕,你縱然今日要了他,将來總歸是個後患,難不成你與他上了床後便一刀殺了他?你又忍心?天理國法也容不得!”

高玉這才停止了亂跳,眨巴着眼睛道:“原來爹爹還有妙計,爹爹快點幫我!飯已經熟了一半,只等最後開鍋,孩兒實在想得慌!”

高俅白了他一眼,道:“看你那點出息,你這輩子也只能借着我的蔭蔽幹一點雞鳴狗盜的事情了,指望你在朝堂上有建樹看來是不成了,我倒是應該為你找個好依靠才行。瞧你那急色的樣子,兩三天也等不得?別再拽爹爹的衣服!”

高玉嘻嘻笑道:“爹爹,我也不是僅為饞嘴,只是牢房裏又髒又臭,生怕熏壞了林沖,又怕他吃牢飯不能得飽,再餓瘦了他,他那健壯樣子最好看,若是又黑又瘦,味道就差了許多。”

高俅詫異地看了看他,道:“不想我兒對那林沖倒真是上心,生怕他吃虧,不過這就像馴馬熬鷹一樣,總得讓他吃點苦頭才好,你若是怕這怕那,幹脆也不要想着得他了,趁早丢開手,也沒有結下太大的冤仇,我也省得斬草除根傷陰德。”

高玉前思後想了一陣,只得咬牙道:“此事全憑爹爹做主,總要他對我服服帖帖才好。”

高俅撚着須髯道:“這才是我的兒子!你且放寬心,多則半月少則幾天,為父定然磨得那林沖骨頭都軟了,再将他送到你房中,随你要把他怎樣。”

高玉登時滿臉喜色,親昵地抱着父親,道:“多謝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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