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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沖抱着膝蓋坐在監房中,身上已經換了白色的囚服,前心後背印着兩個大大的“囚”字,頭巾鬓環也被捋去,只用一根木頭簪子绾着頭發,手腳上都帶着鐐铐。
他臉色有些蒼白,目光凝固地盯着監牢前面的栅欄,從前只看到牛羊被圍困在圈中,現在自己竟然也被關在這牢籠之中,就像被捕捉到的野獸一樣。
這時忽然有一個穿着差官服的差撥手裏拎着鐵鏈走了過來,在外面往裏面看了一會兒,見林沖仍然靜靜地倚着牆角坐着,便用鏈子粗魯地砸在栅欄上,喝道:“兀那罪囚,見了本差撥,還敢大喇喇盤腿坐在那裏?你身子也不動,一聲兒不言語,待要裝死麽?”
林沖驚得一愣,這才看到那趾高氣揚的差撥,不過他本就是個謙恭之人,如今虎落平陽,更加不敢頑強,連忙低着頭站起來,快步走到木栅邊,拖得手铐腳鐐嘩啷啷直響,賠着笑叉手施禮道:“林沖見過差撥。”
哪知差撥見他施禮,不但沒有消氣,反而怒火直沖頂梁,臉皮氣得發紫,吊起眼睛并攏二指直指着林沖臉面便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還當你是禁軍中的教頭呢!已經在這裏關了半個多時辰,也不見家裏人來打點,你是什麽富貴種子不成?你這厮可知這一番和尚拖木頭——做出了寺,你在太尉府裏撒野,高太尉須放不得你,你還打算有朝一日要出頭哩!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你且安穩着,少間叫你便見功效!”
這一頓雷火霹靂直把林沖轟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滿腦冒汗,頭垂得更低,直到對面的虎狼發作完了,這才膽戰心驚地略擡起頭,慘淡地笑着加倍賠着小心,低聲下氣地道:“差撥哥哥請息怒,小人家中無有男子,只有一個娘子,婦人便如沒腳蟹一般,不便在外面走動,想來俺丈人正在奔走,差撥哥哥且去吃一盞茶消氣,稍後便有孝敬。”
差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鐵鏈在栅欄上敲了兩下,聲氣和緩了些,道:“算你知道厲害,你也休要怪我,‘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各人都要養家糊口,就好比你從前作教頭一般。你現在只好哀告上天,讓你那丈人憐惜你這女婿,你只是半子,又不是他親生兒子,只盼他莫要心疼錢。”
林沖連連拱手稱是,過了一會兒再一擡頭,見差撥已經大搖大擺地走了。
當差撥的身影從眼中消失,林沖僵硬的身子這才又能活動了,他直起身子,只覺得這片刻時間倒比從前在校場教練了兩個時辰的武藝還要熬人。這一刻他只覺得英雄氣短,官府只把自己往牢房裏一關,又給自己穿上犯人的衣服,就讓自己生生矮下去一截兒,一時間連林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罪了。
他緩緩踱回牆角,盤膝坐在草堆上,屏息斂氣閉上眼睛沉思,但腦子裏一片紛亂,也不知想的是什麽。
昏暗的牢房中沒有陽光,只有牆壁上的油燈發出暗淡的光,因此林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裏待了多久,只覺得腹中越來越饑餓。
這時一個獄卒從走道裏經過,林沖見那人面色還不算太惡,便大着膽子巴在栅欄邊,也不敢高聲,小心地喚道:“衙役哥哥慈悲,可能行個方便?”
那獄卒轉頭看了看林沖,居然笑了一下,道:“你有何事?”
林沖臉上一紅,低聲道:“衙役哥哥,可有牢飯嗎?我自打早上攤了事故,直到現在水米沒有沾牙,實在是餓了。”
獄卒露齒一笑道:“居然還有上趕着吃牢飯的,林教頭,你沒有發昏吧?”
林沖向來是個尊重之人,開口向人讨飯本就已經老大羞恥,怎禁得起獄卒這話裏有話的兩句,頓時臉上更紅,低下了頭。但他腹中實在饑餓,又思量若是就此不顧又回去坐着,這一次雖然有骨氣,但今後若在這裏待的時候長了,也不能一直硬扛,因此只得忍着羞恥繼續央求:“林沖待罪之身,不敢挑揀,求衙役哥哥按常例給我一碗飯就好。”
獄卒笑道:“若是常例的牢飯,都是用的陳年倉米,蟲子螞蟻咬過的,很多還發了黴,上面長的都是綠毛,煮飯前先要用刷子刷過才好用,就這樣煮到鍋裏還是一股味兒,下飯菜也沒有一個,就是幹的糙米飯,教頭真的要吃?”
林沖雖聽他說得惡心,但這時毫無辦法,只得忍耐着說:“縱然是這樣,也請哥哥給一碗吧,林沖自然記得哥哥的恩德。”
獄卒嬉笑着搖頭道:“你何必着急?教頭從前日子過得不錯,也是大魚大肉吃慣的,哪咽得下那劃嗓子的糙米?俺丁保是個好人,不忍心讓你受這樣的苦,只等着你家裏的人事送來,便做好的與你,你且在草鋪上再坐坐,少動少說話,還能省些力氣,也免得你更餓。”
說完便搖晃着鑰匙大搖大擺地走了。
林沖瞪着他的背影,僵立在那裏半晌無言,最後只得垂頭喪氣地又坐回到草堆上。他望着外面牆壁上搖曳的黯淡燈火,一顆心不住地往下沉,只覺得四周漆黑蒼茫,也不知将來究竟要如何。
又過了一陣,牢房外騰騰騰一陣腳步響,似乎來的人還不知一個,林沖心頭一跳,難道是入夜之後還要提犯人用刑麽?府尹大人晚上不升堂,若是這些獄卒用私刑,那倒黴的囚犯受的苦可就大了。他早就聽陸謙說過衙門裏的黑獄,只是從前一直都過得順遂,不曾得見這樣的慘事,只怕如今卻要見一見了。
哪知腳步聲竟停在自己牢房門前,林沖心中一顫,連忙擡頭看,只見差撥和獄卒丁保都站在自己栅欄前,丁保手裏還提着個食盒。
丁保将食盒放在地上,摘下腰間的鑰匙打開牢門,和差撥一起進了來。
林沖一見差撥,心中便一陣發抖,連忙站起,躬身道:“兩位哥哥要吩咐林沖何事?”
差撥臉上的橫肉往兩邊一擠,扯出個笑容來,道:“林教頭恭喜,你丈人剛剛已經來給你送了酒飯,食盒就在這裏,我曉得你一天沒吃東西,肚內空空,你趕緊吃吧,這裏還有一壺茶潤喉!”
林沖一聽,大喜過望,連連稱謝,請他們兩個一起用飯。
差撥擺着手笑道:“林教頭不必多禮,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一時錯察,冤枉你了,也是你今年歲星當頭,合該有此難,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你如今在這裏只當是越王勾踐卧薪嘗膽一般,熬過了這一場劫難,久後必做大官!”
丁保也在後面沖着林沖直樂。
林沖哪裏敢托大,仍是躬身道:“全賴兩位照顧。”
見差撥和丁保真的走了,林沖方敢坐下來安心吃飯,打開食盒,裏面菜飯還是熱的,一大碗白米飯,一條肥鯉魚,半只燒雞,一盤菜蔬,另外還有一小瓶黃酒,酒是燙好的,現在仍是溫熱。
林沖實在餓了,端起米飯便吃,不消一刻鐘的時間便把雞魚都吃淨了,然後倒了一杯酒慢慢飲了,嘆道:“‘有錢可以通神鬼,’此語不差!人世間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他又飲了一杯,想到人都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果然是這般,在堂上的時候滕府尹也不曾喊打喊殺,怎知到了這獄裏卻被一個牢頭發作得自己心驚膽戰,這樣一個小人物只因為自己被縛住翅膀,便對自己大吆小喝使盡威風,自己往日枉稱英雄,到此卻也不得不忍氣吞聲。
林沖在牢裏挨了兩日,自有岳父張教頭為他買上告下,使用財帛,娘子又一日三餐地來送飯,因此倒不曾吃苦。
但到了第三日,事情就變得不妙,這一天的早飯午飯都沒有送來,差撥看着自己的臉色也越來越陰,仿佛能擰出水來一樣。
林沖是個通透的,立刻便知道不好,加倍賠着謹慎,只怕惹了對方的怒氣,心中不住在想,丈人和娘子莫非是被什麽事阻住了?為何不幫自己買囑?
到了晚上,丁保才送來一碗幹黃倉米飯,隔着栅欄遞與林沖,有些憐惜地道:“林沖,你這一場官司可遭得不小,使錢都不管用了。”
林沖接過米飯來,憂慮道:“丁家哥哥,到底是怎樣一回事?莫非是有強人阻攔麽?”
這時差撥提着鞭子走了過來,一鞭子就抽在栅欄上,鞭梢點指着林沖惡狠狠罵道:“我把你這個前世的瘟神今世的災星,你那丈人好不悭吝,才打點了兩天便不耐煩,留着一堆銀子帶進棺材裏去麽?真是‘絕戶愛財老人惜命’,他沒有兒子,便有錢也不給你這女婿使,你還白占着這囚房作什麽?我這裏的監房都是有數的,一個蘿蔔一個坑,都要用來給銀子下崽兒,哪一日沒有出息?偏偏收了你這麽個光板,窮得叮當響還要占位置,每日又要吃飯喝水,幹靠在這裏作耗,花費了我多少柴米?真真是讓人不要過日子了!”
林沖聽那鞭子響亮地抽在木欄上,身上不由得微微抖了一下,好像當真抽在自己身上一般,又聽他罵得惡,雖然辱及岳父心中不忿,但此時也只得端着飯碗垂首不語,任他斥罵。
還是丁保笑着說了兩句情:“差撥哥哥,你也知道不幹他事,油水都被強梁阻住了,他又有什麽法子?他自己還屈着呢!”
差撥把眼一瞪,道:“不來怪他卻又怪誰?他若是個省事兒的,何必落到這步田地?如今抱着窩兒又不下蛋,難道要我去怪大官?”
丁保作好作歹将差撥拉扯着走了,那差撥一邊走還一邊呶呶不休數落林沖,讓林沖餘驚難息,直到再聽不到他的聲音,這才坐到角落裏吃飯。
這陳米飯果然難吃,一股黴味,更糟的是還煮得半生不熟,咬在嘴裏牙碜得很,林沖覺得自己的臼齒此時只能當磨盤用,嚼了一口飯嚼出滿口米粉。最慘的是還沒有茶水只能幹噎,但此時也沒有辦法,高太尉攔着自己家裏不讓打點人情,自己在這牢裏便如同涸轍之鲋,失水難活,無論如何辛苦也只能忍着。
之後的三天,給林沖的飯都是陳米冷飯,半點菜蔬皆無,連要一口白水都要哀告再三,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現在他才知道為什麽把監房叫做黑牢,果然是暗無天日,任人作踐,若是那等無親無故之人,只怕即使肉身化為白骨也無人知曉。
有時他枯坐發悶,便想到從前是自由身時,每日從校場裏出來,便到街上尋個酒家吃酒,時常還要逛逛夜市,又或者就是出城跑馬,何等逍遙自在,怎知現在竟落到囚籠之中,半步也邁不出去,每日裏只能看着木栅石牆,一身精壯的筋骨便在這裏等着發黴,只覺得在這裏的每一日都是枉過。
這裏面的牢子中唯有丁保還算是比較心善,時常周全他,但凡是他在看牢時,便常常遞水遞飯給林沖,讓林沖少受了許多磨折,因此林沖心中感念,對其他牢頭只是畏懼,唯獨對他卻是真心尊重。
這天丁保當夜班,想是他在差官房裏坐得悶了,便拿了一壺酒和兩個小菜來找林沖說話,兩人一個在栅欄裏,一個在栅欄外,慢慢喝酒談天。
丁保說:“林教頭你可知道,現在外面都傳開了,說是高衙內因為看上你的娘子,百計陷害你,都道是紅顏禍水,說娶媳婦還是要娶個醜一點的好,要說起來還是你娘子連累了你,”
林沖嘆息道:“慚愧,男兒自己沒有本事,卻又怨怪女子何來?卻是屈了娘子了。”
丁保挑着拇指笑道:“教頭果然是個大丈夫,再不是那等軟弱推诿的。可是你這官司也着實棘手,我聽聞高太尉催逼着要結案,說你幾次三番拿着尖刀在他府門前踅摸,定有殺人之心,府尹大人也是無法,教頭,不是俺怪你,你這事辦得着實蹊跷。”
林沖皺眉道:“林某哪敢有害太尉的心?只是心恨陸謙,在他家門前轉了幾天,陸謙住得離太尉頗近,太尉便攀扯上這件事來害我。”
“你不是與陸謙自幼相交麽?他從前在衙門裏常常說你的好話,道你們二人相知莫逆,你最是個講忠義識法度的,這兩天還托我們照應你,別讓你吃了大虧。”
林沖臉色一陰,道:“丁家哥哥,休要再提那厮,那就是個面甜心狠的豺狼!他和高衙內一起将我誘到樊樓,用藥酒迷暈了我……”
說到這裏林沖慌忙住口,然後偷看着丁保的臉色。
丁保點頭道:“原來如此,想來是他們想迷昏了教頭拿來威逼你的娘子,真是好毒計!”
林沖低下頭支吾了兩句,接下來便只顧喝酒,再不肯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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