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林教頭風月太尉府19

第十九章 林教頭風月太尉府 19

高玉和林沖出了家門,這衙內還在表功,道:“林沖,我可夠有眼色?一聽你說要往你岳父家送禮,立刻就想起我倆今天到你家未曾備得禮物,上門做客哪有這樣的道理?連忙讓小厮去買,總算不失禮!”

林沖暗自苦笑,這高衙內也是一肚子心眼兒,但是卻都沒用到正經地方,像這般旁門左道倒是不點自通,而且辦出的事還都不尴不尬。

兩人在街上又逛了一回,聽了兩出戲,便要找個酒樓用晚飯,正在這時,忽然前面猛然間撞出個大漢,高大的身軀宛如一堵牆一般正擋在他們面前,将一點夕陽的餘光都遮住了。

林沖一擡頭,頓時驚喜地道:“魯師兄,你如何在這裏?”

原來面前之人正是魯智深。

魯智深一眼便望見高玉,頓時怒喝了一聲,道:“賢弟先不忙說話,天幸今日讓灑家捉到這個小賊,這賊子夥同那鳥太尉害你不淺,今日灑家便打他三百禪杖,讓他今後再不得害人!”

高玉見他高高舉起的鐵禪杖足有鵝卵般粗,頓時吓得“媽呀”一聲動若脫兔地猛地一蹿,正蹿到林沖身上,他兩手緊緊抱住林沖的脖頸,兩條腿纏絞着盤在林沖腰間,整個人便如同幼熊上樹一般巴在上面不肯下來,直把林沖當做了青松樹幹。他倆身後跟着的幾個小厮幫閑都吓得閃到一邊,不敢靠前,兩旁的路人見要行兇,也紛紛閃避。

林沖聽高玉口中連連叫着“教頭救命!”,也不敢傷了他,便将身子側轉到一邊,用自己的身體掩着高玉,對智深道:“師兄莫要焦躁,有話好說!”

魯智深怒道:“和這撮鳥還有什麽話好說?他欺得你還不夠慘麽?若要說話,灑家一向是先打後說,三百鐵棒後他若還有氣出,我們再慢慢念經不遲!”

高玉偷眼看着高舉在空中的混鐵禪杖,吓得渾身顫抖如同要中風一般,連忙将頭深深埋在林沖懷裏,再也不敢去看,口中嗚嗚咽咽說着:“好林沖,你快點打發了這大和尚,我看到他便害怕,嗚嗚嗚,你快帶我回家,我要回去找爹爹!”

林沖忙安撫着他道:“衙內休慌,這一點小事且不要找太尉,魯師兄是個好和尚,不會傷你性命。師兄你且将禪杖放下,天幸林沖官司完了,又能見師兄,我們且到酒肆裏去喝兩杯說話。”

智深見林沖手裏托着那高衙內的腰臀,便如同抱個孩兒一樣,又聽高玉的聲音又細又弱,簡直如同貓仔一般,心中更加瞧不上,喝道:“也罷,便去喝兩杯。兀那高衙內,你還不從我林兄弟身上下來,是還沒斷奶麽?這般膽小如鼠,好不給普天下的男人丢臉!”

高玉這才擡起頭來,眼裏含着兩包淚,水汪汪地看向林沖,顫巍巍地道:“林~沖~,可是沒事了麽~?”

林沖看着他這可憐無用的樣子,只能暗叫倒黴,自己居然在他身上吃了大虧,便道:“衙內的小命兒已經沒事了,你且自己先回去,我和師兄吃幾杯酒便回。”

高玉慢慢從他身上爬了下來,看了看魯智深,搖頭小聲道:“我不回去,如今你便是我的保命符,離開了你,若是這兇僧又在別處安排下人手害我,我可怎生逃得性命?你到哪裏我就跟去哪裏,吃完酒你再陪我回家,況且你請人吃酒,袋子裏有錢麽?”

林沖一愣,這才想起自己的俸祿已經全給了娘子,身上分文皆無,此時與魯智深出去吃酒,會賬時身上摸不出錢來,定然要智深壞鈔,那樣可更加難為情,此時又萬萬不可向高玉借錢,因此只能任憑高玉牽着自己的衣襟跟着去。

智深哪裏肯和高玉一起喝酒?登時翻臉要走,林沖只怕他這次冷了心,兩人今後再不得見面,因此兩只手死命抓住智深不讓他走掉,拖着智深綴着高玉到了一家酒樓,一路上智深只斜着眼瞪高玉,瞪得這衙內不住縮頭。

到了雅間裏,高玉在這富麗堂皇的地方便似突然活過來一般,兩眼放光又精神了起來,一疊聲地叫着“上菜”,點的都是魚蝦鼈蟹,盡是精致東西。

林沖微微一笑,道:“衙內有心,只是我這師兄卻是喜歡大塊吃肉的,再加一盤熟牛肉一盤燒豬肉好了。”

魯智深坐在那裏,一只腳踩在凳子上,道:“這裏有狗肉麽?若有狗肉是最好,再多加點蒜泥,我愛吃蒜泥狗肉,吃着比豬肉牛肉還強些!”

過賣一咧嘴,道:“大師父,我們是東京有名號的酒樓,豬牛羊肉盡有,卻是沒有狗肉賣,況且出家人肯吃狗肉麽?”

還不等智深說話,高玉便神氣活現地說:“你這裏沒有狗肉,到街上買一條肥狗宰了煮上,不也是一盤菜?誰還趕着上門的生意不做?快去快去,記得多加蒜泥!”

智深看着高玉那得意洋洋的樣子,再轉頭看看林沖一臉的不動聲色,突然一下子便明白了,仰頭嘆了一口氣。林沖也知道他感嘆的什麽,只是卻無話可說,只得尋了些槍棒武藝上的話頭兒引着智深慢慢說話。兩人漸漸說話的興味又上來了,居然有聲有色,高玉對這些事半點不懂,聽着聽着只覺得越來越無趣,趴在桌子上只差打起哈欠來。

好在這時酒菜都上來了,居然當真有一盤狗肉,旁邊搭着配好的醬醋蒜泥,聞上去噴香撲鼻。智深抄起筷子夾了一塊狗肉,在小碗裏蘸上滿滿的蒜泥,塞到口裏便大嚼了起來。

林沖笑道:“師兄,這狗肉做得好麽?”

魯智深一抹嘴,道:“倒也罷了,只是不如俺從前在五臺山下的酒館裏吃的好,那裏的狗肉是整只煮的,灑家便用手撕了吃,那樣才吃得爽快,似這裏卻是切成了片,偏偏又不甚厚,薄薄的一片吃起來不得個痛快,灑家都要幾片一起夾了吃才有味道。”

高玉抓着林沖的一條胳膊,笑嘻嘻地道:“林沖,這大和尚原來這般有趣,虧我起先看到他那麽兇巴巴的樣子只當他是個煞神,原來也是個妙人兒!可惜他怎麽做了和尚?”

智深把眼一瞪,道:“你這小白臉膽子又大起來了麽?你當我作和尚便不能動刀動槍不成?今日告訴你,和尚家那些七戒八戒俺是一條都沒有守過,你若是再仗勢欺人,休怪灑家作個兇僧!”

高玉一下子縮到林沖身後,過了一會兒才探頭出來小心地看着智深,笑眯眯地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真和尚,哪有和尚卻喝酒吃肉的?還自稱灑家!”

智深瞋目道:“那班和尚吃齋念佛卻都不是真和尚,就像你那滿朝文武仁義道德也都不是真人一樣,似灑家這般倒是另一種修道的法子。嘿,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然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咦!黃河灘上浪濤來,到時方知我是我!”

高玉聽得有趣,竟然拍手高聲叫好,道:“好一串詞兒,還合轍押韻的,真好聽!”

智深看着他那副無賴樣子,也覺得有些無奈,便只顧低了頭猛吃狗肉。

過了一會兒,智深又擡頭說:“兄弟,你可能找個時候回家看看麽?你連日不着家,你丈人娘子都急得不得了!又不能到太尉府去要人,生生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官府不讓人家夫妻團聚,這是什麽道理?”

林沖臉上一紅,道:“今日剛剛回去探望過。”

高玉連連點頭,幫襯道:“是啊是啊,今兒剛回去的,還送了好多禮!”

智深一愣,眼光在他們兩人臉上輪流掃了掃,問:“是你們兩個一起去的?”

林沖紅着臉輕輕點點頭。

智深看着高玉那一臉得意的樣子,饒是他性子粗放,此時也不由得有一種無處撒氣的感覺,他張開蒲扇般的手掌,掌心向內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又将巴掌對準高玉的小臉比了比,道:“高玉,我這巴掌若是按在你的臉上,便将你那張狐貍臉滿把都捏扁了!”

三個人吃到深夜這才各自分手,智深天晚出不得城,便去州橋邊大相國寺本寺裏搭鋪住了一晚,明日再行出城。回府的路上林沖切切囑咐高玉,此事萬不可告訴高太尉,他好說歹說,高玉總算依了。

卻說林沖帶着高玉回了太尉府,兩人打水洗了澡。高玉今天吃了一吓,倒不比往日尋歡作樂之時只顧興味盎然不知道累,洗過澡後居然懶洋洋躺在床上不肯動了,一個勁兒喚林沖上來抱着他。

林沖本想在燈下看看書,但這時不好違拗,只得盤膝坐在床上,将高玉抱在懷內,就像抱着個孩子一樣。這個姿勢倒是新奇,從前總是高玉摟着他的,高玉那個體力雖不能将他完全抱在懷裏,卻也能用兩條裹着軟肉的細胳膊環在他身上,作個摟抱的樣子,覺得這樣才算是個男人,今日不知怎的竟轉性了。

林沖抱着高玉那細長條的身子,一時真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懷裏的只是一個纖弱少年,仿佛自己子侄輩年紀,需要自己提攜愛護,眼神一晃才知道這分明是一條玉白顏色的小毒蛇,他只咬了自己一口,自己便半身麻痹動彈不得,還敢想着他柔弱哩!

這時高玉喃喃地道:“林沖,你那個和尚朋友好生厲害,可是叫什麽‘魯智深’麽?我聽陸謙說起過他,說他武藝好不高強,連一棵樹都能拔起來,他那只手若是來擰我的腦瓜,可不是像拔蘿蔔一樣麽?他那樣子也兇惡,暴長的短須便如同鐵絲一般,戗戗地好慘濑人,讓人好生害怕。”

林沖微微一笑,道:“衙內真的怕麽?若果真怕,怎的在酒樓裏還敢與他說笑?我看你當時和他說得倒好。”

高玉撅了嘴,道:“你既然與他交好,我卻也想看看你喜歡的都是什麽人,原來都是這樣的武夫。我那時也是壯着膽子和他說話,心裏可怦怦地直跳呢,直到現在還跳得厲害,不信你摸摸!”

林沖被他抓過自己一只手便按在他那浴袍半敞的單薄胸前,摸着他那光滑的皮肉,心中不由得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意味,覺得這肌膚瑩白滑溜,如同滴了水的玉石一般,真令人想多摸一摸。

林沖猛然醒悟自己怎的竟會有此念,難道被這無良的衙內上了這些日子,居然也開始喜歡男色了不成?

他連忙抽回手,淡淡地說:“林沖本便是個粗鹵的武夫,認得的自然也都是武夫。衙內的心跳得沒有那麽厲害,不會暈過去的。”

高玉扁着嘴,道:“你就不能結交一些斯文一些的人麽?我看陸謙就很好,你和他在一起,我們一起出去游玩,本衙內就不用擔驚受怕了,和那些武藝高強兇神惡煞的在一起實在有些心驚肉跳。”

林沖簡直有一種想吐血的感覺,這衙內一張小白臉看着聰明,卻盡說些沒腦子的話,莫非他所有的好處都長在這副皮囊上了?陸謙乃是陷害自己的仇人,簡直是抓着自己的手腳供高衙內摧折,自己恨他還多過恨高俅父子,這高玉怎麽竟想着讓自己和他重做朋友?

于是林沖冷笑道:“你若是怕武藝高強之人,便該離我遠遠地才是,怎麽總是抓着我不肯放?”

高玉猶自不知自己說錯了話,捏着手指道:“那自然是不同啊!你武藝雖高,但卻不會打我,那和尚可不是你這般好說話,我看他是個毫不顧忌的,什麽也不怕,什麽都舍得下,浪蕩江湖只當耍子,說不得何時便要翻臉,也許手上已經有了人命也難說。你聽他那幾句口號兒便殺氣騰騰的,他是要殺生成佛麽?林沖,你無論如何要保着我,莫讓別人害我!這真是神鬼怕惡人,饒是我爹爹作大官,我見了他心肝兒也突突直顫。”

林沖口中喃喃念着高玉方才的兩句話:“‘什麽也不怕,什麽都舍得下’,嘿嘿,我林沖就是犯了這兩條,所以才自堕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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