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是朕的女人(四更合一…… (1)

太陽西斜, 深秋寒意重,一陣涼風猝不及防将紗幔掠起。

皇帝怕驚到睡着的人兒,擡手, 将紗幔按住, 順帶将床榻上的厚厚絨毯給扯下, 搭在她胸前, 将她瘦弱的身軀裹個正着。

傅嬈睡得很熟, 飽滿的菱嘴如覆了一層薄薄的紅光, 黑長的眼睫似扇整整齊齊排列在眼下, 睡着的模樣倒是乖巧極了, 面容格外的寧和秀美,他心都跟着軟下。

驟然,眉尖微微蹙起,似帶着隐憂。

皇帝暗暗嘆息一聲, 伸手輕輕覆在她額前,指腹緩緩描着她的眉形, 欲将她眉間的陰郁給撫平。

他掌心過于寬大, 指腹的繭輕輕摩挲着她, 竟是叫人莫名生出依賴感。

她嘟起小嘴蹭了蹭他的掌心, 尋到溫暖的地兒,竟是不由自主靠了過去, 巴掌大的小臉就這般托在他手裏。

如綢緞的肌膚滑膩白皙,軟軟地貼着他粗粝的手掌。

一抹不可思議的熱流竄至他血脈。

她今日着男裝,将青絲束于一玉冠, 反倒是将整張無暇的臉悉數呈現。

她是極美的,不是一眼叫人驚豔的明麗,而是如玉華般溫潤奪目, 只消一眼落在她身上,不由自主挪不開,被那鴉羽般的長睫,如同鈎子一般,緩緩的勾到心裏,滲入骨髓。

他早已不是血氣方剛的年紀,也不是涉世不深的愣頭青。

後宮姹紫嫣紅,每一個嫁進來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利益牽扯。

他對淑妃另眼相待,是因當年李老爺子戰死在他跟前,他心生愧疚,這些年将愧疚彌補在淑妃母子身上。

他身為帝王,手掌乾坤,翻雲覆雨,早已不知什麽是情,什麽是愛。

偏偏對傅嬈有一種莫名的情愫,她堅韌不屈,百折不撓,卻又格外聰慧明達,見她這般辛苦撐起家,從未露出過軟弱,便想将她護在羽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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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何曾不知,她不想入宮,是不想涉入是是非非,她是個普通人家的姑娘,只想過安生的日子。

他也想過放手,可不知為何,就是做不到。

也不知是饞她的身子,還是饞她的人。

閑暇時,便想見一見她。

大概這一輩子,也不曾為一個女人費過這些心思。

她嘴角滲出一點水光,着實像個孩子。

他手掌托着她臉頰,拇指指腹輕輕将那水光拂去。

........

驟然,冷懷安急促的嗓音在車廂外響起,

“陛下,太皇太後召見傅姑娘。”

傅嬈仿佛被雷驚醒,胳膊一抖,撞在車壁,猛地張開眼,

入目的是一張極為清隽的臉,他的目光如蘊着蒼茫煙雨,将她裹在其中,又似烈火灼灼,能将人心燎燃,到最後,只剩一抹清透的光,淺淺從她心尖滑過,伴着一道溫和的笑聲。

“醒了?”

他不着痕跡收回手,仿佛只給她別過鬓發。

直到傅嬈回神,察覺到嘴角的濕潤,恍覺剛剛他幹了什麽。

一張臉燒如晚霞。

冷懷安的嗓音再次響起,

“陛下,明郡王去給太皇太後請安,随後不久,太皇太後便要召見傅姑娘...”

聽到明郡王,皇帝眉峰微微蹙了蹙。

傅嬈終于回過神來,美目睜圓,駭然道,“陛下,太皇太後怎會突然召見臣女?該如何是好?”

一想到她還在皇帝宮車裏,她幾乎要昏厥。

現在出去,無異于昭告天下,她與皇帝不清不楚,她除了入宮別無選擇。

可她好不容易博出一方天地,能在太醫院施展拳腳,能兼顧傅家老小,将生意做的紅紅火火。

她日子從來沒有這般好過,她不想失去。

她跪在他腳下,滿目凄楚懇求,“陛下,求您了,救我....”

救我.....

上回她趴在珠簾下,朝他探出一張灼豔的容,媚眼如絲地求他救她,随後撲在他懷裏,小手胡亂将他身上摸了遍。

如今還要他救。

齒尖滲出一抹微不可聞的嘆息。

“朕倒是想救你,你願意嗎?”

傅嬈羞愧地垂下眸,她将螓首埋得低低的,羞于見人,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

她聽出皇帝言下之意。

只要他一句話,什麽事都沒有。

可她必須入宮。

這是他第一次這般直白問她。

傅嬈胸膛如滾入一腔烈油,呲呲從喉嚨滑下,一路灼着她的嗓,焦着她的心。

她嬌軀輕抖,恨不得伏在地上,一動未動。

自然是不情願的。

從他的角度,恰恰能看到她頸後那一截雪白,柔美的弧度往裏延伸,叫人浮想聯翩。

沉默須臾,他咬牙問她,“你就這麽不待見朕?”

傅嬈早已掌心冒汗,聽了這話,更是腦門嗡嗡作響,連連搖頭,“不是的,臣女不是這個意思....”

她擡目望他,平心而論,他生的清俊無雙,對她也極好,甚有耐心,處處體貼她,不動聲色照料她,被呵護的感覺,她從未有過,可他偏偏是皇帝.....

皇帝目光沉沉盯着她。

傅嬈腦門冒汗,骨子裏那股不服輸的膽色又冒了出來,“陛下,臣女初次入宮,便遭遇淑妃母女算計,對宮裏實在是....十分惶恐,臣女無家世傍身,入了宮也不過是籍籍無名的莫等宮妃,陛下要什麽女人沒有,臣女蒲柳之姿,實在入不了陛下的眼....”

“蒲柳之姿?”皇帝眯起眼,眸眼如罩雲霧,緩緩擡手,朝她臉頰探來。

“此外....”傅嬈深深吸着氣,埋首語氣低迷,“臣女與徐嘉之事,人盡皆知,臣女實在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罵臣女勾引陛下.....”

難道不是她勾引麽?

她是不記得那一日她有多妖嬈妩媚....

他的手停在她臉頰一側,她眼底的光,令他觸手可及,卻最終緩緩沉下。

皇帝滿心無奈,實在是拿這倔強的小姑娘沒法子,喟嘆道,“朕可以将你留在這裏,可太皇太後尋不着你的人,勢必會驚動旁人,于你名聲也無助,屆時你該怎麽辦?”

傅嬈絞盡腦汁也想不到什麽好法子,她無助的,可憐兮兮求他,

“陛下,您有法子的,您肯定有法子的,您救救臣女吧....”

就這麽信任他。

罷了。

皇帝嗤笑一聲。

還能跟個小丫頭計較不成。

“冷懷安,你進來。”

冷懷安從車轅躬身入內,伏在門口,并不擡眼。

皇帝壓根沒太當回事,只淡淡吩咐,

“着人回禀太皇太後,就說傅嬈留在營帳配藥,少了一味草藥,她領着幾名侍衛尋去了,怕是得半夜才歸。”

這個借口正與先前之事吻合。

傅嬈腦筋一轉,于一旁補充道,“冷公公,燕山一帶盛産紫葛根,此藥可治耳痛耳鳴。”

“嗯。”皇帝颔首,“就說朕犯了耳鳴,傅嬈得你吩咐,尋此藥去了。”

“老奴遵旨。”

待他離開,傅嬈朝皇帝重重一拜,叩首道,“謝陛下隆恩。”

皇帝輕輕掀了掀唇角,“你先別急着謝朕,明郡王尋太皇太後,定不是旁的事,他怕是瞧上你了,你不樂意給朕做妃子,樂意給人家當王妃嗎?”

瞧這話問的,酸溜溜的。

傅嬈抿着嘴,怯怯睃了他兩眼,見他神情平和,不像生氣的樣子,放心下來,

“陛下,臣女是個沒福氣的,怕是前世踩了月老的腳後跟,他老人家不舍得給臣女牽姻緣,臣女沒姻緣的福分.....”

語畢,她自個兒也紅了眼,低了頭。

皇帝想起她被徐嘉退婚,失身于自己,如今又被明郡王看上。

好像是挺艱難的,一時略有些無言。

只是想起她不肯做他的妃子,皇帝多少有些心塞,淡淡道,“是你自己不想要那福分。”

傅嬈紅着臉錯開他的目光,不敢接話。

皇帝也懶得再為難她,

“成,朕幫你便是。”

她的事,他肯定管到底,他心裏這般想。

傅嬈笑靥綻開,歡歡喜喜給他磕了個頭,“臣女謝陛下大恩。”

“不必,是朕沒教導好女兒,叫你吃了虧。”

這倒是句實話。

皇帝是實打實覺得對不住她,偏偏她又不肯要名分。

傅嬈聞言,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苦楚緩緩湧上心尖,淚水漸漸濕了眼眶,蓄成水珠兒,順着眼角滑下,滾落在她衣領,似覺得涼,她垂下眸,眼淚更是如掉了線的珠子,斷斷續續一顆顆往下砸。

看在皇帝眼裏,疼在心裏。

他伏低下來,扶住她輕顫的雙肩,輕聲安撫,“好姑娘,別哭了,朕以後定給你撐腰,盡可能彌補你。”

傅嬈哽咽着搖頭,淚痕交錯望他,“不,有陛下這句話就夠了,臣女不怪陛下....”

皇帝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臉上神色一收,朝外吩咐道,“傳明郡王!”

彼時,明郡王正在太皇太後的宮車裏說笑。

外頭的內侍卻是急翻了天。

傅嬈馬車裏沒尋找人,只有個驚慌失措的丫頭,說是她配藥去了,其他一問不知。

內侍又尋去太醫院的藥車詢問,只說傅嬈取了藥丸不知所蹤。

兜兜轉轉尋了一圈,沒個蹤影。

正愁着不知如何答話,冷懷安小步來到太皇太後車駕旁,

須臾車駕停下,冷懷安笑眯眯上了車,跪在裏頭請安,“老奴來給太皇太後領個錯,聽說您要召見乾寧縣主,可是不巧,午膳時陛下似有耳鳴之症,老奴便尋這位縣主拿藥,怎知太醫院那頭沒這個藥,恰恰營帳那深山裏有紫葛根,縣主說要親自去采藥,老奴想着陛下這個病是先前在軍中落下的舊疾,擔心一發不可收拾,便着兩名羽林衛跟着她去了。”

“怕是得夜裏才能趕回行宮。”

太皇太後聽聞皇帝身子不舒服,哪裏還顧得上傅嬈,語露關切,“皇帝耳鳴又犯了?近幾年鮮少見他耳鳴,還以為徹底好了呢。”

冷懷安陪着笑道,“些許是今日那禮號吹得太響,一時引發也未可知。”

“成,你別耽擱了,快些去照料皇帝。”

冷懷安退了出來。

片刻,明郡王也跟着出來,“皇兄若是不舒服,臣弟正好去探望。”

冷懷安瞥了他一眼,暗想傅嬈正在宮車裏,怎麽能放旁人進去,待要拒絕,怎料皇帝身旁一小內侍走來,朝明郡王施了一禮,“陛下有旨,宣郡王觐見。”

明郡王絲毫沒料到自己觸了龍鱗,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大步往前方聖駕追,“瞧,皇兄定是想我了。”

冷懷安默默同情了他一番,跟了他的腳步。

須臾,明郡王追上銮駕,跪在車轅上請安,一改纨绔本色,語氣恭恭敬敬的,

“臣弟給皇兄請安,聽聞皇兄不适,臣弟正要來探望,不知皇兄宣臣弟可是有吩咐?”

隔着一扇明黃的車門,傅嬈滿心忐忑地睃着那車簾,生怕明郡王要進來,她悄悄挪着步兒,跪到了另一側,将自己塞在書架角落裏。

皇帝将她做賊心虛的動作收在眼底,唇角彎了彎,說出的話卻十分嚴厲,

“錦衣衛禀報,說你昨夜在八大胡同鬼混,弄傷了一妓子,差點誤了今晨起駕,你可知罪?”

車外的明郡王眼神嗖嗖直了,撲下哭道,“陛下,冤枉啊,臣弟請錦衣衛都指揮使劉桐來對證,臣弟.....”

“好了!”皇帝冷聲喝斷他,“你以為朕禦案上的罪證還堆得少?”

明郡王嗖的一下住了嘴,旋即鬼哭狼嚎在外頭求饒。

皇帝懶得與他糾纏,揚聲吩咐道,“來人,将明郡王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原是打算将他丢回京城,思及明王也随駕,不好叫老王爺臉上太難看,便住了嘴。

羽林衛将明郡王帶了下去。

傅嬈在裏頭聽得目瞪口呆。

就因為明郡王提了親,皇帝就給他打了一頓,那她這抗旨的該當如何?

雖然明郡王也确實該打,可傅嬈怎麽都覺着,皇帝這是有意敲打她。

皇帝瞧見傅嬈一雙黑啾啾的眼神兒骨碌碌的轉,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總有一天叫她心甘情願跟他。

酉時三刻,銮駕穿過層層暮霭,抵達燕山行宮。

燕山行宮坐北朝南,三山拱衛,氣勢雄渾。

遠處,層疊的山脈匍匐在暮色裏,似猛将仰卧抱弓,又如蒼龍俯卧,巍峨肅穆。

十幾座殿宇長廊相接,錯落有致掩映在蒼木中,隐隐些許脊獸翹檐,如黑爪伸向迷茫的夜空,給寧靜的行宮,添了幾分森然。

皇帝早已在正門下銮。

傅嬈躲在銮駕裏,直到內侍将之牽至正殿後院,傅嬈才在夜色的掩映中悄悄下了馬車。

冷懷安指揮着數位內侍将皇帝禦用之物搬卸,原先寬敞的院落,被堆滿了箱籠,顯得逼仄不堪。

傅嬈上前朝他施了一禮,滿臉愧色道,“給公公添麻煩了。”

“嘿嘿,睡得可真香....”冷懷安彎着笑眼打趣一句,不再多言,還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料理,吩咐小黃門領着傅嬈去住處。

皇帝寝宮極大,正殿左右各有側殿,側殿往後連着一片耳房,耳房下方的庭院正是太醫院臨時衙署,冷懷安将傅嬈安置在一間上好的耳房。

有幾位娘娘不甚颠簸,略感不适,剛一下馬車,幾位太醫被悉數傳走。

唯有幾名藥童在院子裏整理箱籠并藥材。

賀玲也在此處幫忙。

這是一處回形的小院,南面有幾間房,幾位太醫今晚下榻此處。

傅嬈沿着繁複的長廊尋了一遭,總算找到賀玲,

“玲兒。”

賀玲聽到這聲呼喚,丢下手頭的活計,急匆匆朝她撲來,将她抱在懷裏,

“傅姐姐,你去哪裏了,吓死我了,今日太皇太後召見你,可把我給急死了,後來尋到我爹爹,才知道你被冷公公留下采藥去了,可妥當了?”

賀玲朝她手裏瞧去,卻見她兩手空空。

傅嬈面露尴尬,笑着解釋,“我已做好藥丸給陛下送過去了。”

賀玲心思單純,不做他想,拉着傅嬈四處張望,“傅姐姐,我們今晚住哪兒?我爹爹說我跟你住。”

今日清晨,桃兒便将傅嬈的衣物一并送去城門口的馬車,賀玲替她收着,眼下二人拿着各自行囊回到耳房,須臾将衣物理妥,又一道去膳堂去了食盒回來,吃飽喝足,早早歇下。

應當是旅途勞累,第一夜,皆是平安度過。

次日清晨,司禮監傳令休整一日,待明日再舉行秋獵儀典。

憋了一日的女眷紛紛走門串戶,個別膽大的活潑姑娘竟也結伴去行宮前頭的草原放風筝,燕山行宮被花紅柳綠點綴,別有一番生趣。

太皇太後到底上了些年紀,坐了一日的車,乏得很,睡得很沉,皇帝早上來請過安,見她老人家睡着,不許驚動,他略坐一會,便回了前殿召集一衆大臣處理政務。

太皇太後晌午方醒,腦袋昏昏沉沉,神色不濟。

沈柚見狀十分擔心,問是否請太醫,被太皇太後給攔住,

“老毛病了,左右不過開些養神的方子,吃多了也不管用了....”

稍稍用幾口粥,咬上幾片青瓜,總算是舒坦一些。

今日初到行宮,必有貴婦前來請安。

沈柚伺候太皇太後已久,知她脾性,立即尋來風油在她太陽穴塗抹按壓,片刻幫她穿戴整潔來到正殿。

皇後果然領着宮妃并一衆外命婦在殿外候着。

“天兒冷,快些将人請進來。”太皇太後一邊吩咐又問起了明郡王一事,“好端端的,陛下怎麽打了他?”

沈柚攙着她從屏風後繞出,将她攙至軟塌坐下,見前方人影浮動,定是皇後領人進來,便躬身壓低嗓音回道,“姑祖母,聽聞是前夜郡王在胡同裏惹了事,被陛下知曉,方才打了板子。”

太皇太後眉心蹙起,虛白的面容越發浮了幾分蒼色,“他呀,總是屢教不改,是該教訓了。”又思及明郡王昨日所提一事,“你吩咐下去,将那傅氏女叫來給我瞧瞧。”

那傅嬈既是有旺夫之相,嫁給明郡王,或許能化解他的劫數。

心裏這般琢磨着,那頭皇後已率衆妃并女眷跪下磕頭。

“免禮,賜座!”

年紀越大,越發喜歡熱鬧。

太皇太後眯起眼一個個望去,姹紫嫣紅,滿頭珠翠,皆是極美的人兒,也不知那皇帝如何就不感興趣了,大抵是不新鮮了。

目光又落在右側的官眷身上,來的幾位皆是朝中重臣的女眷,都上了些年紀。

“快些賜座。”

“謝太皇太後。”

衆人又施了一禮,依着位份或品階挨個落座。

領頭的眉眼細長的老夫人笑融融先開了口,

“臣婦已有一年沒見到老祖宗,您老健朗依舊。”

太皇太後湊前朝她看去。

沈柚擔心她認不出人來,連忙傾身要去提醒,被太皇太後不快地推開,“去去去,你當我老眼昏花了,這是禮部尚書韓玄家的媳婦。”

韓夫人聞言立即面容泛光,與衆人道,“哎呀呀,瞧瞧,我竟是被老祖宗給認出來了,這是修了多少年的福氣。”

她眉眼細長,氣度雍容,長得十分端莊大氣,說出這般讨好的話,竟是不令人反感。

衆人被她逗得抿嘴輕笑。

太皇太後也朗笑一聲,接過沈柚遞來的手帕,擦了擦略脹的眼,“哎,上了年紀咯,認不全了。”

“老祖宗這話說的,您年輕時,射藝可是出了名的精湛,明個兒校場比武,臣婦們還指望您露一手呢!”

“去去去,你還打趣到哀家頭上來了!”

衆人陪着太皇太後話閑一陣,便見一宮人悄悄在沈柚耳邊低語一句。

沈柚又回禀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凝了凝神,颔首道,“宣她進來吧。”

衆眷聞言悉數止了話頭,紛紛朝門口望去。

須臾,傅嬈被一內侍領着進了壽寧宮。

傅嬈得知太後宣召,立即想法子叫賀玲去給冷懷安遞訊。

她教賀玲告訴冷懷安,“縣主差奴婢告訴公公,您要的藥怕是得緩一緩,縣主被太後召去了。”

冷懷安必能解其意。

她垂首快步跪于殿中,“臣女給太皇太後請安。”

“擡起頭來。”

傅嬈擡首,低眉望着膝蓋,餘光注意到殿內滿席。

“再近一些。”

傅嬈暗暗吸氣,看來太皇太後是真打算把她許給明郡王,她只得提着裙擺上前,跪到了太皇太後跟前,姿态柔美恭敬,倒是叫人挑不出錯。

太皇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打量了她的相貌,唇紅齒白,落落大方,倒是個穩重的姑娘,越發喜了幾分。

“聽聞你家中只有一病母,家裏大小事皆決于你,想必你的婚事,自個兒做得了主了?”

傅嬈心涼了一截,太皇太後一開口,便将她的退路給堵死。

“臣女惶恐,蒙太皇太後記挂,家中确實只有一老母并一幼弟,雖是家中事事由臣女操持,可論婚姻大事,自是得問過母親。”

太皇太後哼笑一聲,不以為意。

倒是一旁沈柚的母親,順着太皇太後話頭說下去,“話說的在理,可若是遇上一門潑天富貴的喜事,想必你應下,你母親只會高興。”

女眷們均不知太皇太後要将傅嬈許給誰,不好接話。

傅嬈腼腆地笑着,一副羞澀模樣。

皇後瞥了她一眼,笑着問太皇太後,“老祖宗,您這是要給誰指婚?”

指婚,便是懿旨,違抗不得。

太皇太後抱着手爐,緩緩含笑,“這丫頭啊,是個有福氣的,不知怎的被明郡王看上了,說要娶為續弦,哀家琢磨着,她出身雖不顯,卻是難得一副好胸襟,頗有膽色,定是個能管住人的,沒準,那明郡王就被她給制住呢。”

語畢,殿中女眷暗暗變了色。

那明郡王花名在外,上一個王妃死的不明不白,太皇太後卻要将傅嬈指給明郡王,不是白白害人家姑娘麽?

這傅氏女,明明一副懸壺濟世的好心腸,卻偏偏招惹些爛桃花,先是被徐嘉所負,如今又攤上了明郡王。

韓夫人從她丈夫韓玄處得知傅嬈平疫有功,心生不忍,又見小姑娘面色寧和,倒是不卑不亢,越發生出欣賞之意,琢磨着該怎麽幫她一把才好。

傅嬈聞言只是從容磕了一頭,“承蒙太皇太後青睐,臣女感激不盡,只是此前家中老母處處請人做媒,已有屬意人選,怕是要辜負您老人家這番厚愛了。”

韓夫人見機不慌不忙起身,朝太皇太後一拜,

“禀老祖宗,這事臣婦也曾耳聞,傅姑娘自與徐驸馬退婚後,她母親便急于将婚事定下來,好像程老禦史有意做牽線的媒人。”

傅嬈不成想今日居然有人替她說話,心中感激自不待言,她只悄悄望了韓夫人一眼,心中默默記下。

太皇太後眯眼瞥了一眼韓夫人,面露不快,又問傅嬈,“果真如此?”

傅嬈點頭,“确有此事。”

“他是何人,叫什麽名字?”

傅嬈面露遲疑。

她根本不想将陳衡扯進來,她并非清白之身,如何去嫁陳衡,不是白白連累了他的名聲麽?

心口湧上一陣絞痛,正躊躇之際,

殿外傳來內侍綿長的嗓音,“陛下駕到!”

傅嬈暗暗松了一口氣,險些要吓出一身冷汗來。

衆人慌忙起身下跪迎駕,只見皇帝裴缙面容含笑,步履如風跨入殿內,

“皇祖母可好些了,孫兒來給您請安。”

片刻前他得知傅嬈被召見,迫不得已丢下一殿重臣,尋了借口匆匆趕來。

皇後起身退至臺階下,将位置讓給皇帝。

皇帝淡笑擺手,“免禮。”目光不經意從傅嬈身上掠過,坐在了太皇太後身旁。

他身着明黃蟒龍金線圓領皇袍,挺峻隽然,堪堪往殿內一坐,竟是滿壁生輝。

沈柚悄悄往那威嚴的俊臉瞥了一眼,耳根暗暗泛紅,心怦怦亂跳。

“皇帝來得正好,哀家想把乾寧縣主傅嬈許給明郡王,你意下如何?”

皇帝仿佛是初次聽聞,微微一愣,“哦?倒是個好主意。”

太皇太後露出笑容,“哀家也這般覺得....”

“只是....”

“只是什麽?”太皇太後見他話說一半,略微皺眉。

皇帝摸着下巴尋思道,“只是程愛卿似曾跟朕提了一嘴,欲給她做媒,朕當時已允下。”

“何人?”

“何人朕不記得了,不過,老禦史的眼光,朕還是信得過的。”

至于老禦史要将傅嬈許給誰.....皇帝唇角微勾,自有一番成算。

皇帝與韓夫人都這般說辭,太皇太後不好再堅持,至于那人是誰,倒也沒必要深究。

“哀家是覺得有些可惜了.....”

太皇太後心裏十分不痛快,

“哦,祖母此話怎講?”皇帝問。

太皇太後嘆息道,“哀家問過,這丫頭被道士批為旺夫之命,那徐嘉可不是因她而考上狀元麽,倘若她嫁給常兒,想必常兒能走上正途,為朝廷做些實事。”

皇帝聞言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眸眼深處閃過一絲幽黯。

旺夫?除了他,誰敢做她的夫?

“皇祖母,道士之言焉能信守,常兒自個兒不長進,給他娶個天仙也無濟于事,祖母放心,朕得空再好好教導他。”他語氣嚴肅了幾分,

太皇太後聞言生怕皇帝又将明郡王打一頓,連忙丢開這個話茬,“算了算了,既是許了人家,哀家不問了。”

皇帝眼底的戾氣消散。

太皇太後掃了衆女眷一眼,想起另外一樁大事,換了副口吻道,“對了,既然皇帝來了,正好提前見見各家貴女。”

衆貴婦皆在此處,想必那些姑娘們都在隔壁側殿等候。

正要下令将人領過來。

皇帝從容拒絕道,“皇祖母,晚上不是有正宴嗎,朕回頭再見不遲,朕是聽說您身子不大舒服,抽空來瞧瞧,滿殿大臣還在等着朕,朕不打攪您敘話。”

太皇太後到嘴的話只能吞回去,颔首道,“國事為重。”

皇帝離去不久,傅嬈也被遣出。

她急忙下了臺階,順着壽寧殿下方的小路繞去乾坤殿。

燕山行宮依山而築,各殿之間皆以廊宇相接,可這樣的大道平日都是主子走得多,宮人常在底下的山道上繞。傅嬈實在不欲遇見旁的人,便從廊宇下繞回。

行宮小道高低不平,輾轉迂回。

她匆匆繞了幾處宮殿方來到乾坤殿下方。乾坤殿前方是正殿,後院則鑿在山下,與前方的地坪要矮下一層,太醫院并內侍各監皆安置在此處。

沿着小坡上去是一三角翹檐亭,從亭後接上一甬道,過了甬道再往後便是她所住的一排耳房。

怎知,步入亭內,卻見一道清隽的身影立在正中。

傅嬈微微吃了一驚,“陛下....”旋即提着衣擺朝他屈膝一禮,“謝陛下襄救之恩。”

清風拂過他清逸的眉眼,皇帝負手淺笑,“朕掏心掏肺幫你,你總得許朕一點好處吧?”

傅嬈被他這話逗得面頰通紅,她移開目光,支支吾吾道,“陛下說來聽聽,臣女能做的盡量做到。”

做不到的便不行。

皇帝聽出她弦外之音,不悅道,“小沒良心的,朕百般護着你,你卻防備着朕。”

傅嬈被戳破心思,低笑不語。

她笑起來是極美的,一雙水杏眼彎成了月牙兒,笑意從眼角滑出,跌落唇角,将那唇瓣也染了嫣紅之色。

他想起她水潤靈巧的舌尖兒....暗暗挪開了目光。

“先欠着,待朕想好,再尋你讨要。”

為了個姑娘,将滿殿重臣丢下,還是頭一遭。

皇帝快步離開,傅嬈怔怔望着他背影,露出迷惘。

他等在這,便是為了讨她個彩頭?

這皇帝好像也沒傳說中那般可怕。

傅嬈回到房內,一覺睡到午後方醒,賀玲幫她取了膳食,她今日上午并不在屋裏,大致玩耍去了,傅嬈并不管她,賀攸只叫她捎賀玲來,其他的事自有他這個爹去操心。

傅嬈用完午膳,便有小黃門來喚她,說是冷公公鬧肚子請她去瞧瞧。

傅嬈立即提着藥箱來到了正殿。

冷懷安果然有些水土不服,正捂着肚子靠在耳房的小塌休息,

“縣主,幾位太醫皆被請走,勞煩縣主替老奴把把脈。”

“應當的。”傅嬈神色如常上前,幫着他把脈,知他受了些涼,便開了方子,又打開藥箱,将一藥貼遞給他,

“公公,您将這藥膏貼在肚臍眼處,溫熱通氣,好得快些。”

冷懷安眸眼發亮接了過來,“縣主,老奴還是頭一回瞧見這種玩意兒,靈驗嗎?”

傅嬈自信一笑,“這是我祖母早些年研制出來的方子,小兒肚痛,百試不靈,您試一試,保證藥到病除。”

“說句托大的話,把脈看病,我不一定比得上太醫院的太醫,若論制藥,怕是鮮少有人能及我。”

冷懷安重新審視一番傅嬈,連連點頭,“縣主果然一身絕藝,是陛下之福。”

傅嬈聞言面色微僵,笑意褪去。

冷懷安見狀,又回想昨日二人在宮車內的對話,不由替她着急,

“傻丫頭呀,你怎麽還想不通呢,跟着陛下,你只有福享。”

傅嬈怔了怔,搖搖頭,斬釘截鐵道,“公公,跟了陛下,我還能給人看病嗎?”

“這......”

“行醫是我畢生的志向,陛下極好,卻非我心之所向....”

她話音一落,瞧見耳房隔扇門內立着一道明黃的身影,他不知何時聽到她的聲響,踱步過來,恰恰将她的話聽了個正着。

傅嬈心撲騰騰直跳,卻是罕見沒有退縮,而是直射他的眼眸。

她必須叫他明白她的心志。

皇帝倒沒想象中動氣,反倒是笑了笑,如往常那般溫和走了進來,

“你怎知跟了朕,不能随心所欲?”

冷懷安這才發現皇帝進了耳房,連忙起身朝他施禮,又悄悄退了出去。

皇帝負手望着傅嬈,等着她的回答。

傅嬈心下慌得厲害,将醫箱摟在懷裏,鎮定地鼓起勇氣道,“即便如此,我也沒法跟那麽多女人搶一個男人。”

皇帝徹底噎住。

傅嬈見皇帝吃癟,恍覺頂撞他也沒那麽難,便大着膽子,踮踮腳氣他道,

“陛下有本事不要其他妃子,只娶我一個,我自然心甘情願,死心塌地跟着您。”

丢下這般膽大包天的話,她忙不疊抱着醫箱跑出了正殿。

回到耳房,她捧着緋紅的臉頰,吸氣許久方才平複心情。

皇帝被她氣得胸口疼。

因夜裏皇帝将在天羽宮擺宴,下午,各宮女眷并未外出,均留在各自房間悉心打扮。

夜宴上,各貴女上臺獻藝,宴罷,依例,皇帝選其中一人臨幸,往後數日,皇帝均可召見新人侍寝,而這些侍寝過的女子将會在回銮後,入宮封妃。

乾幀帝裴缙正當壯年,生得又極是清俊,膝下子嗣單薄,各府貴眷想要入宮邀寵的不在少數。

各宮妃子心中雖不滿,可皇宮向來新人換舊人,也不稀奇。

唯獨淑妃的清羽殿死氣沉沉。

婢女跪在她腳下,将一點翠的華盛插于她發髻。

淑妃瞥了銅鏡一眼,負氣抽開,丢擲于梳妝臺,吓了婢女一跳,

“娘娘,這可是陛下去年賞您的生辰壽禮,您不是一向最喜歡它嗎?”

淑妃盯着銅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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