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

不知何時起, 天際漸漸蓄了雲層,午陽被雲沙洗刷如月盤,皎潔明亮, 高高挂在正空, 風刀子越發冷冽, 傅嬈吃将不住, 低低咳嗽了幾聲。

皇帝蹙眉, 垂眸看了她一眼, 用龍袍将她裹緊, 龍骧虎步, 又快又穩沿着夾道回銮。

遠遠瞧着,只當他懷裏抱着一團絲綢。

傅嬈虛弱的目光越過他肩頭,落在遠方,那金瓦紅牆, 飛檐環殿,辍在稀薄的日頭裏, 漸漸離她遠去。

她擱在皇帝的肩頭, 閉上了眼。

皇帝将傅嬈抱回了奉天殿的暖閣, 他出了一身汗, 粘結在衣裳裏,熱浪騰騰, 卻顧不上換裳,吩咐上回伺候過傅嬈的小宮女給她擦洗,自個兒大步出了暖閣, 來到奉天殿側殿的書房。

賀攸與唐旭此時正跪在殿中,瞧見皇帝來,二人磕頭如搗蒜,

“陛下,臣等有罪!”

二人早早被羽林衛帶來了奉天殿,是以不知翡翠宮情形如何。

皇帝瞧見二人倒是沒多少表情,只坐在一旁的圈椅,冷聲吩咐,

“把今日之事如實道來。”

賀攸立即将青芹抵達太醫院,直至被帶走前的情形悉數道出。

皇帝聽到中間牽扯到了皇後,眉尖微的一凝,語氣沉了幾分,“皇後突然插一腳,将傅嬈叫去了後宮?”

賀攸有些不明所以,只愣愣點頭,“是.....”

皇帝臉色難看得緊。

沉吟片刻,道,“行,朕都知道了,今日之事你們二人必須守口如瓶,吐出去半個字,朕要你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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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遵旨!”

賀攸并不曾見着傅嬈,很是擔心,“陛下,傅姑娘她.....”

他待要再問,被唐旭扯了扯衣角,忙住了口。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略覺無奈,“朕已着人安置她,你放心,且回太醫院當值。”

“是。”二人心事重重退出了奉天殿。

下了奉天殿前方的玉階,賀攸猶然對唐旭不滿,“你剛剛扯我衣角作甚?”

唐旭匆匆揩去額尖的汗,蹙眉嘆道,“你呀,就是這個倔脾氣不改,你得學學周太醫,少管閑事,悶頭幹活才是正理,陛下賢明,才不治你的罪,否則以你今日在翡翠宮提及三皇子之事,陛下該要處決你了。”

賀攸卻不敢茍同,憤憤道,“我也不想管,可我能眼睜睜看着傅嬈出事嗎?她可是因我才入得太醫院,我必須保住她,還有你,今日若不是你多嘴,我些許就不會讓她去,眼下她定是被淑妃給打了板子,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陛下為了三皇子的名聲,才隐瞞此事....”

唐旭一聽他敢編排陛下,氣得跺腳,“你怎麽就是不聽呢,淑妃今日明顯是沖着傅嬈而來,你以為你不讓她去,她就能躲過去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賀攸只覺他不可理喻,摔袖離去。

唐旭氣得頭疼,卻也只能提着醫箱,追上他。

皇帝将賀攸二人審完,正要去看望傅嬈,卻見一二品紫衣太監,并羽林衛都指揮使陳章大步走來。

京中禁軍共有六衛,其中品階最高者為陳章,陳章乃皇帝生母的侄兒,這些年一直侍候帝側,為皇帝心腹肱骨。

二人同時行了跪禮,

陳章先道,“陛下,臣已封鎖翡翠宮,宮城戒嚴,不曾叫任何人洩露風聲,一刻前,平康公主入宮欲探望淑...李嫔娘娘,被臣勸了回去,臣鬥膽請示陛下,外臣若問起來,臣該作何回答?”

皇帝雙手扶腰,閉目凝思,心頭怒火久久不能散去,默了片刻,道,“李嫔病重,不許人探視。侍朕不恭,遂降封號。”

陳章聞言立即領悟,皇帝這是為了三皇子,保住了李淑妃的顏面,也是保住皇帝自己的顏面。

“臣遵旨。”他起身退至一旁。

皇帝視線挪向那紫衣太監,司禮監另外一名提督,孫钊。

別看孫钊長得眉清目秀,功夫極深,掌內廷刑名,必要時外出監軍,他與冷懷安一文一武為大晉內廷首領,宮外人人敬他二人一聲“小內相”。

今日之事,便由他主理。

“回陛下,翡翠宮牽涉此事之人全部杖殺,其餘不知裏情者,臣單獨将其關押,過些時日待風波過去再發配掖廷為奴,臣審問了李嫔心腹宮女青芹,稱是昨日在禦花園聽到有宮女私語,臣當即排查一番,抓了兩名小宮女,牽扯至尚宮局的兩位女官及皇後娘娘宮中一宮女,只是此三人口風極緊,只道是自己所為,臣用了刑,如今已是奄奄一息問不出什麽來了。”

皇帝嗤的一聲,不怒反笑。

剛剛從賀攸口中得知傅嬈是因皇後入宮,孫钊又查到此事與皇後有關,皇帝幾乎确認此局乃皇後暗中謀劃。

當真是心思深沉,歹毒至極。

與當年那位陰沉的皇太後如出一轍。

好得很。

“既是牽扯到了皇後宮中,即便不是她所為,她也擔負管教不嚴之罪,她以為朕是好欺瞞的,孫钊,你去傳旨,剝奪皇後印玺,着她思過。”

孫钊立即拱手,“臣遵旨。”

彼時皇後正在坤寧宮裏幸災樂禍,只道是十年來最快慰的一日,不料片刻就得訓孫钊斬了她幾只臂膀,氣得吐血,又兼皇帝奪她印玺,才知這把火燒到了自己身上,越發肯定皇帝對傅嬈是動了真心,此是後話。

這廂孫钊暗暗瞥了一眼皇帝發青的臉色,輕聲詢問,“臣鬥膽問,三皇子殿下該如何安置?”

此事皇帝倒是早有謀劃,他淡聲道,“淩兒跨過年關便五歲了,不能再長于婦人之手,即刻将他遷往隆安殿,每日與大皇子一同起居,進學,此外,從尚宮局撥一身世清白的宮女伺候他,其餘內侍,你挑選四人,一一叫朕過目。”

“臣遵旨。”

隆安殿毗鄰大皇子的福安宮,皇帝這是打算讓兩兄弟朝夕相處,大晉規矩,皇子滿三歲習字讀書,滿五歲便正式安排翰林院侍讀講學,此前三皇子年紀小,每日會去大皇子殿中習字,眼下被淑妃這麽一攪,倒是必須提前進學。

“至于李嫔,從掌教司撥兩名宮女并一教導嬷嬷給她,一是服侍,二是敦勸教導,翡翠宮幽禁後,不許任何人進出,一應用物皆從你手底下過,不許她與外廷聯絡。”

“是。”

皇帝疲憊地擺擺手,“快去,将三皇子之事安置妥當。”

“臣領命。”孫钊與陳章先後退下。

皇帝又着人将劉桐傳了過來。

他陷在圈椅裏,目若明燭,眉峰隐隐透着幾分鋒利。

須臾,一身殷紅飛魚服的劉桐大步入內,單膝着地道,

“臣給陛下請安。”

皇帝撩眼看他,“此前你說太皇太後遣人去了江南,情形如何了?”

劉桐擡眸望他,禀道,“陛下,太皇太後遣的那兩名內侍已到了江南餘杭縣,原來他們要找的人是一名老妪,年紀大約五十來歲,臣暗忖,該是十年前珍妃娘娘一案的舊人,只可惜這位老妪年老體衰,咳嗽不止,幾番要上京皆是被病情耽擱.....”

“臣着人,打着太皇太後的旗號,已暗中從她手裏審出一份口供,如今口供還在途中.....”

劉桐說到此處,露出了幾分難色,“只是陛下,一份口供,怕是不足以撼動一國之後....”

皇帝手撐額,目色幽幽點頭,“沒錯。”

處置一名宮妃,光憑一道聖旨便可。

想廢後,必須經過內閣與三法司。

皇帝輕聲笑了笑,“朕的這位皇後,有喬家遺風,做事滴水不漏,你設法請人給那老妪治病,盡快護送入京。此外,将宮外太皇太後與皇後的人都給盯緊了。”

“臣明白。”

“下去吧。”

他自然也有法子對付皇後,只是不屑為之。

他必須名正言順廢後,不僅為自己顏面,更是為了給傅嬈鋪路。

皇帝處置完這樁事,回到暖閣。

那名宮女已伺候傅嬈洗漱,換了一身幹淨的裙衫,只見她屈膝坐在塌上,手裏抱着一盅燕窩粥,正小口小口喝着。

思及剛剛她柔若蟬蛹瑟縮在他懷裏,皇帝心口的火又蹭蹭竄起。

他緩步至塌前,坐在她對面。

那宮女跪在一旁瑟瑟發抖,“陛下,奴婢要伺候姑娘,姑娘非不讓....”

“下去吧。”皇帝擡了擡手。

宮女如釋重負離開。

皇帝眉心含痛,靜靜凝望傅嬈,她那雙杏眼睜得大大的,清澈悠然,鴉羽如扇,一開一阖,似撓在他心尖,他伸手,将她嘴角一點水漬拭去,見她恢複了往日沉靜之色,心中稍稍寬慰,

“你告訴朕,可有哪兒不舒服?”

傅嬈緩緩搖了搖頭,眉間依然有虛弱之态,嬌靥似雨打過的芙蓉面,現出幾分不勝嬌羞的柔媚,這樣的她,比往日那番沉靜自持,越發勾人心魄。

“陛下.....”她紅唇輕啓,語音綿軟,“我想回家.....”四字說出來,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眉眼濕漉漉的,望着他胸前,也不與他視線相接,

皇帝扶她臉頰的手微微一凝,默了默,并未接她的話。

二人對峙着,良久無語。

傅嬈察覺到他無聲的拒絕,眼眶泛酸,豆大的淚珠兒一顆顆湧出,一滴一滴砸在他手心,漸而如斷了線的珠子,彙成一行,跌落。

不消片刻,他掌心已積了一灘水。

他緩緩将她往懷裏一帶,壓在她軟軟的發梢,深深吻着,

“你想要朕放手,朕...卻做不到,嬈嬈,朕怕是要食言了....”

傅嬈無聲地抗拒着。

皇帝抱了她一會兒,将她松開,“來,別跟肚子過不去,先将這燕窩粥喝完。”

見傅嬈撅着小嘴一動不動,他失笑,從她手中接過小勺,舀了一勺遞至她嘴邊。

傅嬈眼眶紅紅的,眼睫依然挂着淚珠,模樣兒如同小貓似的可憐,卻是倔強地望着他。

皇帝冷哼一聲,捏了捏她鼻梁骨,“小妮子恃寵而驕了不是?”

傅嬈氣哭,将那勺子燕窩咬下,又去奪勺子待自己吃,皇帝卻不許,又舀了一勺,決意喂她。

傅嬈抿着嘴,垂下眸,将下颌壓在膝蓋不動。

皇帝也不惱,用那小勺子撥弄着她唇瓣,一點點破開她牙關,将燕窩粥喂進去。

傅嬈終究不是那等羞澀嬌嬌小姑娘,與他鬧一陣,知拗不過他,便乖巧将一碗粥喝完,總算是将饑腸辘辘的腹部給偎暖。

她下榻,跪在他腳跟前,如常那般懇切望他,

“臣女謝陛下搭救之恩,時辰不早,臣女已兩日不曾回去,家母難安,明日又是幼弟放學之日,臣女家裏還有一大家子事呢,懇請陛下放我回去。”

對上她柔柔的眼,皇帝已是心軟,将她拉起身,“今日是朕之過,叫你委屈了,你氣色極是不好,朕不放心,你先睡一覺,朕讓周行春來給你把脈。”

傅嬈聞言,心又繃緊。

執意回去,只會叫他起疑,只要将周行春一關過了,她便萬事大吉。

“好....”她柔聲應下。

皇帝揉了揉她發梢,溫聲道,“你先睡,朕還有些事要處理。”

“嗯....”傅嬈低眉順眼地點頭,緩緩将腿挪至塌上,見皇帝依然坐着沒動,怔怔問道,“陛下,您不是要去忙嗎?”

皇帝惬意一笑,眼含寵溺,“朕等你睡着了再走。”

傅嬈心頭犯難,她哪有心思睡着,眼下醫囊就在身側,得等在周行春來之前,做些準備。

不過強辯是無用的,她便乖巧地躺下,正要去扯被褥,一只手伸了過來,幫着她将被褥蓋至肩口,他目光沉潤,又溫和,像哄小孩兒般,

“朕就在隔壁,你別怕...安心睡一覺。”

傅嬈定定望着她,心口情緒紛亂複雜。

這輩子将她當小姑娘一般護着寵着的,也就他了。

今日他如天神降臨,将她護在懷裏那一刻,要說不撼動是假的。

只是那刻,心中更多的是對淑妃及皇後的怒,以及對皇宮的厭惡。

後怕的情緒褪去,那番激越的撼動又緩緩湧上心間。

“陛下,謝謝您....”她輕柔地說。

皇帝含着笑,緩緩擡起手臂,輕輕撥弄着她耳鬓的亂發,“不必,是朕欠你的。”

他今日差點沒保護好她,心中已是愧疚之至。

傅嬈閉上了眼。

片刻後,均勻的呼吸聲傳來,皇帝方才長長籲了一口氣,起身折出。

他忙了一上午,并不曾用膳,先匆匆吃了幾口午食,去到議事廳,将上午未議完的章程提了起來。

內閣幾位重臣正在商議各部缺員人選,幾方争執不休,等他裁決。

周行春到時,皇帝猶然不知,他手裏拿着內閣初定的人選,正與吏部尚書與禮部尚書及程康三位重臣一一核對。

小金子親自接了周行春至暖閣外,将他身上的披風解下,撲落上頭的雪花,

“好端端的,又下起了雪,今日您本該休沐,倒是勞煩您了。”

周行春含着笑将醫箱放下,接過小內侍遞來的熱茶,喝了一口暖身,“你說的什麽話,陛下傳召,老夫便是萬裏也得趕來。”

小金子将披風遞給內侍,擰着周行春的醫箱,靠近些他,低聲耳語道,

“今日淑妃...哦,如今該叫李嫔娘娘,她差點對傅姑娘用刑....”

他話未說完,周行春眉間一顫,已眼露驚光,

“姑娘受了驚吓,遭了一番罪,陛下将她抱回時,神色恹恹,瞧着極是不好,陛下不放心,方接您來看診。”

“我知道了...”

周行春神色凝重了幾分,立即放下茶盞,接過小金子手中的醫箱,快步往裏走,繞過屏風來到暖閣,正見傅嬈在宮女攙扶下幽幽喝了口茶。

“周太醫....”她虛弱地沖他笑了笑。

臉色确實不太好。

周行春略有心疼,蹙着眉暗自嘆氣,這還沒入宮,淑妃便要弄死傅嬈,入了宮,豈有活路?

一邊思忖,一邊将醫箱放下,宮女幫着傅嬈将手腕放至小案,周行春朝她擺擺手,示意宮女退下。

宮女便與小金子退到角落裏。

周行春隔着白紗,并不急着聽脈,只低聲與傅嬈道,

“你這丫頭啊,也是多災多難,依老夫看,不如過幾日便将你遣出京城,你去外地避一避風頭吧.....”

傅嬈僵僵淺笑,并不接話,心中極是緊張,眼神時不時往周行春手上睃。

周行春這才将心神放在脈象上。

起初,脈象略有些浮,顯見的氣息不穩,受了驚吓。

他用力按了按,閉目,再聽....

時間悄然而過,傅嬈心中的忐忑越發濃烈,

片刻,周行春睜開眼,溫聲道,“換一只手。”

傅嬈急得眼角發紅,卻不敢質疑,只稍稍側身,慢吞吞的,将另一只手放上去,“周太醫.....”她欲言又止地想探一點口風。

周行春不做理會,只安心切脈。

傅嬈心中越慌,論理她剛剛用藥灸貼了四個穴位,脈象定會受阻,且會弱許多,比上回更加穩妥,但是周行春這番八風不動的面容,令她沒底。

一盞茶功夫後,周行春放開她的手,溫和道,“你好好歇着,老夫去給你開方子。”

醫箱都來不及合,他立即起身,轉身的片刻,臉色已是陡然一變,驚愕,無奈,惋惜甚至是心痛,紛繁複雜的情緒湧至他心口,最後皆化做眉宇間一絲凝重。

他疾步退出暖閣,輾轉幾道,來至側殿議事廳,朝立在門口的內侍問道,“陛下可在裏頭?煩請通報,我有要事禀報。”

甬道與議事廳之間隔着一間茶水耳房,耳房狹長,只供四人并立,此刻,周行春便立在耳房窗口下,怔望着琉璃窗外。

暮色深重,寒風四起,殿庑下九盞羊角宮燈,次第而開。

一疊疊雪花被殘風掠起,纏繞那燈芒飛舞不絕。

身後千鈞般的步伐響起,周行春立即回身,迎上皇帝冷冽的眸光,幹脆利落道,

“陛下,傅姑娘有孕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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