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廢後
臘月初六, 雪過天晴,北燕求和使團入京。
聽說這次北燕攜了珍貴獸皮,金銀器皿等重禮, 請求大晉放開邊境貿易, 互通有無, 數日前負責和談的兵部侍郎已送國書至朝, 現下朝堂為此事沸議物然。
皇帝在廣寒殿設宴款待北燕使團, 朝臣及外命婦入宮陪宴。
傅嬈恰巧今日當值, 她現在懷着身子, 不欲去人多之地, 便佯裝不知。
連日來吏部與戶部幫着太醫院召集了一批筆吏,這批筆吏白日在各衙門當值,夜裏均聚在太醫院抄錄醫書,傅嬈主理此事, 近來夜宿太醫院的時日多,自然也頗有幾分疲倦。
好在皇帝早早着人在典藥房後方收拾了一廂房, 一應器物俱全, 秋香也跟來服侍, 傅嬈吃住舒适。
夜裏乏累, 午後傅嬈便打起了盹。
申時初刻,冷懷安親自奔來太醫院, 來到她當值桌案前,輕輕搖醒了她,
“縣主诶, 使團已入宮,您怎麽還在這裏,快些換衣裳前去赴宴。”
不等傅嬈反應, 低聲道,“是陛下的意思。”
傅嬈只得入內換了一身縣主妝儀,随冷懷安前往廣寒殿,秋香得了冷懷安準許,也做宮女打扮侍候傅嬈左右。
晚宴即将開始,傅嬈被冷懷安引入廣寒殿側殿,主殿與側殿用一方珠簾做隔,隐隐約約能瞧見主殿人滿為患,似有文武官員與那北燕使團攀談。
一宮人領着傅嬈入席,傅嬈位置極好,在第二排最前方,擡目恰恰能看到斜上方的蟠龍寶座,那裏是皇帝的位置。
不消說,定是冷懷安所為,為了方便皇帝瞥見她。
平康公主已出嫁,列在外命婦之首,恰恰坐在傅嬈前方,她扭頭沖傅嬈露出一個笑臉。
傅嬈權當沒瞧見,低眉喝水。
Advertisement
平康公主也不惱,轉過身來,托腮在傅嬈案前,咯咯笑道,“你可知本公主今日為何能來赴宴?”
傅嬈每到申時末便有些餓,悄悄從兜裏掏出點心,咬了幾口,依然視平康公主為無物。
平康公主自顧自說道,“北燕使團裏來了一位公主,聽說要來大晉和親,我父皇便命我出席。”
傅嬈聞言神色頓了頓,已猜到平康公主之意,眸眼微微黯淡了幾分。
平康公主得意地翹了翹唇,低聲促笑,“你該不會是吃味了吧?”
傅嬈眉頭一皺,低斥了她一句,“公主慎言!”
平康公主怒火挑起,正要發作,思及她父皇囑咐,讓她敬着傅嬈,一時壓下不快,伏在她眼前,氣哼哼道,“不過是逗你一句,你便當了真。放心吧,父皇打算在各王府挑選和親人選。”
語畢,她離席,去逗弄對面落座的二公主與三公主,底下兩位公主年紀尚小,虞妃所生二公主只有十歲,另一位柳貴嫔所生的三公主堪堪四歲。
傅嬈垂下眸,嘴裏的酥餅怎麽都嚼不出滋味來。
自被他發覺有孕,她便別無選擇,也早做好準備他身邊會有形形色色的女人,可親身經歷,心中猶然不喜,她明明可以不用趟這趟渾水,眼下深陷其中,拔不出來,自是生出幾分頹喪。
傅嬈獨坐兀自出神,連帝後相攜入席,也渾然不覺。
不多時,酒宴開始,舞女魚貫而入,長袖曼妙,觥籌交錯。
她漸漸淹沒在喧嚣聲裏。
宮妃中除了被幽禁的李嫔,五品以上宮妃悉數列席。
傅嬈瞧見了虞妃,虞妃坐在上首朝她颔首一笑,傅嬈起身回了一禮,往後,她皆默默坐在席上用膳。
秋香知她不喜油膩之物,悄悄給她塞了酸梅膏,傅嬈其實并未吃下多少,不過是做做樣子,不想去應酬罷了。
宮裏的事待往後再做籌劃,那些女人也等入宮後再去周旋,眼下先過些安生日子。
須臾,舞女一曲舞畢,北燕使團提出讓那位公主劍舞助興,衆人紛紛注目。
皇帝颔首,便見一着火紅勁裝的俏麗女子,風姿凜凜邁向寬臺,她先朝皇帝施禮,旋即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身姿柔韌聞樂而起。
這位北燕公主功夫極其俊俏,一雙眸眼英氣十足,偏又夾雜幾分妩媚俏皮。
衆人無不鼓掌叫好,繼而也發現,這位北燕公主每一個俏眼都朝上方的皇帝投去,群臣漸漸回過味來。
北燕公主不想與郡王和親,她想嫁的是當今皇帝。
也難怪,乾幀帝文武雙全,氣吞山河,偏又生得清峻冷冽,哪個女人不被他折服?
北燕公主自小聽他故事長大,今日堪堪瞧了幾眼,一顆心便陷在他身上拔不出來。
皇帝心思并不在前方那異國公主身上,他擒盞喝酒,眼神時不時往傅嬈的方向瞥去。
卻見那姑娘只顧低頭吃食,壓根不往外瞥一眼。
皇帝心中略生擔憂,擔心她不适,或不快。
異國使團來京并非常事,他今日召傅嬈前來,是想叫她見識這等場面,眼下瞧着她似乎并無興趣。
難道她并未瞧他留給她那封聖旨,不知他心意?
皇帝一門心思挂記着傅嬈,對那北燕公主頻頻投來的媚眼熟視無睹。
須臾,北燕公主一曲舞畢,她收劍,朝皇帝拱手行禮,
“陛下,敏敏不想嫁給明郡王,敏敏仰慕陛下已久,敏敏想嫁的男人是陛下您!”
少女語調清脆,如珠玉落盤。
她跪地,朝皇帝伏地一拜,姿态虔誠而懇切。
滿朝文武愕然,驚訝這位異國公主的膽量,可朝臣已早早議定讓明郡王迎娶,眼下她堂而皇之拒婚,明郡王面子往哪兒擱。
明郡王原本便不樂意娶這勞什子公主,他喜歡的是賢淑娴靜,好拿捏的女人。
他氣性上頭,拂袖而起,指着那敏敏公主與皇帝道,
“皇兄,臣也不樂意娶這不懂規矩的公主....”
明王爺驚得滿頭大汗,立即将兒子給扯下按住,連忙朝皇帝請罪,“陛下,商兒喝多了,說了糊塗話,陛下切莫怪罪。”
那頭敏敏公主見狀,直起身子,面露欣喜道,
“陛下,你們中原有一句話,叫‘強扭的瓜不甜’,既然明郡王不願娶我,我也不願嫁他,還請陛下成全我,讓我成為陛下的女人吧!”
敏敏公主喜滋滋地雙手合一,依着中原人的禮節又行了跪拜大禮。
皇帝扶額,朝禮部尚書韓玄使了個眼色。
韓玄會意立即起身,撫須一笑道,
“敏敏公主芳齡才十五,咱們陛下的平康公主今年也已十五,公主妙齡嫁郡王更為合适。”
韓玄說出這番話時,心下其實十分不解。
皇帝正當盛年,宮裏也多年不納新人,這敏敏公主無論聰姿相貌皆是出類拔萃,皇帝納為妃子,實屬當然。
可皇帝推他出來做擋箭牌,他也無可奈何。
韓玄這話壓根撼動不了敏敏公主,公主反而俏臉含春,仰望皇帝道,
“陛下英明神武,比世間哪個男兒都要好,敏敏不介意陛下年紀大,願意侍奉陛下。”
傅嬈聽了這話,腹部沒由來泛起一陣惡心,她稍稍用繡帕掩住,趁人不在意,離席出了大殿,她從甬道出了廣寒殿,來到廣寒殿外廊庑。
她迎風而立,深吸了幾口涼風,堪堪将胃裏不适壓下。
殘陽消退,天邊早早挂起一方上弦月,那一抹涼月悄悄劃過暗青色的天際,昭告夜色初降,四周華燈次第而開,整個瓊華島宛若燈市,惶惶燈火漸漸逼退那西陲的天光。
傅嬈扶着秋香的手臂,緩緩下臺階,石徑往前蜿蜒,穿過一片園林,來到湖邊一三角翹檐亭。
廣寒殿坐落在太液池正中的瓊華島上,為三層歇山頂宮殿,氣勢巍峨,磅礴大氣。
傅嬈回眸,見那恢弘的宮宇似天宮浮在簇簇密林之上,殿角燈火閃爍,流光溢彩。
湖風吹散了心頭的燥熱,她體內的不适已然平複,心中那一抹吃味,也漸漸散去四肢五骸。
以後這樣的日子還多的是,早些适應為好。
秋香當她吃醋不快,苦苦勸道,“您不要生氣,在陛下心裏您總歸不一樣的,哪怕納了那公主,也不過是多了一位妃子而已,您現在緊要的是皇嗣....”她最後一句話低低飄入傅嬈耳中。
傅嬈回眸,對上秋香沉靜的眼,心中忽然升起一抹懷疑。
秋香這話實在不像一山野女子該有的見識。
秋香自知失言,慌忙跪下,“姑娘,是奴婢僭越了,奴婢是見不得姑娘難過....”她心中焦急不已,不知該如何圓過去。
好在這時,沿湖石徑上走來一道身影。
那人眉目淺淡地朝這邊望來。
四目相對。
傅嬈微微愣住,将秋香之事抛去一邊,朝李勳施了一禮,
“李公子。”
李勳撞見傅嬈,眼底閃過一絲錯愕,旋即邁上臺階回她一禮,“姑娘怎麽在這裏吹冷風.....”見她面色泛白,又蹙眉道,“得小心身子才是。”
傅嬈赧然一笑,“殿內悶,出來走走,對了,你傷勢如何了?”
李勳愣了一下,唇角扯出一抹淺淡的笑,“已大好,謝姑娘關心。”
傅嬈見他不欲多言,也不好細問,只颔首,便眺望對岸的燈火,仿佛有人在岸邊放花燈,一盞盞荷花燈順風朝島中飄來,簇簇燈火如舟,載着波光粼粼逼近,傅嬈想起幼時與弟弟放河燈許願,漸漸失了神。
李勳凝望她的側臉,秀麗如玉,她的眸光清許如泉,總能透着幾分看透世事的豁達,及不染塵埃的明淨,似一壇美酒,越飲越醇,能緩緩滲入人心裏,垂在身側的手不由緊了緊,心中不自在地泛起些許酸楚。
他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了些心思,腦海不自覺閃現她的倩影,莫名地想看到她,每每看到,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酸澀,繼而升騰一抹莫名的熱浪。
李勳移開視線,随她一道眺望遠方,低喃問道,
“傅姑娘未來有何打算?”
傅嬈疑惑,側頭迎上他的臉,“什麽打算?”
李勳微愣,失笑道,“哦,沒什麽,我随口問問。”
傅嬈只覺李勳透着一股古怪,正想說什麽,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扭頭一瞧,見平康公主提着裙擺大喇喇尋了來。
“傅嬈,你怎麽在這裏,叫我好找!”
目光落在李勳身上,吃了一驚,旋即蹙眉,“表兄?”
視線在傅嬈與李勳當中來回流轉,平康公主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表兄,三番兩次見你出現在傅嬈身邊,不太合适吧?”
李勳袖下的手指曲起,面上卻不動聲色道,
“殿內太悶,我出來走走,偶然遇見罷了,公主既是來尋傅姑娘,我自當離開。”
說罷朝二人施了一禮,身影轉眼消失在樹林中。
平康公主冷冷收回視線,觑着傅嬈,見傅嬈盯着李勳方向瞧,不快道,“喂,你什麽意思,你不想入宮,該不會是因為我表哥吧?”
傅嬈無語地瞥她一眼,“我不想入宮,是因為你。”
她壓根不想理會平康公主,徑直往回走。
“你以為我希望你入宮?”平康公主氣得跺腳。
席上那敏敏公主逼婚,她扭頭想去瞧傅嬈的笑話,怎知傅嬈不見蹤影,再回首,卻見她父皇給她使眼色,平康公主便知她父皇定是不放心傅嬈,遣她來尋人。
結果,這傅嬈與男人約會不說,還敢甩她臉色!
傅嬈進入廣寒殿後門,沿着一條漆黑的甬道,往前走。
半路,一熟悉的手腕将她拉住,輕輕帶入黑漆的耳房。
秋香眼見傅嬈被皇帝拉入暗室,頓時慌亂,四下瞧了一眼好在此處被擱置,不曾有人來往,方放下心來,悄悄退出甬道,給傅嬈打掩護。
她不知,孫钊早着人守在暗處,豈會放人進來?
裏頭,皇帝将傅嬈摟在懷裏,迫着她腰身貼住他,借着微弱的光芒深望她的眼,
“朕的嬈嬈吃味了?”
傅嬈心頭湧上幾分委屈,鼻頭酸楚,咬着唇不欲吭聲。
她難過不僅僅在于那些女人,更多的是面對命運無法抉擇的無奈。
皇帝心疼極了,又帶着些許難以言說的滿足,輕輕拂去她眼角的淚水,低首抵着她額尖,嗓音暗啞道,
“嬈嬈別哭,朕拒絕了她的求婚,朕不會再要旁人,嬈嬈可滿意?”
傅嬈錯愕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有些窘迫,試圖從他手臂裏将手抽出,皇帝不許,将她圈緊,
她只得伏在他懷裏低低控訴,“陛下,您為什麽要我來這裏?”
皇帝失笑,輕輕将她抱起,放在暗處的桌案,尋着她的柔軟壓上,含糊不清道,“朕想讓你長長見識,今後不至于手忙腳亂.....”
不等傅嬈回他,暗夜裏,他嗓音帶着蠱惑,沉如古琴,“你說說,你有多久不曾露過面?朕傳你,你裝聾作啞,你就一點都不想朕?”
傅嬈臉頰緩緩升騰起一抹熱浪,眼尾泛紅,低低央求着,
“陛下,外面那麽多人呢.....”
皇帝眸眼深邃,帶着幾分凜冽的壓迫,沉沉盯着她。
傅嬈避無可避,柔軟的手臂悄悄抱住他脖頸,埋首在他胸膛,躲着他無聲的質問,
“并非不想陛下,是怕陛下欺負我.....”
“欺負”兩個字莫名勾出了幾分旖旎。
皇帝想起那晚的她,緩緩笑出聲來,勾着她下颌迫着她迎視他,
“朕今晚要送嬈嬈一份大禮,嬈嬈可願陪朕一宿?”
傅嬈疑惑,卻是果斷拒絕,“不要。”
皇帝氣笑,力道往她身上壓了壓,“朕苦心孤詣為你謀劃,你是一點都不領情。”
別人為了那個位置,争得頭破血流,家族敗落,他拱手捧到她眼前,她卻是渾然不在意。
這小妮子真真壞透了。
傅嬈見他被自己氣狠,莫名解了幾分氣,下颌在他掌心磨了磨,緩緩抽離開,眸眼罕見露出嬌态,“陛下饒了我罷....”
不知怎的點着了皇帝的火,皇帝捧着她臉頰親了上去。
........
北燕公主雖被拒了婚,使團卻是得到皇帝許諾開邊市,許兩國貿易,也算是皆大歡喜。
酒至酣處,那燕國使臣與舞女載歌載舞,別有一番風情。
一個時辰後,宴席散去,禮部與鴻胪寺兩部官員陪伴使團出宮下榻。
皇後攜衆妃回宮,皇帝留下內閣大員商議開邊一事,議事過半,一小黃門匆匆來到禦書房,撲跪在地,
“陛下,太皇太後請您前往珍珠閣。”
幾位大臣聞言臉色均是一變。
珍珠閣乃已故珍妃所住,十餘年來封鎖幽閉,不許任何人踏入。
太皇太後突然請皇帝前往珍珠閣,莫非出了什麽大事?
皇帝掃了一眼特意留下的幾位大臣,禮部尚書韓玄,吏部尚書柳欽,吏部侍郎李維中,左都禦史程康,刑部尚書何志立,只差大理寺卿蔣南生。
他佯裝一副驚訝的神色,緩緩扶案而起,掃了一眼衆臣,道,“衆卿随朕去瞧瞧。”
夜色黑幽沉靜,層巒殿宇隐在疊翠深處,如匍匐的野獸,讓人不自覺生出幾分敬畏。
打頭兩名小黃門擒着兩盞風燈,引着皇帝與大臣一路來到一偏僻的樓閣前。
珍珠閣小巧而精致,前有翠竹,後有假山流水,殿前還有一照壁,實有江南園林的風味。
如今那照壁上纏繞着些許枯萎的藤條,底下小池已幹涸,唯有些許鵝暖石零落其中,無聲抗拒着日複一日覆上的塵埃。
傅嬈背着醫囊,怔怔凝望那孤寂的照壁,遙想當年皇帝該十分寵愛珍妃,不然為何會為她在這深深皇宮修繕一江南園林呢?
片刻前,她與周行春奉太皇太後懿旨趕來珍珠閣。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太醫,驟然應召來到此處,一改往日的淡然從容,罕見露出幾分蕭索與無奈,他見傅嬈凝望那照壁不動,低聲嘆着氣,喚道,“走,進去吧,陛下該要來了...”
話音未落,只見另一側迎面走來一行,為首那人龍骧虎步,眉目沉湛,正是皇帝裴缙。
傅嬈堪堪與他視線交錯,悄悄拂去眼角一抹淚,垂眸福身請安。
皇帝視線在她身上落了落,大步入內。
珍珠閣門庭雖斑駁,正殿內卻空曠幹淨。
這原本淹沒在塵埃的殿宇,此刻卻擁簇一堂。
只見太皇太後額前戴着一繡福紋的額帕,眉目漆灰沉靜,端坐在主位,在她左側坐着一大紅宮裝婦人,婦人容貌秀麗,卻是面龐消瘦,眼眶稍陷,正是當今皇後喬氏。
其餘宮妃諸如虞妃等人均侍候一側,個個垂眸肅靜,不敢言語。
姹紫嫣紅,竟是給這寂寥十多年的大殿添上些許顏色。
最顯眼的并非這些後宮主子,而是跪在殿中的一名宮女,只見她身着下等宮娥綠裙,伏在地上瑟瑟顫抖。
皇帝攜衆臣擡步入殿,宮妃連忙請安,皇帝落座太皇太後身側,問道,
“皇祖母,深夜喚孫兒來此處,可是有事?”
太皇太後眉目依然冷肅,往面前那跪着的宮娥一指,“哀家得報,說是有人夜探珍珠閣,正好被巡視的內監逮了個正着,一經審問,得知此人奉皇後之命,前來珍珠閣尋一物,哀家疑惑便喊來皇後對質,可惜皇後不承認,這不,便将陛下你喊來主持公道。”
皇後聞言冷哼一聲,冷冰冰回道,“還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宮人本宮不曾見過,何來差遣一說?”
太皇太後眼皮懶懶一掀,不欲與她争辯,只示意皇帝審案。
皇帝臉色一沉,雙手扶在膝蓋,寒聲問那宮娥,
“是何人遣你來,所謂何事?”
那宮娥如遭大難,面上淚痕交錯,惶恐回禀,“奴婢乃坤寧宮掃地宮女,皇後娘娘說奴婢平日不在人前露面,正好遣奴婢去做一樁事,奴婢問何事,娘娘便說她昨夜夢到了珍妃娘娘,欲讓奴婢來這珍珠閣後院的放生池裏,給珍妃燒一炷香,還說珍妃娘娘生平最愛寝宮那扇蘇繡座屏,讓奴婢幫着珍妃燒卻,權當祭奠珍妃娘娘....”
皇後聞言面露猙獰,赫然打斷她,“胡說,本宮根本沒有差遣你,你信口雌黃!本宮當年與珍妃算不得和睦,何以知曉她喜歡那扇屏風?你明明受奸人慫恿,誣陷本宮!”
一五十上下的老妪,步履闌珊從側殿走出,慢聲道,
“娘娘怎麽會不知珍妃娘娘喜愛那屏風呢?當年娘娘烏蘭青的毒便藏在這扇屏風裏....”
皇後臉色一變,不過很快她又恢複如常,緩緩笑出聲來,“有意思,當年陛下快将珍珠閣翻了底朝天,若是屏風有毒,何以未查出來?”
皇後話音一落,只見兩名內侍将那扇未來得及燒卻的屏風擡來大殿正中,
皇帝使了個眼色,周行春立即執銀針上前,傅嬈欲跟上去,身後冷懷安扯了扯她,對她搖了搖頭。
傅嬈想起自己懷着身孕,萬一屏風真有毒,怕傷着胎兒,是以退了幾步。
內監掌了一盞宮燈上前,周行春凝眉細細去查驗那屏風上的繡紋。
這是一座江南山水的雙面繡屏風,針工極其精湛,乃珍妃十八歲壽辰,內務府敬獻之禮,彼時珍妃懷孕不久,皇帝大喜,着內務府按着她喜好所繡。
若不是這位死裏逃生的老妪,皇帝與太皇太後如何都不知道那毒竟然藏在這屏風裏。
皇後臉色發生了古怪的變化,籠在袖中的手也輕輕顫了顫,她死死盯着那老妪,“是你?當年就是你繡的這扇屏風吧?”
老妪輕輕一笑,朝皇後施禮,“沒成想娘娘還記得老奴,老奴當年奉您與皇太後之命繡這扇屏風,将那烏青草繡入花紋裏,此事,除了老奴,唯有娘娘您知曉,當年陛下确實将珍珠閣翻了個遍,可惜那烏青草形如繡線被縫入屏風裏,神不知鬼不覺,那些太醫再如何翻查,又怎會料到那毒藏在屏風裏呢?我的娘娘,您的心思便是皇太後都遠遠不及!”
皇後身子暗暗發顫,可面上卻瞧不出端倪來,她依然淺淺笑着,
“你是太皇太後尋來的人,自然聽她老人家的指示,無端指控本宮,按你這麽說,也可能是虞妃或李嫔指示你,怎麽就非得是本宮呢?就算真是本宮,定早将這屏風毀去,還留着它作甚?”
“正是因為您知道這屏風乃珍妃生前最愛之物,陛下雖不許人踏入,卻還是準許大殿下前來祭奠,并囑咐心腹宮女清掃,你怕露出端倪,是以留至而今。”
皇後心裏空空落落的,久久沒有吭聲。
空曠的大殿驟然迎來十幾盞亮堂的宮燈,仿佛還有些不适應,些許蜘蛛網攀附那高高的鬥拱,被風一吹,掀落而下,露出那繁複鮮豔的拱井來,哪怕十多年過去了,那拱井依然顯現着過去的峥嵘。
殿內衆人均怔怔望着那老妪,神色凝然。
只見老妪從容一笑,帶着赴死的決絕與坦然,迎着皇後僵硬的臉色,失笑道,
“老奴這次入京,并非為當年的珍妃娘娘,而是為皇後娘娘您...”
皇後眉峰倏忽一沉,死死盯了她半晌,扯出一絲冷笑,“為我?我與你無緣無故,你何故為我而來?”
老妪颔首,“當年老奴一時失察,将那龍爪紋給繡錯一根,差點被先帝杖斃,是皇太後念老奴有幾分手藝,保了老奴的性命,老奴念着這份情,幫着娘娘犯下大錯,害珍妃血崩而逝,更害大殿下飽受病痛折磨達十年之久。”
說到這,她仿佛用盡了力氣,喘息道,“老奴早該死去,卻一直有一樁心事未了。”
老妪往前走近皇後,仔細打量皇後青白的臉色,低聲問,“娘娘可知,您這麽多年為何不孕?”
皇後臉色倏忽一變,手指深深掐住袖口,唇齒泛出烏青來,她喃喃呓語,“我當年...當年不幸小産....虧了身子....”
一行熱淚滑落眼眶,她忽然情緒激動,捂着胸口,渾身顫抖,怎麽都說不出話來。
大理寺卿蔣南生奉诏趕來,便瞧見皇後這番模樣,他連忙迎上前,急道,
“皇後娘娘.....”
忽然又頓步,将目光挪向眉目森冷的皇帝,跪下拜道,“陛下....”
他正待開口,卻被吏部尚書柳欽給扯了扯,示意他閉嘴,
蔣南生滿目擔憂地望着皇後,心痛地閉了閉眼。
須臾,皇後才緩緩擡眸,眼底浮現些許猙獰的血色,“我本該有嫡子的...我本該有的....”
老妪沉默一陣,颔首哽咽道,“是,您本該會有孩子,只是哪怕陛下幸您,您也不會再有孩子....”
“為什麽?”皇後驟然拔高聲響,
老妪擡眸迎視她陰戾的眼,“因為,珍妃娘娘生産前猜到是您給她下毒,臨産那一日您坐鎮産房,她為了報仇,特意拉着您說話,假裝将孩子許給您教養,趁您不注意,将一味藏紅花塞入您貼身攜帶的香囊,那香囊是當年皇太後所賜,您珍愛之,一直留到如今....”
皇後聞言眼眸霍然瞪大,立即将她腰間那香囊給扯了下來,這是一個丁香色的香囊,做工不算精致,卻是皇太後親手所縫,只因皇太後曾在大報恩寺祈福,往裏塞了一送子觀音小象,說是保佑她誕下嫡子。
皇後對嫡子的執念大過一切,是以這麽多年,佩戴在身,日夜不須臾離,哪怕皇帝不幸她,她也固執地将這枚香囊攜帶在身,仿佛給自己無處安放的靈魂,尋找一慰藉之地。
皇後手忙腳亂去拆那香囊,卻見老妪疲憊地勸道,
“娘娘不必拆了,您這麽多年身子不見好轉,還不能說明問題麽?”
老妪的話,幾乎是掐斷了皇後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将她心志給擊潰,她從椅上滑下,捂着臉大哭起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當年那個成形的男胎,是駐守在她內心深處的魔念,十多年了,她不曾一日忘卻。
“陛下....”她匍匐上前拽着皇帝的衣角,淚痕交錯,滿目悲絕,
“陛下,我害了珍妃沒錯,可她也害了我呀,這麽多年我身下瀝瀝不止,倘若不是她,我身子或許早就養好,陛下也不會不肯留宿....”
“是那珍妃,她害得陛下禦極十多年,不曾有嫡子,都是那賤人的錯....”
她苦苦抱着皇帝的衣角哭訴,卻見那高大偉岸的男人,冷冷将衣角抽離,眯眼寒笑,
“皇後,你終于承認,是你害了珍妃!”
皇後聞言哭聲戛然而止,身子猛地僵住,眼中驚駭驟然聚起,漸又如潮水褪去,只餘絕望與頹然。
忽然,她将那香囊翻出,哪裏有什麽藏紅花,唯有當年她姑母為她請的觀音小象。
“你們...你們騙我?”她捧着香囊,嘶聲力竭,
對上老妪與皇帝默然的神色,皇後才醒悟,老妪剛剛那番話,便是為了引她不打自招。
無憑無據,光憑一人指控,廢後理由還不夠,除非她承認自己是殺人兇手,是造成那場宮廷浩劫的罪魁禍首.....
牆角的沙漏,不谙世事的滑落。
太皇太後望了望殿外黑幽幽的天色,緩緩籲了一口濁氣。
這場戲,她做了前半局,沒有萬全的把握,不想卻被皇帝接手了後半局,輕而易舉逼得皇後自認。
這帝王心呀,便是她這位老祖母也看不透了。
那老妪什麽時候被他所收買?入宮前,還是入宮後?
不過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夜廢後已成定局,她又如何在他手底下,替沈家撈到那皇後之位呢?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