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慘烈的修羅場
遠處眉山青松蒼翠, 一棟棟屋舍星羅棋布圍繞在山腳下,綿延形成一古樸村落。
輕風徐徐,掀起一陣淡淡的荷花香。
裴缙緩步停在斑駁的牌坊下。
他曾看過一本地方志, 想起此地一段過往。
百年前, 眉山下曾經歷一場戎狄侵掠, 胡人殺燒搶掠, 無惡不作, 許多婦人不堪□□, 忠貞不屈, 自刎而亡, 清澈的眉山河被染了半江紅,後來百姓立下牌坊祭奠先人,其中一名婦人尤愛荷花,她的後人在牌坊下蓄了一缸水, 引活泉入缸,植下一截藕, 入夏便開出一株俏立的紅荷, 紅荷下鋪着幾片睡蓮, 午陽直射, 睡蓮慵懶乏力卷起個身,似打着哈欠。
裴缙手心早已蓄着黏黏的汗液, 他捧起一抔水,輕輕洗滌,水珠如串跌下, 一圈圈漣漪漾開,蕩漾着他清隽的身影,他的心一如那漣漪, 久久不能平複。
他害怕這一切只是幻想,只是巧合,又害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已忘卻紫禁皇城裏那個心心念念她的男人。
更害怕她逃出生天,早已有了她的完滿,獨獨留他一人枯坐至天明。
泉水微涼,在他發燙的掌心翻滾,他眉眼似冰,卻含着幾分不甘的期待,內心似火,又被這抔冰冷的泉水給澆得透心涼。
水溫漸漸與他掌心相融。
細細密密的麻意一點點竄至他心尖,他深深吸着氣,緩緩壓下諸多情緒,擡步,獨自沿着青石小坡往上走。
裴缙清縱的身影穿梭在彎曲的小巷裏,氣質這與幽靜祥和的古樸村落格格不入。
青石甬道上時不時有婦人抱着菜籃來往,更有三五個小孩兒你追我打,極是歡快。
路過一戶人家後門,見數位婦人圍在一口古井前話閑,婦人瞧見他,捧着繡盤匆匆追至門口,村裏何時有過如此清隽的男人,忍不住擠在巷子口朝他指指點點,掩面低笑。
裴缙渾不在意,市井生活惬意溫煦,也難怪她不想入宮。
他來到一條人字形的三岔口,午陽炫目,他執帕擦了擦汗,背着手信步往上,驟然,轉角處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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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芸,你身上的傷好全了嗎?”
“我沒事啦,嬈嬈姐,你吃午飯了沒,我煮了鲫魚豆腐湯,你帶笨笨來喝上一碗...”
“笨笨睡了.....”
“對了,笨笨今個兒還問我,說爹爹什麽時候回來?嬈嬈姐,姐夫還沒音訊?”
傅嬈将懷裏睡熟的孩兒往肩頭扛緊了些,挽了挽耳鬓的亂發,略有些難為情道,“他在邊關打仗,誰知道還得多久,不過,邊境不是安寧了嘛,想必很快就回來了....”
絢麗的陽光直直打在裴缙的頭頂。
他卻沒由來的渾身冰冷,涼意一寸寸覆蓋全身,他身子僵住,腦海陷入一片空白。
來的路上一再告訴自己,若真是她,一定不要生氣,她年紀小,貪戀自由也情有可原,他該要寬恕她,包容她,不能吓着她。
可現在,聽到這樣一個消息,他仿佛堕入冰窖,寒意絲絲入扣,滲入肺腑,他驟然嗓子發癢,猛地咳了一聲,倉惶間,立即捂住嘴,轉身往下邁去。
傅嬈聽到動靜,頓了一下,猛然意識到什麽,飛快将孩子塞給留芸,焦急道,“芸芸,将笨笨送去我師母那,我可能要晚點回來....”
她提着裙擺飛快往下跑,下坡路有些陡,她跑的踉踉跄跄,差點栽倒,擡眸四望,一片月白的衣角從右邊巷子口滑過。
傅嬈深吸一口氣,急忙剎住腳步,又折了個方向,往右側青石巷子追去。
巷子深長,只供兩人并行,擡眸,湛藍的晴空萬裏如雲,留下一線天。
傅嬈到底是姑娘家,哪裏追得上裴缙,裴缙雖未跑,可步子卻邁得極快。
他怒極,臉色青一陣紫一陣,薄唇抿成一條直線,似鋒利的刀刃。
他離開,是擔心自己一怒之下,對她做出什麽事...
“陛下,您等等我....”傅嬈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着,額尖的汗滑落眼眸,迷離了眼眶。
她這三日,時時做好被他抓到的準備。
她不敢逃,也不能逃,怕再惹怒他,便是萬劫不複之地,弟弟科考在即,她不能牽連家人。連詐死都未能逃出他手掌心,她不必再做無畏掙紮。更何況經歷了孩子的成長,她的心境也在漸漸變化。
他雖驟然離開,她卻不敢回避,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便是正面應對。
除了跟他認錯,她沒什麽好解釋的,她就是罪該萬死,她就是欺騙了他,還帶走了他的孩兒。
想起他有咳血之症,傅嬈心急如焚,擔憂喊道,
“陛下,您別氣壞了身子,您有什麽火沖我來....”
裴缙聞言腳步猛然止住,猩紅的雙眼布滿血絲,幹紅龜裂,寒氣逼人,
背對着她,從牙縫擠出寒聲,
“你追來作甚?你不該是盼着朕死,你好無後顧之憂麽?”
傅嬈跌跌撞撞跑至他身後,還未來得及行禮,聽了這話,只覺啞口無言,默了一瞬,望着他高大的身影,軟聲道,“陛下,我錯了,對不起...我任打認罰。”
裴缙不敢去瞧她,他怕看到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做出什麽過激的舉動來。
孩子,爹爹,在邊關打仗....
她詐死果然是為了成親生子,是為了躲開他。
笨笨?呵呵,這名字可真難聽!
他心如同在油鍋裏煎熬,眉心似凝聚着一團火,他現在就恨不得轉身,将這個小女人掐在懷裏。
他以極大的意志力,克制着,大步往前邁。
傅嬈這就般磕磕絆絆地追着他到了客棧。
君來客棧早已被暗衛控制,裏裏外外全部是皇帝的人馬。
裴缙前一腳邁進,傅嬈後一腳跟入,倒也沒人攔她。
她循着他的腳步,氣喘籲籲上了二樓。
越過開間,邁過雕窗甬道,跟着他往東折入面江的書房。
門口的小金子乍一眼瞧見傅嬈,吓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縣主....”
巨大的驚喜籠罩着他,他似不敢相信,抹了一把臉,再定睛一瞧,确定是傅嬈,方痛哭流涕道,“縣主,您還活着,您居然活着,太好了....”小金子手足無措地哭得跟個孩子似的。
傅嬈滿臉愧色朝他颔首,想與他說道幾句,念及裏面怒火中燒的男人,難為情地朝他屈了屈膝,大步跨入門檻。
小金子會意,含着淚咧着笑嘴立即将門給掩上。
傅嬈繞過人來高的黃花梨博古架,便見皇帝已端坐在圈椅裏,
只見他面罩寒霜,眼神沉沉如旋渦,渾身寒氣懾人。
傅嬈嬌靥如花,堪堪立在不遠處,手絞着繡帕,癡癡凝望他的臉,他面色冷白,眉眼冷隽,于眼角拖出一抹銳利的鋒芒。
唇紅,眼熱,可見肝肺火氣旺盛,是真真被她氣壞了....
傅嬈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只一個念頭,想治好他的身子。
她往前撲跪在地,含淚喚道,“陛下....”
“臣婦有罪,萬死難贖,您切莫因為臣婦傷了自個兒的身子,不值當的....”
裴缙聞言唇齒咬出一抹血色,眼風沉沉掃了過來,澀聲問,“臣婦?你是誰的婦?”
他字字千鈞,砸在她腦門。
傅嬈僵愣住,這些年奔波在外,獨自一人時,她便僞裝成一少年,倘若帶着孩兒,便是婦人裝扮,若非如此,難道讓旁人以為她是未婚生子麽?是以,人人問她夫婿何在,她便借口夫君遠在邊關行軍打仗,鄰裏街坊總因此,多疼她幾分,也敬她幾分。
她是誰的婦?
這話讓她作何回答?
說是他的婦,他要麽?他認麽?
她可沒臉,也不指望他會原諒她,眼下他發現真相,能不處死她已是萬幸,她還能奢望旁的?
眼淚簌簌撲下,傅嬈只覺心頭千帆過盡,只餘一抹悲涼。
她含淚,一字一句顫聲回,“我不是誰的婦....我也沒有嫁人.....”
垂下眸,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如何都止不住。
裴缙震住,所有惱怒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定定望着她,喜上心頭,“你沒嫁人?”
傅嬈咬了咬唇,閉目,面頰被紅暈染透,似有血色破出,聲若蚊蠅道,“我怎麽會嫁給旁人....”
裴缙聽了這話,扶在膝頭的手微不可見地顫了顫,繃緊的神經緩緩卸下,随之而來的一抹無力和癱軟。
他陷在圈椅裏,好半晌吐不出一個字來。
目光缱缱绻绻朝她投去,只見她穿着粗布裙衫,腰間系着一根湛藍的腰帶,腰如柳素,身姿綽約。
她骨架極好,無論何樣的裙衫均能被她撐出亭亭玉立的姿彩。
視線落在她交握的雙手,纖細的手指略有幾分粗糙,可見平日定是辛苦勞作,手骨輕顫,似極是不安,視線往上,從她飽滿的胸脯一閃而過,他閉了閉眼,那夜觸過她的那只手不可控地滲出絲絲麻意。
恰才回程路上,一想起有男人對她做那種事,他便動了殺心。
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她與旁人親密,這會要了他的命。
所幸,沒有。
“你說的那個男人是怎麽回事?你編的謊話?”他努力克制着,讓嗓音聽起來平穩。
傅嬈愧色難當,怯怯地望了他一眼,恰巧被他捉住,
她羞得垂下眸,執帕拽着胸口的衣裳,支支吾吾回,“也不完全是騙,畢竟,那個人...他确實一直在邊關嘛....”
她聲音柔若春水,一點點化開他心房的寒冰,寒意與暖流在他血脈裏交彙,他一時僵在那裏,好半晌都沒反應過來。
待回味出意思後,只覺這該是三年多來,他聽過的最美的聲音。
終是有底氣地,将視線一點點挪至那張臉。
眸若朝露,燦如春華,當真是粉面含嬌.....
雖是梳了一簡單的婦人髻,只有一綢緞挽着花兒,綴在發梢。
可那張臉無疑是極美的,氣色明豔,杏眼如水。
若說以前的她是嬌豔的海棠,眼下的她,便是盛放的牡丹,無任何妝飾,卻有攝人心魄的美。
可見她在外這些年,過得極好。
皇帝心裏起先湧上的是酸楚,甚至是怨恨,到最後只剩下欣慰和歡喜。
她過得好,他也放心不是。
江風從窗口呼呼灌入,卷起他月白的衣角。
這些年,他在邊關風餐露宿,落在她眼裏,不知是怎番模樣?
她如今是女人家最好的年紀,風華正茂,他怕是老了。
見傅嬈始終垂着眼,越發沒了自信。
下意識摸了摸下颌,顧忌着皇帝的威嚴,又欲蓋彌彰地垂下,輕輕地将衣擺撫順,坐直了些,清了清嗓子,
“你倒是過的極好,朕在邊關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隐晦地提醒她關心自己。
傅嬈果然擡眸打量起他來,乍一眼瞧去,還真沒發覺什麽不同。
男人三十多歲,沒了少年的輕狂稚嫩,成熟,穩重,有能力,有手腕,會疼人,也會寬容人。
周太醫說得對,她遇見的,是最好的他。
傅嬈細細打量一遭,只覺面前的男人相貌俊美,氣度淵渟,一身月白的長衫将他襯得十分清俊,瞧着不過三十出頭。
她眨巴眨巴眼眸,坦然道,“陛下也不像是吃苦頭的樣子,面貌清致,舉止儒雅,我瞧着倒是沒有變化....”
男人的虛榮心獲得極大滿足,暗自舒了一口氣,思量着,該找個什麽臺階下,
腦海裏募的閃過兩個字眼。
笨笨?
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蹭蹭冒了上來,臉色瞬間沉如黑鍋,語氣急轉直下,
“既是沒有嫁人,哪個笨笨又是誰?莫不是撿來的娃?”
他親眼所見自己的孩兒從她身下滑胎,他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個讨厭的笨笨,應該是撿來的,也最好是撿來的....他手骨捏得飒飒作響。
傅嬈聞言心神一顫,堪堪癱坐在地。
她最怕的關口還是來了。
她詐死騙他,已是踩在他帝王尊嚴的底線,
假流産,将皇家血脈帶走,更是瘋狂地戳着他死穴。
書房內陷入一片死寂。
騰騰熱浪裹着傅嬈周身,明明寬敞的空間恍惚變得逼仄。
她将将尋到呼吸的間隙,深深吸口氣,匍匐着,勾出腰線柔美的弧度,一點點往前爬,怯怯地仰望他,尾音發顫道,“陛下,我說實話,您能不能不要動氣....”
皇帝瞧她這心虛的模樣,心已涼了大半截,深邃的眸眼眯出一道寒光。
他呲牙,露出猙獰的冷笑,從牙縫擠出四字,“你說說看...”
傅嬈被他的模樣吓得脊背一緊,身子抖如篩糠,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腿,悄悄按住幾個抑制暴怒的穴位,顫聲道,
“孩子是您的...”
語畢,眼一阖,死死抱住他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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