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夜的大雨,讓整座城市的路面都積起了水。
夜晚的風,冷飕飕的。
郁鈴抱着自己的小破包袱,漫無目的地走在種滿懸鈴木的人行道上,瘦小的身影邁着尋不到方向的步子,一路踩着被昏黃路燈縮短又拉長的影子,似要将這長夜走盡。
一輛車子打燈經過,就像那小船劃水一般,在被積水覆住的馬路上掠出一道水波,駛向遠方後,又只留下一片寧靜。
她穿着來時的那雙破布鞋子,積水滲了滿腳,又濕又冷,還有些許泥沙的粘感,這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山裏的水就不容易積那麽深。
郁鈴不禁想,萬幸她是一朵開了靈智的棉花,如果她是一朵普通的棉花,一定會被這場雨給泡爛掉的。
可現在該去哪裏呢?
路邊都是積水,好像不太找得到能歇腳的地方。
少女茫然地回頭望了一眼身後那來時的路。
她走了很久很久,天邊都微微泛起了魚肚白,此時此刻她站的地方,已經完全看不到鐘楚雲的家了。
非但看不到,還記不得回去的路了。
當“回去”這個念頭在心底一閃而過時,郁鈴不由得用力晃了晃腦袋。
她怎麽能想回去呢?
回去面對那只冷冰冰的狐貍,面對兩族間莫名其妙的聯姻嗎?
郁鈴站在燈下望着大馬路發了會兒呆,忽然輕輕咬了咬唇,眼神堅毅地捏了捏小拳頭,繼續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覺得累了,便拐進了一處小巷,尋了棟安靜的老舊樓房,輕手輕腳走了進去。
老舊的樓房沒有電梯,只有一條并不寬敞的樓道。
樓道裏的感應燈壞了,護欄生了鐵鏽,無人在意的角落裏也飄着殘破的蛛網。
好消息是,郁鈴一進樓就看到了可以過夜的地方。
一樓右側的角落,擺放着一個舊沙發,沙發積了層厚厚的灰,上頭還堆着好些帶釘子的破木板,顯然是哪家不要了,一時半會兒又懶得處理的東西。
郁鈴左右打量了一番,見四周沒有任何人經過,便将自己的小包袱裝進塑料袋中,藏在了一堆破木板下。
在将包袱藏起之前,她從裏面拿出了那個洗淨的薯片桶,此刻打開塑料蓋子,再往不起眼的角落一放,便成了她今夜的小床。
在确認自己的小床擺放得十分隐蔽後,郁鈴分外安心地化作棉花鑽了進去。
小小的棉花在薯片桶中打着轉轉調整了半天姿勢,等到終于舒服了,這才向外伸出一片小小的葉子,将那薯片桶的蓋子輕輕豎了起來,只留下一條小縫,用以呼吸。
這一覺,郁鈴睡得并不安穩。
半夢半醒間,她聽見了屬于這個城市的嘈雜。
不斷有腳步聲自她身側掠過,或平緩、或輕快、或急促。
有雞蛋和饅頭的香氣,不知從何處飄來。
小巷中依稀傳來了人類幼崽的叫聲,什麽快點,什麽要遲到了……
當這棟樓房漸漸安靜下來時,馬路上汽車的鳴笛也就漸漸吵鬧了起來。
這座城市醒了。
才睡了沒多久的郁鈴睜開了雙眼。
她的眼前漆黑一片,那個為她擋風遮塵的薯片桶好是好,就是像個小棺材。
她縮在裏頭耐心聽了好一會兒,在确定了外面沒有什麽動靜後,連忙抓緊時間從薯片桶中鑽了出來,搖身幻出人形。
郁鈴張開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末了,她取出了昨晚壓在木板下的包袱和薯片桶,用濕紙巾擦了擦不小心沾上的灰,轉身走出了這棟樓房。
她想,她挑的位置還挺安全,小破包袱入眠時在何處,醒來便還在何處。
城市的清晨十分熱鬧。
大街上行人匆匆,馬路上車來車往。
夜裏還空無一人的人行道上,一下就多了好多推着車做早餐的小攤老板。
有賣油餅灌餅小煎包的,也有做甜粥鹹粥或是豆漿油條的。
郁鈴走了一路,看了一路,肚子空空的,什麽都想吃,奈何卻什麽都買不起。
該去哪裏賺錢呢?
她看着身邊往來的人群,又一次迷失了方向。
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女,順着人群走在這雨水未幹的街道上。
路上行人那麽多,卻是誰和誰都說不上話。
郁鈴走着走着,不知不覺走了好遠。
忽然間,她路過了一家開在初中校園附近的餃子店。
餃子店的門口貼着一張紙,上面寫着:“招餃子工、服務員,1500一月,包三餐。”
短短兩行字,瞬間便讓郁鈴眼前一亮。
飯點過了,學生都開始早自習了,暫時沒生意的老板坐在自家店面門口,抱着手機刷起了短視頻。
郁鈴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有些局促地站在了老板的面前。
老板擡頭看了郁鈴一眼,站起身來問了一句:“要吃啥餡兒,水餃還是蒸餃?”
郁鈴抿了抿唇,搖頭道:“我沒帶錢。”
老板聽了,手指敲了敲桌上立着的二維碼:“可以掃碼。”
“我沒有手機。”
“……”
短暫沉默後,老板重新坐了回去,低頭再次刷起了手機。
郁鈴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大着膽子問道:“我看到這裏招工,請問一下,我可以在這裏幹活嗎?”
老板擡眉掃了郁鈴一眼,見眼前少女目光中滿是懇求,語氣不由得溫柔了半分:“你多大了?”
“五……嗚,我十八了!”
“會包餃子嗎?”
“會!我什麽都會!包餃子會,和餡、洗碗、打掃衛生,我都能做!”
老板聽了,眼底一亮,再次站起身來:“包幾個我看看?”
“嗯!”郁鈴連忙點了點頭,跟着老板走進了廚房。
***
“親戚家的小姑娘走丢了?才十八歲?報警了沒?別是被人販子拐跑了!”
“……”
“哎,這種事換誰都緊張,沒事別急啊,這事假我給你批了,你和你親戚趕快去找,千萬別耽誤啊!”
“謝謝劉姐。”
“謝啥啊,快去找人吧!”
“嗯。”
挂斷電話,鐘楚雲不禁皺起了好看的眉頭。
那朵小棉花跑了,就在昨兒那個大雨滂沱的夜裏,跑得悄無聲息,除了剛辦好的兩證,幾乎什麽都沒帶走,也什麽都沒留下。
準确點說,那朵棉花還是帶走了一些不值錢到帶了等于沒帶的破爛,以及留下了一張用水杯壓在客廳茶幾上的字條。
上面寫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認錯狐貍了,抱歉。
那朵棉花,分明根本沒有去處。
那朵棉花,分明總是十分黏人。
那朵棉花,分明昨天晚上還守在家門口,一聽到她的腳步聲便急匆匆地打開了房門,探着一顆小腦袋沖她眨巴着那雙漂亮的杏眼。
但事實就是,鐘楚雲一覺醒來,便找不到那朵小棉花了。
若是在平日裏,修為如此低微的小妖還真無法在她不知不覺間偷走證件離開。
可這小妖偏偏選在昨夜離去,選在了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選在了那種她最易被噩夢纏身的時候。
有那麽一瞬,鐘楚雲不禁想,走了便走了吧,不過是一場兩族間的交易,當初若不是起了恻隐之心,她也不至于帶回這樣一只小妖。郁家女子那麽多,換誰不可以呢?
可好巧不巧,就在這麽一個時間點裏,她接到了一通電話。
她買的雙層床到了,賣家問什麽時候方便上門安裝。
人都跑了,還裝什麽雙人床?
那一刻,鐘楚雲的第一反應是退貨,可話到嘴邊,卻不由得想起初見的那夜,蜷縮在桂樹下的小小身軀。
那朵小棉花連她錢包都摸出來了,卻偏偏半毛錢都沒有帶走。
一個身無分文,又什麽都不懂的小妖,往後要怎麽生存?
鐘楚雲幾步走至窗前,透過窗戶,望向了遠方低低的雲層。
今兒的天,依舊是暗沉的。
那朵小棉花,只怕是正在什麽地方受冷挨餓。
……
中午十一點過,又是一場大雨,說下就下。
郁鈴透過後廚的窗子望向窗外,雨水辟辟啪啪地打在窗上,附近的中學拉響了下課鈴,外頭漸漸熱鬧了起來。
她戴着塑料手套,手腳麻利地包着一盤又一盤餃子,心裏滿滿都是歡喜。
她有工作了,暫時不用愁沒飯吃了!
上午剛來的時候,老板誇她餃子包得又快又好看,完全沒有考慮便留下了她。
當時的郁鈴望着剛包好的餃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有點餓了,然後她便吃到了一頓熱騰騰的餃子。
老板姓李,四十多歲的一位大姐,人特好,見她一碗沒能吃飽,便又笑着給她多下了一碗。
吃飯時會陪她聊天,還關心她為何孤身一人。
當得知她外地來,身上沒錢,也沒地方可去,自家女兒也差不多這個歲數的李姐眼裏充滿了慈母般的光芒。
她想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對郁鈴說:“你要是暫時找不到住處,這幾天可以先在店裏将就将就,工資我就先給你日結了,廚房邊上那間休息室,裏面有一個小沙發,還是躺得下一個人的。”
郁鈴不禁喜出望外:“真的嗎!”
“嗯。”李姐說,“我晚上回去給你抱床被子過來。”
“謝謝李姐!”
郁鈴不禁想,這城裏的人類也太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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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鐘楚雲想像中的畫面:小棉花一定在什麽地方受冷挨餓。
真實的場景:吃苦耐勞啥都能幹的小棉花開心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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