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可我在乎
藍夢夢胸有成竹,池蘅觑她一眼,心道:這是哪家財大氣粗的千金小姐,排場夠大的。出趟門而已,整套白瓷青釉杯都帶着,也不嫌麻煩。
不過下雨天,龍井沖泡開清香,茶氣缭繞,袅袅升起的白霧确實令人倍覺溫暖,光看着,不免讓人想像茶水入喉是何等溫熱熨帖。
“怎麽樣?半個時辰,不耽誤你什麽事。”
池蘅意動。
看出‘他’意動,藍夢夢總算在自己熟悉的領域找回場子,得意道:“我是見你生得好才願意理你,需知道尋常人到了我跟前,我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那我還要多謝你了?”池蘅英姿飒爽,傲氣上湧,滿身的少年意氣蓬勃而發,有種超脫年齡性別的美。
藍大小姐長這麽大沒見過像‘他’一樣的兒郎,一時失神。
莫說她,就連守在妹妹身邊的藍霄也看得咋舌:少年郎長成這樣,以後得禍害多少姑娘?
沈清和低低咳嗽一聲,池蘅懸在眼角眉梢的笑意褪去,當即道:“我得和我阿姐商量商量。”
“你盡管去商量。”藍夢夢道。
說是商量,不過是轉過身來握着沈姑娘沒多少熱乎氣的手,冷熱相激,她心下吃驚:“怎麽這麽涼?阿姐,你——”
“無妨。”沈清和掙脫被她握住的纖纖玉手,體內寒氣四竄,饒是有【龍炎丹】的強勁藥效壓制,白玉般的手背仍隐約泛青。
“要不然,我還是……”
“還是怎樣?”她輕笑。
池蘅軟聲同她言語:“還是借一借他們的枕被,夜裏蓋得暖,姐姐身子能少受些苦。”
“我不怕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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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少吃苦,為何非上趕着去受罪?”
沈清和眼底波瀾不驚,“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受罪,總好過看你為我去陪不相幹的外人。”
她字正腔圓,前一個“不相幹”,後一個“外人”,這話不僅不中聽,入耳還透着說不出的古怪。藍大小姐心生不滿。
還以為有什麽要緊的理由,池蘅灑脫一笑:“我不在乎,那有何妨?”
出門在外,臉面該舍則舍,不是掉腦袋的大事,清和姐姐還能因此飽飽睡上一覺,何樂不為?
她說得漫不經心,清和心弦一顫:“可我在乎。”
“我都不在乎……”
池蘅不理解她的‘在乎’,談笑間對上那對堅定的眉眼,喉嚨被堵得說不出話。
既然無話,她折身,欲先斬後奏陪人喝茶聊天。
剎那,沈清和指節崩白,聲音如落雪覆蓋綠瓦,輕飄飄傳入小将軍耳朵。
話不多,就兩個字:
“你敢。”
每個字不說有千鈞之重,甚而輕若鴻毛,寒若飛霜,池蘅猝然停下腳步。
她不敢。
幾年前躲在暗地偷偷目睹婉婉寒疾發作的場景,此生她再不敢惹她有任何不快。
說是不敢也不對,不敢裏面,更多的,是不忍。
寒疾如鑽骨之釘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折磨本該熱血激昂、舞刀弄槍的少女,可婉婉不管多羨慕她習武,都只能在下雪天委委屈屈地躲在屋裏抄書靜心。
同為将門出身,她比誰都懂得沈清和骨子裏的堅韌隐忍,那是縱使刀砍在血肉之軀都不吐一字的嘴硬倔強。
她緩慢回眸,眼底裝滿心疼、無奈。
一向不聽人勸的小将軍被勸住了,清和眉目娴靜,眉峰上挑,仿佛千軍陣前風風光光打了場大勝仗。
藍夢夢還等着少年郎主動陪她解悶,這倒好,病美人幾句話就将她計劃完全打亂。
她看出來了,這位姑娘身子差得厲害。
她不死心,“真不要?白送也不要?我這不僅有厚實棉被,還有茶點、琴棋二物,酸的甜的各種小食……”
大小姐喋喋不休,池蘅心念動搖,不敢再自作主張惹人生氣,傾身耳語:“姐姐,白送都不要?”
澄淨溫熱的氣息撲灑耳畔,清和心跳倏地漏掉一拍,強撐理智降伏不安分的心猿,哪肯因一些小恩小惠放任‘他’被人觊觎。
她笑着搖頭,“我不要,你可以要。”
雨雪風霜裏打熬出來的身子,哪有那麽不堪一擊?小将軍意興闌珊,“我要來做甚?我不需要那些。”
藍夢夢自認勝券在握,嘴裏不停:“蒸羊羔、蒸鹿腿、兩個時辰前炙好的烤全羊,放冷了味道護差上兩分,加熱一番尚能入口……”
她說起來沒完,池蘅巴不得将這些捧來獻給她的清和姐姐,可即便捧到她眼前,清和不會喜歡的,沒準還會和她生悶氣,氣她因口吃的自甘折節。
耳邊聒噪,她一頓心煩:“好了,別說了,我阿姐不要,我也不需要,多謝好意。”
“……”
有這麽謝人的麽?
你要真想謝我,何至于連個笑模樣都沒有,也就是仗着皮相好,換個醜的,看我理不理他!
千金大小姐脾性上來,藍夢夢懶得再搭理,被左右丫鬟伺候着吃完一頓雨天難得的美味佳肴,用過晚膳,又嘗了半碟子當季鮮果。
她自在得很,池蘅看得牙酸。
“怎麽,阿池饞了?”清和彎眉打趣。
“我哪裏是饞了,山珍海味咱們吃得還少嗎?只是心疼姐姐連頓像樣的晚食都沒有。”
“不必心疼。”
池蘅生性豁達,轉念想開,笑道:“姐姐,快睡罷,我在旁邊守着你,你可安心。”
有她在,清和自然安心,比睡在【繡春院】還要安心。
對面那行人有條不紊地擺好四面合圍的水墨屏風,見到他們這番派頭,小将軍心思浮動,後悔此行出門自己準備的不周全。
服侍清和合衣躺好,她撿了長木棍,用刀削尖其中一頭,用力插.入地下,兩端固定好,在頂端搭好廣袖玄衣,借此遮蔽陌生人尤其是那位藍袍男子掃來的目光。
做好這些她盤腿守在一側,唐刀橫膝,俨然一副不眠不休的護衛姿态。
清和睡眠淺,心細如發,不用睜眼僅聽動靜都曉得她做了什麽。
其實對面有的她都有準備,一應行頭放在琴瑟那,算算日子,她們也該來鸾城與自己彙合了。
倦意襲來,容不得她想太多,順從睡去。
好好休息,少拖累阿池。
“你不睡嗎?”
池蘅不願出聲攪擾身後熟睡的沈姑娘,小幅度搖頭,上身筆直如劍,又如西北靜默挺拔的白楊。
見狀,藍霄心頭一凜,這少年人……
夜深,風雨未歇。
破廟內除卻池蘅、藍家的四名護衛,其餘人皆已睡下。
後半夜,小将軍精氣神旺盛,雙眼明亮,無聊了便運功打坐,修行內功的同時随時保留一份警醒。
門外雨勢更大了。
清和睡得不安生,眉頭緊鎖,睡夢裏呢喃着喊了聲“阿池”,池蘅驀地睜開眼,輕手輕腳繞進去,跪坐在簡陋鋪制的草床前。
少女嬌軀呈蜷縮狀,四肢俱涼,意識昏沉之際一股柔和的暖流順着脈搏流向四肢百骸,謹慎護住她心脈。
如此持續半刻鐘,眉間凝結的薄霜化開,冰寒解凍,夢魇驅散,睡顏露出幾分素日不得見的乖巧。
一夜,池蘅都在損耗真氣暖着她的筋脈身骨。
藍夢夢一覺睡醒,外面大雨還沒停。梳洗好,屏風撤開,只見七八步開外少年郎橫刀在膝,睡前什麽樣,醒來還是什麽樣。
料想這人徹夜未眠,她啧啧稱奇:“你對你阿姐真好,簡直無微不至。”
池蘅忙着運功調息,沒空理人。
她虧損較大,以自幼修行的先天功為法門,真氣沿着全身十二正經、奇經八脈運轉三個大周天。
頭頂飄出淡淡白氣,自覺休養好大半,小将軍睜開眼,眸子重新恢複迷人神采。
她精力旺盛超出藍家兄妹所想,藍夢夢輕扯嘴角,羨慕嫉妒:一晚不睡皮膚看起來比她的還好,真是沒天理了。
藍霄心神大震,好個深藏不露的少年高手!
他癡迷武學,有心試試池蘅武功深淺,奈何找不到機會。
“姐姐,你醒了?”
池蘅貼心地取來竹杯、青鹽、清水、牙刷子之類,清和睡意方散,青絲披肩,這會陡然見她,耳垂不受控制地泛紅,緊了緊蓋在身上的羊毛毯,輕點下巴。
“一應物什我都為姐姐備好,姐姐先梳洗,我在外面守着。”
她痛快離開,清和放下心頭那點羞赧不自在,起身收拾形容。
手沒進溫水,她指尖發暖,感嘆阿池良苦用心,繼而怔然盯着那截細白腕子。
是夢嗎?
昨夜凄風冷雨,卻是她十幾年來睡過最暖的一覺。
“池哥哥,你來幫我處理這些獵物可好?”
少女嬌俏的聲音打斷清和的沉思,她眼睛微眯:池哥哥?阿池何時同她這般好了?
池蘅煩不勝煩:“我年紀比你還要小上一兩歲,你亂喊什麽?”
“那,池弟弟?”
“……”
小将軍閉嘴不言,扭頭不看她。
左右外面還在下雨,藍夢夢找不到事做唯有招惹這一眼得了她眼緣的美少年。
藍霄身為義兄,到底不是嫡兄,管不了她,只能坐在一旁看熱鬧。
他頭剛往西邊看去,池蘅清朗幹淨的聲線随之傳來:“非禮勿視,這道理要我說幾遍藍公子才能記得?”
藍公子姓藍,蘭羨之也姓蘭,此藍非彼蘭,發音相同也足夠小将軍心裏不爽,何況這男人賊心不死時不時往清和姐姐那邊望。
隔着搭制的簡易‘簾子’,池蘅不信他真能看到什麽,可就是被他看到一道影子,她也像吞了蒼蠅一般。
思及此,唐刀出鞘,刀鋒直指藍霄喉嚨,“你是真拿小爺的話當耳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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