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耀眼新星
深夜。
明月高懸。
利器刺入血肉的刺啦聲。
一刀穿心。
清皎的月光透過窗子揮灑進來,堪堪照在持刀之人清肅靜寂的眉眼。但見她倏然抽刀後退,鮮血迸濺,髒了一地青磚。
後半夜的客棧漸次亮起燈火,腳步聲紛亂而來,門砰得一聲被推開,為首的漢子提着燈籠,燈籠照亮一隅:“沒事罷!?”
他問得急,話音方落看見客房橫陳的死屍,一具兩具三具……足足八人,血還是熱的,死了沒多久。
吳有用一拍腦門,恨恨道:“竟然着他們的道了!老子倒要看見是誰敢對你下手?”
他作勢上前,一道清冽好聽的聲音響起:“吳大哥,別碰!”
入鞘的唐刀攔在他身前,制止他直接拿手扯開殺手面紗的莽撞之舉,池蘅眉尖凝着一滴細小血珠,也不知何時濺上去的,凝在那,仿佛點了細膩的朱砂。
“小心有毒。”
“将軍!”
“将軍!!”
來遲一步的士兵三步兩步沖上來。
門敞開,一眼望去房間橫七豎八的屍體,他們猝然一驚,瞬息回過味兒來:“将軍,今夜有人在咱們喝的茶水下了藥!”
以至于他們這會才趕來。
幸虧,幸虧将軍無恙。
他們一陣後怕。
跟着池蘅回京的人都是她一手帶出來的親信,此次他們押解耶律赤心回京,早料到一路不會太平。
處處是殺機,稍微不慎就是掉腦袋的大事。
她面容微沉:“回京自去領罰!”
“是!”
張小二等人幹脆應道。
挨了罰,才能長記性。在她身邊,不機警一些随時都可能葬送性命。
燭火點燃,又有燈籠照明,房間登時亮堂起來。
池蘅從袖袋摸出防毒的蠶絲特質手套,俯身掀開就近黑衣人的面紗。
一聲驚呼。
“這、這不是宋校尉?!莫非他是狄戎隐藏在軍中的奸細?”
認出宋容的人難掩震驚。
池蘅眸色幽深,倏爾一笑,渾不在意起身,瞥了大驚失色的張小二一眼:“行了,又不是第一次經這事。”
這一年來她身邊的‘細作’還少嗎?
多少回受傷都是來自身邊的‘明槍暗箭’。
在軍營,在營帳,在邊關陌生的街道,在與狄戎厮殺的戰場,你根本不會知道利箭會從哪個方向襲來。
幾次死裏逃生,池蘅付出慘痛的代價。
她從盛京邊防大營帶出來的兵,好不容易栽培出來,有幾人卻為她擋刀,死在‘自己人’手裏。
一次是在與狄戎交戰,她身陷險境,腹背受敵,最是雪上加霜之際,來自己方的陣營一柄利刃悄無聲息朝她刺來!
救了她的,是她的兵。
她曾承諾過要讓這些願意信她、跟随她的人死得其所,昔日承諾言猶在耳,愈發襯着那日入目的鮮血刺紅。
還有一次,是在戰後休整,她被拉出去飲酒放松。走在邊關筆直的街道,拐角斜斜刺來一把淬毒刀……
狄戎想要她的命,身在盛京皇城的那位更想要她人頭落地!
她笑容染了一分涼薄,眉梢懸着一分被激出來的狠:“耶律赤心人呢?”
“在這!将軍,屬下把人帶來了!”
确認戰俘活得好好的,池蘅下颌輕點:“看緊了他,別被人救走了。”
“是!”
僅一年,池蘅從八品宣節校尉蹿升正四品宣武将軍,可謂運朝武将晉升第一人。
時勢造就英雄,軍營裏的人親眼見證新星自血光升起,對她沒有不服的。
跟着‘池将軍有肉吃’,是兵士們常愛挂在嘴邊的話。
血與火磨砺出的戰将,使得池蘅蛻變驚人。
她似是又長高了。
站在那,如高山巍峨,白梅冷俏。
她望向濃濃的夜色,手伏窗前,衆人皆曉得,将軍又在想家了。
整整一年,将軍只往家裏寄了一封信,這一年怎麽過來的旁人不知,他們或許知道也是冰山一角,但那冰山一角足夠人心疼了。
吳有用見過少時的她,幾年前兩府訂婚宴上池小将軍明媚風流的笑顏,至今想起來都如不會褪色的風景印刻人心上。
明豔動人。
滿滿的鮮活朝氣,如春日樹梢長出最鮮嫩的綠芽。
如今的池蘅,鋒芒凜冽,卻不再像以前那樣笑了。
有人為她出生入死,肝腦塗地,她也為救手下的兵流過血受過傷,甚至回天乏術,在夜裏蜷縮角落偷偷哭過。
池蘅重新戴上她用來遮面的銀白面具。
吳有用冷不防又想起上次被襲殺的兇險,那一次混戰之中,池蘅差點被殺手傷了門面。
此後便為自己訂制面具,日日戴着,護着她那張徹底長開了的勾人臉龐。
“累不累?”
恍惚了一下,意識到她在問自己,吳有用搖搖頭:“不累。”
他內衫被汗漬浸透,先前意識到着了人家的道,魂都要吓沒了,緊趕慢趕趕過來,哪還曉得累?
張小二和一衆兵知她意思,紛紛道:“将軍,我們也不累,啓程罷,早點回去!省得夜長夢多!”
池蘅勾唇:“走!咱們回家!”
“回家!”
“回家喽!”
……
說是回家,距離盛京也有好幾百裏地。
歸心似箭。
彼時,盛京,柱國将軍府。
池夫人數不清第多少次翻開僅有的那封家書,指腹溫柔撫過每一個邊角。
這封家書她保存極好,最初寄來時什麽樣,現在再看,也沒多少區別。
這是池蘅八個月前往家裏寄來的信。
厚厚一封,頁數足有十七張。
寫給她的那些話池夫人早就倒背如流。
阿蘅和她說了進入軍營的複雜感受,還有邊關的種種見聞,說狄戎有多可惡,耶律赤誠有多瘋多狡猾。
想到什麽說什麽,和在家時沒兩樣。
前九張是寫給她的,後八張是寫給清和的,還特特提醒了她不能看。
池夫人一笑過後保留了前面的頁數,剩下八張此刻妥善放在繡春別苑沈姑娘的梳妝盒。
料想寫給清和的話不會正經,她的女兒,她還是知道的。
否則作何不準人看?
池夫人愛憐地撫摸家書的邊邊角角,眼眶發酸,臉別開,擔心不小心掉了淚暈濕上面的墨字。
她有夫君有孩子,可惜她的夫君和孩子都有大事要忙,都不在身邊。
阿蘅寫過這封信,再無其他信送來。池夫人長嘆一聲:“這孩子。”
報喜不報憂。
想得到她的訊息,只能通過一封封戰勝的戰報來揣測,她都不敢想自己的小棉襖去了邊關,再回來是什麽樣子。
高了胖了,瘦了還是黑了?
身上有多少傷?
不敢想。
不敢細思量。
身在将軍府的池夫人對信默然垂淚,身在繡春別苑的沈姑娘左等右等等不來第二封家書,狠心将某人寄來的情書鎖起來,眼不見為淨。
恐見之細想,又恐相思無門,生生熬苦了青春。
清早,喜鵲在枝頭叽叽喳喳叫。
妄秋穿過一道道垂花門,腳步輕快興沖沖走進一處門院:“小姐!小姐!”
柳瑟溫聲走出房門,輕聲問:“怎麽了?小姐剛睡下。”
聽“剛睡下”這樣的字眼,妄秋立時噤聲,放輕腳步湊到柳瑟面前,歡歡喜喜瞅了她兩眼,實在忍不住雀躍,小聲道:“你猜我打聽到什麽了?”
柳瑟不自在地避開身子,別扭又好奇,問:“什麽?”
“将軍活捉了耶律大元帥耶律赤誠的胞弟——耶律赤心,今時在回京的路上呢!”
“呀!”柳瑟眼睛一亮:“這是大好事!”
她一時激動沒收住聲,提着裙擺急急忙忙折身回屋。
清和裹着錦被坐在床榻,面容困倦,強撐着露出腦袋張望。
進屋見她沒睡竟坐了起來,柳瑟訝異的同時暗生內疚:“奴吵着小姐了?”
“沒。”清和藏好期待,指尖輕撚被角:“你方才說……什麽大好事?”
果然是吵到小姐?柳瑟心緒一轉,眉開眼笑:“小姐,将軍要回來了!”
……
池蘅坐在馬背不住打噴嚏,揉揉發酸的鼻子,她舉目遠望——盛京城已經在視線之內了。
“此次将軍立了功,也不知陛下怎麽獎賞?”
“定是要給咱們将軍一個大官做!”
耳聽張小二他們熱火朝天的議論,池蘅輕攏衣裳,越靠近盛京,危機越濃。
可她不得不來。
這裏有她的親人,愛人。
有她死都不能割舍的。
趙潛正是看準了這些,才發令要她帶耶律赤心回京。
帶戰俘回京不過是借口,是說辭,陛下真正想要的,是要她離開建功立業的地方。
這趟回來還能不能如願回到戰場,難。
她咧開唇,笑意譏諷。
邊關實在是積累軍功的好地方,是催促她成長的苦海和樂園,趙潛怕了,怕她繼續在那呆下去會養虎為患成為第二個‘池大将軍’。
她歪頭看向關在籠子的耶律赤心,眸色深邃。
“喂,你和你兄長關系怎樣?”
“不怎麽樣!”
“不怎麽樣是怎麽樣?”
耶律赤心被她俘獲本就憋着一肚子氣,這會還被她吊兒郎當作為消遣,氣急了開始罵人。
一張嘴,噴大糞似的。
池蘅心放回肚子。
這人嘴這麽臭,耶律赤誠都能忍着不掐死這個纨绔弟弟,回京路途還幾次三番派人救援,耶律赤心有沒有心她不知道,耶律赤誠這哥哥倒是做得有模有樣。
她調查過耶律家,耶律一門在狄戎好比運朝的池家,但耶律縱橫不是她父池衍。
耶律縱橫此人統共兩個兒子,長子耶律赤誠,少時為救大王子受傷,不能人道,狄戎人盡皆知。
幼子耶律赤心,嬌生慣養,素來得寵。
耶律赤誠乃狄戎出了名的忠孝之輩,礙于生父臨終遺命,要護衛幼弟為耶律家生下子嗣那日。
原本池蘅活捉耶律赤心有其他大用,可等不及她施展計謀,趙潛聖旨抵達邊關,皇命在上,她不得不帶戰俘歸京面聖。
事關耶律家香火傳承大事,耶律赤心在這,不怕耶律赤誠不瘋。
思及此,再看關在籠子猶如困獸的纨绔子,她笑逐顏開:“渴了沒?”
耶律赤心瞪大眼,驚奇她竟和自家哥哥一般怎麽罵都不會惱,登時閉了嘴,再不浪費口舌。
……
池蘅春日奔赴邊關,如今再回,盛京城昨日才下了第一場雪。
薄薄雪粒子覆蓋在屋頂,懸挂樹梢,天地一片雪白。
人生在世,多得是為每日生計辛勤忙碌的普通人,但我們要承認,普通人之上有天才,天才之上,有多少年不世出的奇才。
池蘅承載天命降生池家,天生适合風起雲湧的戰場,而她的天賦只在世人眼前打開了一角,等人們再回首,她已經身披榮耀歸來。
正四品宣武将軍。
在權貴名流多如泥沙的盛京算不得厲害,但以她投身邊關的年月來看,誰聽了不得誇一句‘将種’?
馬蹄噠噠走進久違的盛京,池蘅目光穿過人潮,眼眶微濕,面具未曾遮擋的眼睛分明在笑:阿娘,婉婉,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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