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昨日 孟惜安你拽什麽拽

若說初中時代對哪個老師印象最深, 這位張老師可得排在讨厭的語言老師前頭。

這個在當年就臨近退休的老教師以糊塗聞名,上課都能忘記帶書帶教案,但又因為人不拘一格廣受學生歡迎, 見人總帶三分笑, 待誰都和風細雨的,包括現在圍着他看的兩個刺兒頭。

他也是當年劃車案除了三個當事人外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

救護車的鳴笛聲響起時, 地上的老人動了動眼皮, 竟然先一步醒了過來。

他掙紮着要翻身, 陳瑭趕緊扶了他一把, “慢點。”

“眼鏡……”

孟惜安四下一掃, 想問眼鏡在哪兒, 原本乖乖待在自己身邊的異獸一頭栽進老人懷裏,嗚嗚叫起來。

張老師都還沒看清周邊有什麽, 就張開雙手揉了揉懷裏那顆毛茸茸的腦袋,連聲應道:“哎哎哎, 我們眼鏡真是好孩子……”

兩個被忽視徹底的大活人:“……”

十多年過去,這人是越發糊塗了。

醫護人員扛着急救箱和擔架沖上二樓。

“傷者呢?”

或許是看見了醫生, 張老師終于後知後覺感到了不舒服, 輕聲叫喚起來。

警笛響起後, 在樓上也派不上用場的孟惜安和陳瑭索性都下去配合警方調查。

兩人拿出各自的證件,民警一看半個自家人,忙和他們握手。

“原來是異管的同志,辛苦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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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他們的證詞,民警只花了幾分鐘便取證完畢,留了兩人的電話號碼,拉着三個嫌疑人揚長而去。

那頭醫護人員也扶着老人家下樓來了。

“你們是傷者家屬吧,初步診斷只有些腦震蕩, 不過老人家畢竟上了年紀,還是去醫院再做一個細致的檢查,住院觀察一晚更穩妥……”

張老師眯着一雙打滿褶子的老眼,試圖把站在前頭的兩個年輕人瞧仔細些,但後腦勺和胸口的悶痛讓他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只辨認出他們不是自家子孫,小聲道:“醫生,我自己去就行,不麻煩……”

醫護人員不知道裏頭的原因,眉頭一皺,“這怎麽行!到醫院還要跑手續,你人都站不直怎麽弄!”

下一眼,他們看孟惜安和陳瑭就跟看社會渣滓沒有區別了。

莫名當了不肖子孫的孟惜安看了看張老師滿頭的白發和發青的面色,沒有辯解,走過去接醫護人員的手 。

“去醫院吧,手續我來辦。”

說着她看了陳瑭一眼,“我跟救護車走,你幫忙關好門窗?”

陳瑭聳了聳肩,同意了。

一行人上了救護車,圍着主人打轉的眼鏡趁人不備,一躍跳進車內,乖巧地在角落裏躺下。

本以為還能有只異獸相伴的陳瑭抽出插在口袋中的手,慢悠悠朝二樓走去。

行吧,他就是獨自一人的命。

醫院。

一輪輪檢查過去,張老師的臉色逐漸好轉,神思也清明不少,認出了孟惜安。

“是、是惜安啊?”

孟惜安應了一聲,幫他把病床稍稍擡高,“這樣可以嗎?”

張老師愣了愣,忙不疊說可以,眼睛盯着孟惜安,把她仔仔細細打量了一遍,笑起來,“一點都沒變,還是不愛笑。”

孟惜安沒接話,轉身去倒水。

張老師自己接上了,“你和陳瑭……還有聯系嗎?”

孟惜安動作一頓,把水倒好遞到他手邊,道:“剛才和我一起在出現在您家的,就是陳瑭。”

“啊?”張老師差點把水灑了,歷經滄桑的臉上滿是錯愕,“你們一塊兒啊?”

“嗯,我們是同事,都在異管。”

“哦哦,這麽回事兒。”張老師欣慰地點點頭,“異管好,異管好啊,我就知道你們都是意志堅定的孩子,不會被一時的困境打倒的……陳瑭呢,是不是也還跟以前似的陰着個一張臉,不愛搭理人啊?”

孟惜安垂眸,“沒有,他和大家處的很好。”

“那就好……”張老師心裏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話匣子也打開了,“我這些年啊,就擔心你們兩個過不去那道坎。你說說你們兩個,也是膽大包天,一個劃車一個撒謊,就會硬碰硬。楊老師缺德沒做到一個老師的本分,你們應該向校方舉報啊,怎麽能自己就跟人杠上了呢……”

“哦哦,對了,你們還不知道吧,我退休後沒幾年,楊老師就因為收受家長紅包被舉報,失去了執教資格……”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很長一段話,孟惜安等他說累睡着,才從病房裏退出來。

眼鏡跟了出來,親昵地和她貼貼。

頭頂的燈光把影子照成小小的一團,孟惜安蹲下來,捏了捏眼鏡那對柔軟的小耳朵。

眼鏡熱情地搖尾巴回應,一臉享受地把腦袋湊過來,靠在她的腿上。

“真乖。”

她眯着眼睛,溫柔地撫摸面前這顆毛茸茸的腦袋。

然而張老師說的那些話不可抑制地在腦海裏循環起來,填滿放空的大腦。

困境?坎?

孟惜安神色譏诮。

即便是在她十四歲的時候,她也沒把那些幼稚的把戲放在心上。

都是些不相幹的人,她一點都不在乎。

長青中學不是傳統的好學校,在裏面就讀的每一位同學都具有極高的自由度,他們想學習就學習,想睡覺就睡覺,老師們也是魚龍混雜,有嘔心瀝血想把學生都引上正途的,也有混着日子覺得學生都是腦殘的,大雜燴一鍋炖,升學率年年創歷史新低。

在這種環境裏,校紀校規只對聽話的學生起作用,因而即便校長三令五申學校牆壁不能塗鴉,還是被不聽話的學生們塗得密密麻麻。

在這些被塗鴉的牆壁之中,學生們還做了明确的區分,表白的,罵人的,可以信手塗鴉的,必須認真畫畫的……

孟惜安所在的班級執勤的區域就有一面牆是專門罵人的。

她每次輪到去打掃衛生的時候,都會看到那面牆,以及那面牆上不堪入目的髒話。而在這些髒話當中,不乏她自己的名字,大名和縮寫都有。

——孟惜安你拽什麽拽

——MXA死全家

——MXA被狗日了

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也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能招來這麽多惡毒的話。

孟惜安掃完地,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小刀,用力刮掉“死全家”那句的名字。

刮到最後一筆的時候,一顆小石子從背後扔了過來,砸在她手邊的牆壁上。

她停下手裏的動作,回過頭去。

皮膚蠟黃,全身上下寫着營養不良的少年陳瑭站在花壇的另一側,手裏還捏着另外一塊石頭。

他用近乎冷峻,又略帶嘲諷的語氣道:“重新寫上去可比你費力刮掉省事多了。”

孟惜安剛在上一次考試中奪回第一名的寶座,心情很好,并不介意他指手畫腳,只回頭自顧自做手頭的工作,一直到自己的名字被刮得幹幹淨淨為止。

很滿意自己的名字消失,她收好小刀,準備提掃帚回教室去,一回頭才發現陳瑭還沒離開。

雖然上次在語言老師辦公室并肩作戰過,但孟惜安并不打算和他有更進一步的交流。

陳瑭在她漠然的目光裏走到牆邊,舉起手中的炭筆,快速将剛剛刮幹淨的空位填滿。

他的字一筆一劃,因用力來回描畫而清晰無比。

——罵人者死全家。

陳瑭寫完,随手把用剩下的炭筆扔在牆腳的落葉裏,面無表情地回頭看還站在原地的孟惜安。

他身後的那面牆此刻無比地賞心悅目。

孟惜安盯着看了好久,直到早上的第一節 課上課打鈴,才認真道:“這上面也有你的名字,需要我把刀借給你嗎?”

陳瑭想了想,搖頭。

“不用,我無所謂死不死全家。”

在醫院慘白又明亮的燈光照耀下,孟惜安的神色纖毫畢現。

玩了一會兒,任她揉圓搓扁的小腦袋忽然轉了過去,孟惜安跟着擡頭。

陳瑭站在數米外的地方,一手舉着一杯糖精兌成的廉價奶茶,一手拿了一瓶在燈光下略略發藍的礦泉水。

他擡起腳步,走了過來。

“三塊錢,不謝。”

孟惜安看了咬着吸管的男人一眼,接過礦泉水,直起身體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眼鏡用圓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了兩人片刻,在孟惜安腳邊卧倒。

孟惜安給陳瑭轉賬後擰開瓶蓋,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嗓子,道:“我給張老師的家人打過電話了,大概再過一個小時人就能到,你可以不用來的。”

陳瑭對她的安排很是不滿,翹起二郎腿呵呵一笑,“怎麽,好事是咱一起做的,功勞你想一個人獨吞啊?”

剛喝下去的水猛地嗆着喉嚨,孟惜安側過臉捂着嘴克制着咳了幾聲,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他,“什麽獨吞?你還打算挾恩圖報?!”

陳瑭:“……你能不能想我點好的?”

孟惜安從包裏翻出一張紙來擦了擦嘴角,收斂起所有神情給出建議:“那你就說點好聽的。”

陳瑭嗤笑着往後一靠,懶洋洋道:“那我可不敢,怕你又給我扣頂虛僞的帽子。”

孟惜安:“……”

到底是誰在給誰扣帽子?

張老師的家人來得比預計時間慢,臨近十二點才到。

二人交棒成功,離開醫院時已是萬籁俱靜。

路上不見一個行人,大馬路上空空蕩蕩,藍黑色的天空仿佛一張巨大的幕布,籠住睡着的城市。

路燈的光帶着秋日的寒意,從車窗的縫隙裏擠進來。

汽車發動的聲音格外重。

孟惜安靠着車窗,散落的長發擋住大半張臉。

車子啓動,陳瑭開口打破平靜。

“孟惜安。”

“說。”

“糊塗張認出你了嗎?”

“……嗯。”

“這語氣?看來他也沒說什麽好聽的。”

“他只是表達了對我和你成長狀況的關心。”

“哈哈哈哈——”陳瑭大笑,尾音微挑,“舊事重提,那還不夠難聽啊?”

孟惜安一愣,疲憊地閉上眼睛。

也是,如果可以,她确實一點都不想記起以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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