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家人 “醒了之後,你會有新的家人,我……

天氣一直不好, 第一場雪用了一個星期才化幹淨,這天隐隐的再度翻白,似乎不日便要下第二場。

氣溫一天低過一天。

茶水間。

孟惜安正往外倒咖啡豆, 小雲突然伸出手來, 用大拇指和食指圈住她的手腕。

“惜安姐,你怎麽都瘦成這樣了!”作為第一迷妹她簡直心疼壞了, “一圈都空這麽多了!”

孟惜安正不知道該怎麽回複, 放在臺面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是陌生號碼。

“抱歉, 我接個電話。”

她放下手中的東西, 接起來。

“惜安, 我是何婕, 今天晚上……”

孟惜安垂眸,幹脆利落地挂斷電話, 并且第一時間把號碼拉黑。

小雲驚訝地看着她。

孟惜安輕描淡寫道:“推銷的。”

“哦哦!”小雲立刻理解地點點頭,“現在推銷的真是無孔不入, 可煩人了!對了惜安姐,你最近是不是沒有好好休息啊,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一定跟我說哦, 我下了班也沒什麽事情做的……”

在她絮絮叨叨的話語聲裏, 望着窗外半灰不白的建築,孟惜安緩緩吐出一口氣,試圖把這件事抛到腦後。

大咪這幾天的情況越來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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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大咪的情況越來越好。

其他的都無所謂。

可惜讓她沒想到的是,有些人明知路走錯了,也要閉着眼睛走到黑,寧可撞死在南牆,也不回頭。

當何婕站在辦公室門口,用我見猶憐的姿态堅決堵住她的時候, 孟惜安的腦子嗡地一下,腦震蕩一般天旋地轉。

“惜安,我只是想請你好好正視一下我們之間的問題,這根本就微不足道不是嗎?”

“我很抱歉這麽不禮貌地對待你,但我沒有辦法,請你真的不要那麽抗拒可以嗎?”

正是下班時間,來往的同事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

孟惜安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麽大的力氣才控制住汽油點燃般竄起的怒火,開口咬字極重:“我已經跟你說的很清楚了,也請你不要糾纏我可以嗎?”

她快步錯身,只想離這一家三口越遠越好,可沒邁出幾步,身後傳來撲通一聲,經過的同事們驚呼起來。

孟惜安不敢置信地回頭。

何婕淚流滿面跪在地上,“我求求你,給我和老孟一個機會,不要阻攔我們!”

小雲一直小心地跟在孟惜安身後,見狀急眼了,上前一把将人拉起來。

“你幹什麽呀?!有話你不能好好說嗎,你這樣是幹什麽?!道德綁架嗎?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壞啊——”

“小雲,你先下班吧。”

孟惜安退回來,堅定地把紅了眼的小姑娘和正在落淚的女人分開,口吻平靜,甚至還微笑了一下。

“沒事的,我可以處理。”

小雲擔憂地看着她,似乎在問她是不是真的。

孟惜安點點頭,把她往外推了推,“回家吧。”

女人還在流淚,一副痛苦又可憐的模樣。

孟惜安冷冷地看着她,道:“你的目的達成了,眼淚可以收起來了嗎?”

女人的臉上顯露出難堪,好像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麽,保養良好的臉龐紅了個透。

這場鬧劇随着兩人的離開落幕,留下一堆議論。

“什麽情況?老孟?”

“這女的不會是哦小三吧?孟科不同意她進門?”

“艹!這麽刺激?”

“這要是小三臉皮得有多厚,我覺得應該是想當孟科長的後媽,但孟科長不同意。”

“為啥不同意?如果不是出軌,找第二春不是很正常嗎?”

“害,你們不知道孟科長富二代?怕是涉及到家産的問題吧。”

……

孟惜安第二次上了女人的車。

“對不起惜安,我實在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事到如今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諒我,只是無論如何,我都想請你看看在我面前,老孟是什麽樣子的。也想讓你知道,我只是作為一個普通女人,好不容易遇到喜歡的男人,想和他過一輩子而已,沒有圖他的錢,希望你不要戴有色眼鏡看我。”

上車之後女人情緒穩定多了,聲線也恢複成了初次見面時的輕聲細語。

然而這話說的,好像是因為孟惜安不想少分家産,所以一定要從中作梗似的。

孟惜安懶得跟這種完全陷在自己思維裏的人解釋說明,只問一件事:“我看過之後,你以後就不會再騷擾我了嗎?”

女人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臉一陣紅一陣白,語言失控地刻薄起來。

“如果你為人子女,真的完全不顧慮你爸爸的感受,那我自然無計可施!”

孟惜安沒有說話,冷漠地看向窗外。

無所謂。

她不需要了。

車子下了高架橋,路上有點堵,坐在後排閉目養神的孟彰忽然坐起來,對司機道:“把我放最近的地鐵口就行。”

陳瑭從副駕駛座上微微彈起,回頭看了他一眼。

車上現在只有三個人,資審科長他老婆親自到機場接的人,沒和他們一起走。

“孟局,您趕時間?”

下飛機已經臨近飯點,這時候還會有約?

孟彰笑了笑,“和家人約了吃飯。”

陳瑭挑起長眉,有些意外。

大咪恢複地沒有那麽快吧,孟惜安居然願意離開醫院還跑這麽大老遠到機場附近……不對。

他很快醒悟過來,孟彰口中的家人另有其人。

正到晚高峰,前面的路只會越來越堵。

陳瑭想了想,也道:“我也在最近的地鐵口下好了。”

司機笑起來,“孟局歸心似箭,小陳科長怎麽也這麽着急,我這一趟就拉那麽一段兒啊。”

“那不正好早點下班,讓你也趕得上回家吃頓熱乎飯呢,我那行李你先放車上沒事,明天到局裏我自己帶回去就行。”孟彰心情不錯,拉家常似的和司機多說了兩句。

“那敢情好,謝謝局長!”司機呵呵直樂,調整路線轉向地鐵口。

下了車進站,陳瑭和孟彰分道揚镳,擠上不同的線路。

孟彰的心情有些激動也有些忐忑,自從和孟惜安表明決心後,他還是第一次去見小何。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小何娘倆,明明承諾了要好好照顧他們,卻又告訴他們最近都不能經常見面,只能偶爾出來陪陪他們。

好在小何是個大度的女人,沒有因此生他的氣,還為了配合他,特意把難得見面的機會定在機場附近這種不容易撞見熟人的地方……

孟彰下定決心,等惜安有了好歸宿,一定不再虧待這個好女人。

上了地鐵後,坐三站就到目的地。

孟彰步行了兩百米,很快到達女人訂好的餐廳。

這是一家古風韻味極濃的餐廳,一桌一格,半遮半掩,角落的小石臺上還有人在彈古筝。

“老孟,這兒!”

孟彰一擡頭,就看到小何牽着半大男孩,笑容溫婉地朝他揮手。

他趕緊走過去,“有點堵車,沒讓你們等太久吧?”

女人嗔道:“等你的次數還少嗎,我們早就習慣了。”

孟彰爽朗地笑起來,又去逗有些拘謹的孩子,“小寶呢,生氣沒?”

小男孩腼腆地搖搖頭,“媽媽說伯伯工作忙,很多時間都要做對社會有用的事情,所以我不生氣,我長大以後也要向伯伯學習,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哈哈哈哈。”孟彰伸出大掌摸摸孩子頭,“好孩子,快坐下吧,你們肯定餓壞了。”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坐下。

菜是女人早就點好的,機靈的服務員見他們人到齊,立馬安排後廚上菜。

孟彰早就餓了,菜上得快正合他意,剛拿了筷子給小孩夾了塊糖醋排骨,一碗熱湯便送到了手邊。

女人柔軟的眉眼讓他內心無比熨帖,“小何,跟着我太委屈你了。”

女人笑容淺淺,低聲道:“說什麽呢,遇上你才是我的福分。”

孟彰心一軟,伸手拍拍她的手背,“我保證,一定風風光光娶你進門,也會把小寶當成我的親生兒子 ,好好對你們。”

女人紅了眼眶,卻不像平時那樣應下,而是苦澀地搖頭。

“惜安……她不能接受吧?”

孟彰一噎,想起女兒的冷眼冷臉,讪讪道:“不怪她,是我自己答應了她以後絕不組建新家庭又沒做到,她生我氣也是應該的……”

看着女人越發低落的眉眼,孟彰想起一事,趕緊補充:“不過你放心,嘿,那孩子好事兒就近了!”

小何愁苦地看了他一眼,“你這人粗枝大葉的,會看這些事嗎?上次小胡那事兒,你也信誓旦旦說這個肯定可以給惜安幸福,可結果呢?”

迅速被拆臺,孟彰悻悻道:“那次我太着急了,不作數,再說我是為了誰啊,還不是想着惜安早點有個好歸宿,也好早點娶你進門……”

啪。

透明的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孟彰被吓了一跳,下意識往杯子摔碎的方向看去。

從格擋的空隙裏,他看見了一張分外熟悉的臉。

筷子從指間滑落,落在餐桌上。

白了臉的不止他一個,小何臉上的血色也褪得一幹二淨。

壞事了,剛才那話怎麽聽都像是孟彰為了甩掉這個女兒,才有了介紹相親那回事……

她只是想讓孟惜安知道孟彰在她面前是沒有隐瞞的,是絕對親近的,沒想讓這父女徹底決裂啊!

孟惜安的腦子出現了短暫的空白,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一家三口的餐桌前了。

她看到了孟彰抖動的嘴唇,也看了女人懊惱的神情,還看到了小男孩疑惑的眼神。

她的內心沒有一絲波動,平靜的像一塊冰,冷,但很堅硬。

她聽到自己說:“不用這麽麻煩,你以為只有你在委屈求全忍受我嗎?”

孟彰站了起來,整個人都是灰敗的,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只能幹巴巴地說出幾個字來:“惜安,你誤會了……”

孟惜安搖搖頭。

“我跟你都不在一個戶口本上,你何必這麽煞費苦心?雖然我們是有血緣關系,但我沒花過你一分錢,你的財産我也不打算要,所以你的贍養問題或許可以靠你的小兒子解決?那我們正好相互解脫,最好老死不相往來。當然,如果到時候出了意外缺錢養老,你聯系我的話,我會按比例支付贍養費用的。”

看着孟彰幾乎站立不住,女人心疼了,嚴厲地看向孟惜安:“惜安,這是誤會,你怎麽可以這麽對你爸爸說話?還說什麽沒花過你爸爸的一分錢,他這麽多年為你做飯照顧你,這些就不是付出嗎?!這些就是天經地義的嗎?!”

孟惜安移動視線,落在她的臉上。

女人看着那種漂亮但沒有一絲人氣的眼睛,心裏驀地一冷,竟生出了幾分害怕。

“也對,既然要算,這些不是天經地義的東西,确實也應該算清楚——”

“惜安!”孟彰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她,“是天經地義的,怎麽會不是天經地義的呢?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咱們父女倆好好談談好嗎?對了,我還給大咪買了個新玩具呢,不過放在車上了,我立刻讓老馬送過來……”

孟惜安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死了好多年的人,緩慢地搖頭。

“大咪玩不了新玩具,它凍壞了,還在醫院躺着呢。”

孟彰這才發現,短短一周時間,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兒已然形銷骨立,本就瘦的人此刻更是沒幾兩肉了。

“孟彰,有些事以前我沒說過,現在我要告訴你,我從小就沒有父親,長大了也不需要,之所以試着接受你,不是因為我渴望父愛,而是你追在我後頭一定要彌補我的樣子太可憐了。”

“是我同情你,呵……沒想到會變成你們一家三口覺得我可憐。”

孟惜安的面色極冷,語氣加重:“我不想再忍了!以後無論你們誰再騷擾我,都別怪我不客氣!”

小男孩被吓到,哇哇大哭起來。

女人忙去哄,孟彰眼前一黑,渾身脫力癱坐在椅子上。

孟惜安筆直地朝外走去。

好像無動于衷。

好像所有的兵荒馬亂都與她無關。

異獸醫院。

陳瑭餓得從行李箱中找出一板巧克力嚼着,又苦又甜的能量從喉管流入胃裏,才抑制住抽煙的沖動。

送溫暖撲了個空不說,等了一個小時人還不來,這也太離譜了。

他掏出手機,決定給離譜的某人打個電話。

剛按下撥號鍵,不經意擡頭,陳瑭看見走廊的盡頭走過來一個人。

肩膀繃直,手臂繃直,腳步繃直,全身繃直。

行屍走肉般朝前移動。

臉比頭頂的燈光還要蒼白,一雙眼睛空落落的,什麽也沒裝進去。

不對勁。

“孟惜安。”

聽到自己的名字,孟惜安的視線有了焦點,但眼神依舊像一潭死水,沒有任何波瀾。

她好像很正常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怎麽又來了?”

陳瑭覺得自己好像被凝視着,又好像根本沒被納入眼底,孟惜安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整個人是空的。

“你……”

“什麽?”

陳瑭心中閃過千百種猜測,最終定格在孟彰愉快的面容上。下一秒他又搖頭,把這個荒謬的猜測揮趕出去。

“沒什麽,就是給你帶了個禮物。”

偷偷用拇指指腹蹭了蹭掌心緩解緊張感,他不急不緩地把手伸進外套的大口袋裏,摸出一只小玩意兒。

黑白條紋,三條腿,與大咪別無二致的小玩偶乖巧地趴在陳瑭的手掌上,側着的腦袋神情細節也很到位,貓兒似的慵懶。

孟惜安的神情終于有了波動,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點什麽。

然而眼淚比言語更快,失控地流下來。

陳瑭懵了。

孟惜安眼前模糊,臉上濕漉漉一片。

為什麽變成她的錯了。

為什麽成了她無理取鬧。

為什麽好像她長不大不知道體諒孟彰。

荒謬的猜測就是真相,面前這個張不開口的傻子被幸福和美的一家三口正式驅逐出境了。

在他們這個年紀,這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可陳瑭知道,對于哪怕是花錢雇人假裝自己的父母,也要營造出自己過得比所有人都好的孟惜安來說,這或許就是滅頂之災。

刻意編織的幻境被徹底擊碎,她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真是活該。”

嘴上這麽說着,實際行動卻截然相反。

陳瑭伸出手,将她的臉摁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輕拍她瘦弱的後背。

“多餘的東西就應該扔進垃圾桶裏,有什麽好在乎的,死抓着不放還不是自己吃虧?”

眼淚往外奔湧,孟惜安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她緊緊抓着陳瑭的衣服,十指不斷攥緊,指尖都充血了,最終還是洩露出了一絲哭音。

“我才是多餘的……”

滾燙的淚水滲入厚重的外套,再滲入單薄的線衫,貼到溫熱的皮膚時已經變得微涼。

孟惜安哭着說:“孟彰根本就不想要我,要不是為了離婚,根本就不會有我——”

她是最開始推行的極端強制婚育措施的産物,若不是雙親為了離婚,她不會來到這個世界。

三十年前,由于人口老齡化嚴重,而不婚不育人數逐年成倍增長,即便征收再高額的單身稅都無法促使公民婚育後,為了維系人類社會穩定發展,國家不得不采取強制婚育措施。年滿三十周歲單身者強行匹配結婚,除非生下孩子否則不得離婚。

這個機制堪稱狗急跳牆漏洞百出的集大成者,盡管造成了很大的負面影響,卻也見效極快,在如此強壓的威懾下,年輕人對待婚姻終于積極起來。

可諸如孟惜安父母的悲劇,也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在下一代內心中留下了最深的陰影。

孟惜安從小就知道,她的出生只是父母離異的必要手段。

但她也知道,她其實還是這些犧牲品裏相當幸運的,因為她的母親在生下她後不忍心了,沒有把她送到他們這種情況該去的國家養育機構中去,而是選擇了親自撫養。

雖然強勢的母親在她面前并未表露出太多的溫情與體貼,但她明白,她的媽媽為她犧牲良多,她是被愛的。

所以她的童年過得雖有缺憾,但一點也不糟糕。

直到十二歲那年母親病逝,她的監護權被轉移到孟彰那邊,人生才開始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一面裝得愧疚萬分把我接回去……一面又完全不管我的死活……”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麽多年隐忍的委屈在此刻悉數爆發。

“我一開始根本不想要他這個爸爸,我說了我不要我不想跟他一起生活,是他一定要當一個好父親……”

“是他主動說以後不會再婚……”

“其實我無所謂的,我真的無所謂他是不是真的會再婚,也不在乎他是不是信守承諾,我只是讨厭他瞞着我,就好像我永遠都是那個阻礙他通往幸福生活的攔路石……”

“他憑什麽這麽看我,是他自己一定要照顧我!是他自己一定要把我這塊石頭擱在腳邊!是他自己信誓旦旦承諾一切!”

“他還說他最愛我?可他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他自以為是自作主張多少次?!是我在忍他!”

她歇斯底裏,卻又無力至極。

她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也不知道以後應該怎麽辦才好。

孟惜安靠在陳瑭身上,泣不成聲。

“到底還要我怎樣……”

怎樣?

陳瑭閉了閉眼睛,開口時嗓音啞得可怕。

“孟惜安,想要家人,想被疼愛,這些都不是丢人的事情。”

“丢人的是你明明知道他滿足不了你對家人的定義與要求,還固執地自欺欺人。”

“醒醒吧。”

他的話太難聽了,難聽到像一把錐子,刺進她心窩裏攪動。

孟惜安難堪得喘不過氣來時,卻又聽見他的聲音。

一字一句,分外清晰。

“醒了之後,你會有新的家人,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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