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移不開眼睛

“娃娃,以後日子還長,記得不要再跟人動手,你性子野,控制不住自己,別把自己一輩子賠進去了。”

別冬站在院子裏,腦子裏不知怎麽想起大鐵門那個看門的老頭兒跟他說的話,“別再跟人動手”,別冬握着鐵釺的手有些發抖。

梨津的夜裏不比北方暖和,別冬只在院子裏站了一小會,渾身就冷透了,砰砰作響的敲門聲過了最暴躁的階段,莫名弱了下來,有一下沒一下的,仿佛外面的人漸漸沒了力氣,而後徹底停了下來。

別冬一動不動地站着,渾身緊繃,像在跟兇猛的野獸對峙,他等了好一會,沒聽見外面有腳步離開的聲音,也許那人還等着,別冬想,他沒法當什麽都沒發生接着悶頭去睡,如果是惡人,來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別冬想自己既然是做義工,至少江沅不在的時候,看家護院的事當然得幫着解決掉。

別冬一只手把鐵釺緊在身後,悄聲到大門前,按下密碼鎖的開關,而後猛地拉開大門。

跟他視線平齊的地方空無一人,然而腳下卻哐當一聲,順着往內開的大門滾進來一個漢子,周身發出濃烈的酒氣,人事不省地倒在別冬的腳邊。

原來是個醉鬼,別冬看清楚後,周身驟然松懈下來,發出劇烈的喘氣聲,背後握着的鐵釺直直掉在地上。

醉鬼的喉嚨毫無意義地骨碌着,別冬猶豫了下,夜裏寒涼刺骨,醉成這樣放着他在門口不管,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天,于是他把人拖進了院子裏,而後自己回房間穿好了衣服鞋襪再出來,把醉鬼連拖帶架地拽到了院子角落的休息區,那裏的木長椅上有厚厚的墊子,可以讓他躺一躺。

月光照得院子通明,別冬看清楚醉鬼滿臉胡茬,年紀約莫三四十,看不真切,還發現他右手的中指少了截指頭。

別冬猶豫了下,把休息區的壁爐門打開,旁邊角落整整齊齊碼着劈好的木頭,還有少量的炭,別冬會生火,把點燃的木頭丢了一些進去,又扔進去幾塊炭,這樣差不多能燒到天明。

周圍的溫度一點點升了起來,別冬看着躺在長椅上的人發出均勻的呼聲,去天井壓水泵洗了洗手,再回屋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高原的緣故,氧氣含量比老家要少,別冬在這裏的第一夜就睡得格外香甜,儲藏間沒有窗戶,他的手機也已經報廢,導致醒來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幾點了。

躺在黑暗窄小的床鋪上,別冬心裏湧起一股難得的松弛,而後突然想起前一晚被他拽回來的酒鬼,心中一緊,趕緊起了床,胡亂套上褲子和皮襖後出了房間。

陽光熾烈,別冬用手被擋住眼睛,緩了緩才适應過來,下一秒周身就被灼熱的陽光曬出了一身汗,他才記起來這裏的白天是穿短袖也嫌熱的溫度,趕緊脫了皮襖丢回房間,晝夜溫差這麽大的地方,他總是記不得。

穿過滿院的植物,休閑區長椅上的人已經不見了蹤影,爐火也自然熄了,倒是桌上有個用爐灰和手指胡亂塗的一個“謝”字,還有一張用石子壓着的錢。

二十塊。

別冬拿起那張薄薄的錢,肚子适時咕咚了一聲,看着天色估摸着快中午,他想,可以去菜場買點吃的。

古鎮是有菜場的,別冬出了客棧,到随園路上問了人,頂着大太陽往東南方向的城門走,其實距離并不算近,但別冬樂得走一走,順道看看他即将生活的地方。

沿着随園路走到端頭,這條步行街上下不過幾百米,兩邊開滿了店鋪,每一間都小小的,羊肉米線館、服裝飾品店、手工皮具店……琳琅滿目,沿着店鋪還有一長排擺攤的,更是五花八門什麽都有,自己做的香薰蠟燭,剛剛從家裏廚房端出來的白斬雞,在石頭上畫的畫,紮的風筝……別冬一路走一路看,覺得這條街真是個萬花筒。

穿過這條街,他自己仿佛也沾了不少人氣,身體和心情都變得有些熱騰騰的。

在南門菜場買完菜,這裏的蔬菜新鮮飽滿,價格低廉,別冬攏共只有35塊,買了一大兜後還剩5塊,走出菜場的時候,在路邊看到許多當地婦女背着大竹筐賣花,整筐整筐的野雛菊,別冬不由自主地在跟前停住。

手指拂過那些嬌弱卻蓬勃的花瓣,這是別冬熟悉的植物,老家的森林裏,6月份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這種小野菊,風吹花海,爛漫一片,但只有一個短暫的夏季。

而梨津竟然一年四季都有,冬天也開得這麽鮮活,別冬忍不住,掏出最後的5塊錢買了一大捧。

這下真身無分文了,別冬想,一會吃完飯,得出去好好轉轉,找個活幹,至少得在江沅回來之前把飯錢掙了。

拎着菜和花,別冬在太陽底下走得熱氣騰騰,心情卻很好。

回到客棧的時候,赫然發現院門大開,別冬心下一驚,以為自己出門的時候忘記關門,趕緊沖進去,卻發現滿院的植物中坐着一個人,正悠悠閑閑地抱着個茶缸,閉眼曬着太陽。

別冬一眼認出來,這是昨晚被他拽進來的醉漢,他那股與生俱來的,時時處于戒備的緊繃狀态又回到身上,走到跟前,那人悠悠睜開眼睛,看到人後露齒一笑,“回來啦?”

“你怎麽進來的?”別冬警惕地回身看了看院門。

那人坐在木凳上,靠着背後的小木桌,伸長着腿,眼睛還腫着,仰頭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別冬,自若地說:“別緊張,我是江沅的朋友,叫司放,你也可以叫我四哥,你們家密碼我都知道,我不是壞人。”

別冬這才放下心來,這個叫司放的人有股懶洋洋卻混不吝的氣息,但他不是壞人,壞人的氣息別冬是認得的,司放不是。

司放說:“昨晚喝多了,突然想起來江沅跟我說他這兒會來個小朋友做義工,叫我過來看看人到了沒,我就過來看看。”

別冬心想:……大半夜醉成那樣過來?

司放又擺了擺手:“不要那麽一副表情,喝多了嘛,你也是,到了也不跟江沅回個消息,他還惦記着。”

別冬這才說:“我手機壞了,沒法發消息。”又說:“麻煩跟沅哥說聲。”

司放說:“我跟他說過了,人到了,人還挺好,知道把我拽進去還生個火,沒把我丢在外面自生自滅。”說着他嘿嘿笑了起來,別冬也跟着勾了勾嘴角。

司放看了眼別冬手裏拎着的菜,說:“喲,還會做飯吶。”

別冬點頭,想說你要沒吃飯的話就留這兒吃吧,反正都是用你的錢買的,司放卻搶在他前頭說:“那正好,走,把菜拎着去我那兒吃飯。”

別冬:嗯?

司放直接起身,他個子高,一把勾着別冬的肩往外走,說:“我就在你們對面開飯館,江沅怕你餓着,讓我過來叫你吃飯,說他回來之前你就在我那兒吃,我就說他白操心了,能那麽大老遠一個人從東北過來的小夥子,生存能力差不了。”

別冬插縫說了句:“我,我沒錢給。”

司放停住,打量了他幾眼,別冬有些臉紅,但那是大實話,江沅還有半個月才回來,這半個月的飯錢他可給不了司放。

然而司放卻說:“你不是會做飯?那就來給我做幫廚下打手吧,不算你白吃。”

這倒是可以,別冬點頭:“這個我行。”

司放的飯館在客棧對面的巷子裏,是一間老民房改的,也有個小院子,并排的兩個房間打通了做飯堂,給自己留了一小塊隔開了睡覺,廚房在背後,旁邊還有個小後院。

飯館的菜式簡單,都寫在黑板上,別冬看了眼黑板,心裏估摸了下,十之八九的菜他都能做。

生意看起來不錯,還不到中午已經有人過來占位等着吃飯,司放開始指揮別冬,別冬麻利地備菜切菜,司放用他少了截指頭的手夾着煙,靠着廚房的門框,眯眼看別冬忙活。

砧板上切菜聲急速而穩當,司放盯了一陣,說:“你手很穩,刀用得不錯。”

別冬手上不停,随口回道:“嗯,我父親是獵人,也做木匠,從小教過我。”

“難怪。”

司放繼續問關于他家裏情況,別冬便閉口不答了。

住和吃的事情都解決掉,別冬心裏有了絲安穩,他住在客棧,每天一大早起來打理院子,給植物澆水,把院子和每個房間都擦一遍灰,再把地上掃幹淨,然後就去司放那兒幫廚,下午有時候他會在天臺坐很久,什麽也不做,看雲,聽風,冬天的梨津風很大,閉上眼的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北方的森林。

跟司放熟了之後,沒事別冬也待在司放那,或者騎着他的三輪車去更遠的批發菜市場拖貨。

半個月下來,司放說:“江沅找了你這麽個義工,真不錯。”

閑時兩人聊天,司放問他怎麽認識的江沅,別冬說了,又問司放為什麽沅哥不當老師了?司放神色複雜地一笑,反問說江沅沒跟你說?

別冬搖頭,司放說那他也不方便說,又說“沅兒可惜了”。

別冬說:“沅哥是個好人。”

司放卻沒接話,抽着煙扭頭看了眼別冬。

江沅去轉山,算算日子,應該差不多快回了,別冬也沒法跟他聯系,有天司放跟他說就是今天回,可能要晚一點。

這天晚上司放的飯館到十點就關了門,然後做了個火鍋湯底,讓別冬切了許多肉和菜,然後兩人帶着大鍋小鍋的去了客棧,說等人回來一起吃個火鍋。

結果一直等到虞媳十二點,很遠的地方傳來機車的轟鳴,司放掐掉煙說:“人來了。”

他起身去開爐子熱湯底,那機車聲越來越近,似乎不止一輛,別冬把院門打開,摩托車一直騎進巷子,橫沖直撞地撞進了院門。

是江沅,別冬站在院落中間,看到江沅的一瞬間心裏真正高興了起來,叫了聲:“沅哥。”

江沅看着他卻一愣,六年沒見,別冬變了大樣,江沅心裏的別冬還是13歲的小孩,青澀稚嫩,他一時無法跟眼前這個高挑的少年聯系起來。

別冬長大了,更英氣了,少年美到讓人忘了移開眼睛。

直到江沅被身後的人不耐煩地催促:“發什麽楞,進去啊。”

江沅才回過神來,一前一後兩輛裝備精良的摩托車進了院子,靠邊停好,別冬打量跟在江沅後面進來的陌生人,那人一身黑,黑機車黑頭盔黑長褲黑靴,摘了頭盔後頭發極短,襯得眉目英挺利落,側面的輪廓像被精細雕刻過一般,眉骨高而眼狹長,眉梢眼角有一塊像是新添的疤,在這寒冷的夜裏,像一塊捂不化的冰。

作者有話說:

冰山 × 小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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