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濕了半邊枕頭
這個晚上別冬夢見了父親。
他們一前一後在大雪皚皚的森林裏走着,父親只有一個背影,夢裏的別冬還是個孩子,他努力想追上父親,氣喘籲籲,然而怎麽都追不上。
他們不知道要去哪裏,像是翻過了一座又一座上,別冬走不動了,一屁股歪在了雪地裏,大雪把他半個身子都湮沒了,父親在前面站住,轉身朝他伸出手:“小冬,別停下,跟爸爸一起,馬上就到了。”
小別冬從雪地裏掙紮着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繼續往前,然而他不管怎麽朝前,父親始終跟他隔着距離,他越想觸碰到父親,就離得越遠。
漸漸父親走得只剩視線裏的一個黑點,別冬環顧四周,盡皆莽莽雪原,他嚎啕大哭:“爸爸——”
天地色變,皚皚森林不知怎麽突然消失了,變成了無邊無際的黑,別冬踉踉跄跄,看見母親在他跟前,渾身是血,樣子猙獰恐怖,朝他伸着手:“小冬,快走啊,小冬……”
別冬心髒猛烈跳動,而後醒了過來。
一瞬間他記不起自己在哪,大口喘氣,冰涼的空氣順着鼻喉漫進體內,周身被噩夢帶出的大汗淋漓很快變成裹在身上的冰瀑布,別冬瑟縮在被子裏,終于記起自己已經不在老家了。
這裏是梨津鎮。
再想起父親的樣子,他已經記不太清了,仿佛就如同夢境裏父親最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黑點,別冬心裏的父親,也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
母親,一想到母親,別冬心髒都滞住了,他努力把夢裏的情形趕出腦海,睜大眼睛看房間裏隐約的家具輪廓,櫃子,桌子,床角,呼吸從院子裏傳進來的,跟老家完全不同的植物氣息。
這裏是梨津,他終于緩了過來。
下一秒,白天發生過的事闖進了他的腦子裏,冷峯橫眉冷對地對他怒吼,“你落得今天這個田地”,別冬在黑夜裏咬緊了牙,一股當時被強壓下去的怒意延遲了許久,此刻噴薄而出。
他憑什麽,別冬想,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又算什麽,這麽肆無忌憚地罵自己,別冬的胸腔起伏,沒察覺眼淚已經從眼角淌了出來,小溪一樣,淌濕了半邊枕頭。
別冬想,如果有選擇,他白天當場就會離開,不必聽那個人那麽數落自己,然而他沒得選擇,他身無分文,走投無路,在別人對他破口訓話的時候,他只能咬牙聽着,忍着,聽那些一無所知的人,對他自以為是的教訓。
要有錢,別冬想,他會離開這兒,等他攢夠錢,會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個夜裏別冬睡不着了,幹脆爬了起來,一眼瞥見那件根本沒法再穿的破皮襖,找了把剪刀,又找了針線,幾刀下去把皮襖剪開,改成了一個可以裝東西的大袋子。
縫好之後別冬看着,想,有一天把這個皮袋子用錢裝滿,就可以走了。
第二天,別冬并沒什麽睡眠不足的倦意,他開始認真琢磨怎麽讓客棧有客人,有了客人,他就有提成。
過了幾天,他還是沒什麽思路,這些事情離他擅長的事物太遠了,有天早上打理過院子後,他跟江沅聊了下,問說以前的客人都是怎麽來的,江沅說之前的義工把客棧挂在過網上,就那些訂房平臺,但他走了後就沒人弄了。
別冬說他可以接着弄。
江沅于是給了他賬號密碼,還是之前的義工寫下來的一張紙,看起來有好多個平臺,別冬拿在手裏有點懵,他雖然心裏想弄,但行動上根本不知道要怎麽操作,江沅摸摸頭,說網上的這些東西他也不懂,就是覺得麻煩才讓別人弄,人走了他連上去看都沒看過。
中午去司放那邊幫廚,別冬問司放會不會弄網上的東西,司放哈哈一笑,說:“你看我像會的樣子?我連手機都只用來打電話接電話,微信朋友圈都不發,哪會搞這些東西。”
別冬有些頭疼,這裏攏共就認識這麽幾個人,他還能去問誰,但司放跟着就給他指了條明路:“有人懂,你可以去問我老婆,哦,前妻,她在網上搞夏令營冬令營招募,很懂這些。”
別冬記起那個身上有暖意的女人,有陣子沒去她那兒了,自從那回見到藍雪青本人之後,後面再去送菜再沒見到過。
“青姐會幫我嗎?”別冬覺得藍雪青對司放的一切都拒之千裏,會不會連着自己一起拒了。
但司放很肯定地點頭:“她會的,她只拒絕我,其他人她都不會。”
于是這天下午別冬又捧了只裝着粉蒸排骨的飯盒去小院,運氣還真好,這回藍雪青在家,院門半開着,她正跟人坐在陽光燦爛的小院裏聊事情。
小院裏有顆銀杏樹,開得滿樹金黃,落了一地的紛紛揚揚,樹下兩個喝茶的人別冬都認識,他看了眼冷峯,把心裏的意外壓了下去,他們的眼神互相從對方面上掠過,繼而飛速地轉開了。
藍雪青招呼他:“小冬,過來坐。”
別冬過去把飯盒放到茶桌上,說:“四哥做了粉蒸排骨,說青姐喜歡吃。”
藍雪青勾了勾嘴角,沒說話,冷峯看着她說:“四哥也真不容易。”
聽了這話,藍雪青的眼神落在飯盒上,而後垂下來,臉上的笑意反而濃了,帶着自嘲:“是吧,誰又容易呢,走回頭路更不容易,所以我放棄了。”
別冬不懂藍雪青和司放的過往,他問過司放,司放什麽都不肯說,只說都是他的錯,即便藍雪青永遠不跟他複婚,他也毫無怨言。
現在看冷峯的樣子,別冬覺得他是知道他們怎麽回事的,冷峯也淡淡笑了下,也有些自嘲,說:“對,回頭路更難,絕不回頭,前面随便吧。”
說着,兩個人互相看了眼,明快地大笑了起來。
藍雪青轉身去屋子裏拿了兩雙筷子,給冷峯和別冬一人一雙,又給別冬也倒了茶,把飯盒打開,那粉蒸排骨還熱騰騰地冒着氣,司放做飯的時候跟別冬說你青姐喜歡吃辣,放了些微辣剁椒,蒸出了一層粉紅,晶瑩剔透色香俱全。
“你倆吃吧,都吃幹淨。”藍雪青說。
“那我就不客氣了。”冷峯絲毫不見外,夾了一塊排骨入口,大口咀嚼吞咽,而後說:“四哥這菜做得跟我們在他那兒吃的就是不一樣,給我們做飯像喂豬似的,半點心思不花。”
藍雪青都笑了,說:“那你們還不是整天往他那兒跑。”
“咳,就那麽幾個可以掏心掏肺的人,在他那兒待着舒服。”
別冬也吃了一塊肉,司放認真配了料,粉蒸排骨的滋味複雜又恰到好處,他雖然心底極其抗拒冷峯這個人,但也承認他這話說得對,司放那兒就是待着很舒服,一種很清楚地知道不會有人管你,對你橫加幹涉的自在。
一邊吃東西,別冬對藍雪青簡單說明了他的請求,那張江沅給他的寫滿了賬號密碼的紙他也帶來了,藍雪青看了一眼說:“這個簡單,我教你,馬上你就知道怎麽弄了。”
別冬大喜,真誠地說了句謝謝。
藍雪青說:“但你要稍微等會,我跟阿峯先聊個事情,難得請得動他這尊大佛出山,今天必須先把他搞定。”
別冬一下午都沒事,他就在旁邊喝茶曬太陽等着,順道聽他們聊事情。
藍雪青說:“請你當幾天美術老師,教小朋友畫畫,怎麽就這麽難呢?”
冷峯悶頭吃排骨,說:“畫畫你找江沅不是更合适,他專業就是油畫。”
藍雪青卻搖了搖頭:“江沅太任性,我怕靠不住,這次的活動比較特別,我得找個靠譜的。”
冷峯擡頭,一臉不可置信:“你覺得我就靠譜了?”
藍雪青看着他那副表情都樂了,笑了笑,卻認真地說:“你靠譜的,但凡只要你答應了的事,絕對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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