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個人跟自己記憶中的人……
似乎已經完全不太一樣了。
季雪庭一邊看着面前那位甚至可以稱得上鬼氣森森的上仙,不由在心底輕聲嘆道。老實說,季雪庭飛升之前可沒想過來到天庭第一天就遭遇如此慘烈的尴尬局面。
他思前想後,糾結了半天也沒想出來自己如今究竟擺出一副怎樣面目去應付眼前人。
“阿雪……”
那天衢仙君倒是完全沒注意到季雪庭的為難,季雪庭沒吭聲,他竟然又啞着嗓子,輕聲喚了他一句。
而且,他那低呼還不止一聲。
慘白的男人就這麽輕聲細語地低喚,一邊擡起雙手,虛虛地探向了季雪庭。
只不過,從那華美仙袍之下探出來的雙手,看着也與這位仙君的人一樣,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那細長慘白的手指幾乎就像是某種邪物的觸肢,似乎只要被那玩意碰到,便會直接被死死纏住然後被連皮帶骨地完全吞吃入腹。
季雪庭眼看着天衢仙君擡手探向自己,眼角一跳,打了個激靈後,便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
“……”
天衢仙君的動作也瞬時凝住。
然而那對冰冷空洞的銀色雙眸,卻依舊一眨不眨地繼續盯着季雪庭的方向。
季雪庭随即便反應過來自己剛才似乎……一個不小心便透出了一點兒嫌惡的模樣。
(額……)
季雪庭很是無奈。
這其實真不能怪他,跟天庭裏這些有着正式職位享受香火供奉的仙人們不一樣,在飛升之前季雪庭沒少鑽山洞進幽林,剿滅一些城隍土地們顧及不到的妖魔鬼怪好去換錢養家糊口。
而這些妖魔鬼怪裏,還真有不少的人形妖魔。跟這種玩意互毆了三千年後,一看到類似的生物,季雪庭就有點兒控制不住的神經過敏。
咳咳,就是這一刻他的條件反射似乎有些不是時候。畢竟如今他的嫌惡對象可不是那些妖嬈鬼怪,而是……那位天衢仙君。
該不會被誤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季雪庭倍感頭疼,當機立斷立刻跪下開始告罪。
“請上仙恕罪,在下方才靈臺不穩,有所失儀——”
“不,你不用……咳……咳咳咳……”
結果壓根沒等季雪庭把話說完,便聽到上方天衢仙君忽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地嘶咳。
而且,那還不是普通的咳嗽。
季雪庭此時還垂着頭跪在地上,于是剛好便能看到那點點殷紅直接落在了他的面前。
而那殷紅沒入雲中,很快便直接在雲端化為了一朵接着一朵的紅蓮,兀自搖曳不停。
“仙君殿下?您這是受傷了?”
季雪庭愕然擡頭,看到的正是天衢仙君嘶咳出殷紅鮮血,整個人都顫抖不穩的場面。
上仙們都是備受天道寵愛的靈氣化身,從理論上來說永遠都不可能像是凡人那樣受生老病死之苦。可如今,他面前這位天衢仙君看上去簡直就跟人間那些得了肺痨,快要活生生咳死的人一樣。
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而天衢仙君聽到這句話之後臉色瞬間變得格外難看。
“不行……不可以……在這裏……”
天衢忽然自言自語道。
“天衢仙君?”
季雪庭莫名其妙,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緊接着他就看着天衢仙君一下子變得更加不正常了。
那人看着季雪庭,慘白的嘴唇微微翕合,似乎是說了些什麽。然而季雪庭根本沒有來得及聽清,便覺身體一輕,整個人竟然直接就被天衢仙君釋放出來的靈光直接甩到了遠處。
季雪庭暈頭轉向,閉了眼只等着被這等上仙的攻擊打得暴斃,未曾想等了半天也沒等來想象中的疼痛,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只是被推到了遠處的雲堆裏。
他躺在雲中睜開眼,再看那雲路之側的仙君儀仗,發現不過一瞬間,那些天女鳳鳥竟然全都已經消失不見,留在原地的,只有身形破滅後殘餘的微光。至于那輛雲車,這時候簾帳也早已落下,徹底掩去了那位天衢仙君的身影。
就是……
從那簾帳底部冒出來的玩意兒是什麽鬼?為啥看着倒像是什麽有鱗有爪的……
季雪庭正待細看,但剛才冒出來的細長之物卻宛若是他的幻覺一般須臾不見。
還沒等他搞明白狀況,緊接着天衢仙君儀仗一側倏然有青光一閃。一個頭戴寶冠的青衣人快步走出。就跟天衢仙君一樣,那位青衣人身上也遍布着浩蕩靈光仙氣,顯然也是玄穹之上的大人物。
季雪庭被那仙氣刺得雙眼都模糊了,懵懂中只看得見那青衣人袖口似乎有着天相太常宮那邊的紋飾。
同樣的,既是玄穹之上的大人物,看待車架旁邊的季雪庭時也是只蝼蟻草木,渾然不曾在意。
“天衢殿下,您……”
季雪庭只來得及聽到那青衣人發出一聲低呼,随後,季雪庭面前青光大盛,再到他能夠睜眼視物時,青衣人連帶着那位奇奇怪怪的天衢仙君,也早已消失不見,俨然是是使了陣法,直接回到了九天之上的玄穹中去。
“呼……”
一直到上仙們離開,季雪庭又在原地躺了好久,感覺周圍再沒有那股倒黴的上仙氣息,這才慢悠悠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沒有了上仙的雲路之上,似乎連呼吸也變得暢快了許多呢。
“哎喲,剛才……”
“方才發生了什麽?”
“我不知道,我暈過去了……”
……
與此同時,他周圍斷斷續續傳來了許多下級仙人們含糊不清的迷茫低語。
再看身側衆人,季雪庭才發現原來剛才天衢仙君出現後不久,那些人似乎就已經因為扛不住仙力威壓而盡數暈了過去,完全不知剛才發生了何事。
也就是待在季雪庭身旁的那位兔耳朵的小仙娥不知道怎麽回事,暈得要晚一些,因此知道得多一些。
如今她揉着眼睛慢慢醒來,想起暈厥前那位天衢仙君的現身,兔耳立刻立得筆直。
季雪庭眼看着那位仙娥在原地四處張望了好久,然後猛然間視線捕捉到了自己。
“季仙友!”
仙娥在季雪庭轉身欲走之前一下子就竄了過來,然後一把拽住季雪庭的手,激動問道:“方才那位天衢仙君來找你是為何?!”
季雪庭:“額……”
仙娥:“他可是悔不當初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告訴你他後悔了——”
季雪庭:“……那倒也沒有。”
仙娥:“可是他依舊叫你……”
季雪庭一想起天衢仙君先前幽幽喊出的那句“阿雪”,胸口處莫名騰起一股近乎刺痛的酸楚。
只不過,也就是一瞬而已。
功法自動運行,将他心中那一抹可笑的情緒迅速抽得幹幹淨淨。
随後季雪庭便想起天衢仙君之前那副瘋瘋癫癫,怪裏怪氣,随手打人的模樣,再騰上心頭就只剩下後怕和回避了。
【“你不可以在這裏。”】
當時,天衢仙君好像是說了這麽一句話吧?
想來也是因為天界關于天衢仙君殺妻證道的傳言太盛,所以才讓那人感到格外苦惱,特意來警告自己一番讓自己不要在天界礙眼?季雪庭嘆了一口氣,頓時想通。
三千年前那段舊情說起來,确實黏黏糊糊,十分羞恥可笑.
那天衢仙君雖然已經是玄穹之上的上仙大人,卻不能像是季雪庭這般……修無情道修個三千年,修得沒臉沒皮,可以把三千年那段情當個笑話講給別人聽。
早知道當時就再解釋解釋了。
季雪庭又想,自己其實壓根就不會在天庭待多久,留個名立刻就要回下界了。
再上來都不知道猴年馬月的事。
那位天衢仙君,确實不用這麽擔心……自己與他還會有任何多餘牽扯的。
……
“那位仙君不過是恰好路過這邊而已,就是路過時候偶然發現我與他有一段舊緣,于是好心停車,與我說了一些為仙處世的道理然後便離開了。”
想到這裏,季雪庭柔柔開口,對着面前依舊十分在意的小仙娥笑道。
“真的嗎?我……”
“真的。”
季雪庭斬釘截鐵地說道,那仙娥看着這樣的季雪庭,果然有些不太确定起來:“那……那他跟你說了什麽啊?”
“都是一些很有道理的話。”季雪庭看着仙娥的眼睛,特別誠懇地說道,“比如說,我們作為仙官,為了自己的幸福應當認真奮鬥,努力工作,雖說在下界每天都需要當值十二個時辰,但是這種當值未嘗不是一種福報……”
季雪庭裝作一番心服口服地樣子,就這般胡亂編造了一番工作啊福報之類的言辭,還沒說完,便看到那兔耳仙娥眼中因為八卦而燃氣光熄滅了。
看着火候到了,季雪庭心頭一松,趕忙提醒她帶自己去通明殿領職的事,那小仙娥也只得垂頭喪氣地應了。
不過,就在臨走前,季雪庭忽然心頭一動,不自覺朝着自己之前與天衢仙君對話的那方向望去。他還記得,之前那位天衢仙君吐出來的血,落在雲上,變成了許多猩紅的蓮花……不過,這時候再看,季雪庭才發現,那些蓮花似乎也只開放了一瞬間,緊接着便凋落,并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蓮花啊……
想起蓮花,季雪庭微微有些恍神,不過,那小仙娥一聲催促之後,季雪庭便将此事忘在腦後,再也不曾想起了。
當然,季雪庭也不會知道,在早已遠去的車架之上,有個人依舊在念着他的名字。
……
“那是阿雪。”
九天之上,玄穹如墨,過于濃厚的靈氣與天地之間自然産生的混沌之力相互交織,形成了比天底下任何一把神兵利都要更加鋒利的風刃在虛空中不斷飛旋。
“我已經好久都沒有見過他了。”
雲車的主人,天衢星君此時卻只是怔怔地坐在車中對着自己身側的青衣人低喃道。
他說話時,口中依舊有殷紅鮮血汩汩湧出,将他的衣裳染成一片猩紅,讓這個原本就顯得形銷骨立,鬼氣森森的仙君看着愈發狼狽且恐怖。
青衣人皺着眉頭看着這樣的天衢仙君,并未開口,只是靜靜地聽着。
天衢仙君的臉色随着不斷地吐血而愈發慘白,偏偏眼角處卻漾起一抹酒醉似的潮紅,那對銀色的眼瞳裏像是有鬼火在燒。
他不斷地低喃,沙啞的聲音中透出粘稠的甜蜜與愛憐。
車架之外,狂風呼嘯,将那些纖弱的祥雲撕扯成縷縷碎片,細長的影子從天衢仙君的鮮血中冒了出來,在這小小的車架之內不斷搖曳。
青衣人還是沒說話。
他也不用說話,因為面前的那位仙君,依舊自顧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伴随着天衢仙君的輕聲低喃,那些遍布車內的污血就像是活物一般蠕蠕而動,而原本只是影子形态的那些“東西”,也開始慢慢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從暗影中直接脫離出來。
【滋滋……】
眼看着在車內舞動的影子變得越來越多,那種濕潤冰冷的,鱗片互相摩擦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響亮。青衣人臉色變了又變,終于忍不住微微俯聲,小心翼翼地開口道:
“殿下,請您務必凝神靜氣,萬不可再動心神。太常君正是察覺到殿下的星位不穩,才特意命我……”
“我知道。”
天衢仙君擡了擡手,之前還在車架內四處游走的暗影一瞬間煙消雲散。
出現在青衣人面前的白發仙君就像是再正常不過的上仙一般,仙風道骨,冷漠自持。
“太常命你來押送我回宮,以免我發起病來惹出些不可收拾的麻煩。”
天衢仙君淡淡說道。
然而他越是這般平靜無波,面前那位同為上仙的青衣人就越是冷汗漣漣,甚至連本命法器都不由自主地顯現出來,顯然是對天衢仙君戒備至極。
看着這樣的青衣人,天衢卻只是神色淡淡。
他不自覺地伸手撫向耳畔那枚紅琉璃蓮花耳墜,片刻後才輕聲應道:“你別怕。我現在還不會亂來。阿雪還在九天之內,我要是真的發病,怕傷着他。”
“不會再出現剛才那樣的事情了。”
天衢仙君道。
“我只是……”
“我只是太想他了。所以才想着,隔着簾帳看一看他。我之前……我之前都沒有真正地見過我家阿雪。”
“他真的很好看。”
好看到某些不應該出現的東西也在那一瞬間噴湧而出,以至于他差點兒直接在他的阿雪面前露出最為狼狽不堪的惡心模樣來。
想到這裏,天衢仙君冷然望向車中遍布四處的血污,在他目光所及之處,似乎有什麽東西潛藏于那殷紅污血之下,倏然發出了細不可聞地凄厲慘叫。
“你看,我會管好自己的。”
一直到那細小的慘叫完全消失,天衢仙君才又開口對青衣人保證道。那語氣聽起來,甚至可以稱得上心平氣和。
“殿下……”
青衣人還是以之前的姿勢匍匐在地,聲音裏的顫抖聽着反而比之前還要明顯。
天衢仙君看着那人慘白的臉,皺了皺眉,嘆了一口氣。
“罷了,怕是你家那位太常君不能安心。”
說完,天衢仙君便順從地擡起了手。
青衣人猛然打了個顫,然後在地上磕了頭,随即從懷中掏出了一幅看似平凡無奇的黑鐵手環,拷在了天衢仙君的腕間。
在碰觸到天衢仙君手腕的瞬間,那對黑鐵手環瞬間沒入了他的皮膚之中,密密麻麻的咒文宛若凡間最惡毒的蠱蟲,蔓延到了天衢仙君的全身。
“嘶——”
天衢仙君在那咒文沒入體內的瞬間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低哼,聽起來……倒像是什麽東西在嘶嘶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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