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眼看着那一條小黑蛇纏人纏得如此不設防,季雪庭皺了皺眉頭,忽然間反應過來,這條黑乎乎的玩意恐怕并非是天界中路過野蛇。

怕是哪位仙官仙子養在身邊的仙寵才對,不然的話不至于這般親人。

這麽一想,季雪庭原本都已經捏緊的拳頭一瞬間就松開了。

甚至在去打量那條小黑蛇的時候,也覺得似乎并沒有第一眼看到的那麽醜陋。至少那鱗片看着還是挺閃亮,雖然也就是黑漆漆的,不過扭動時光線變幻,那鱗片表面便會泛起一陣虹色光彩,就是那種……那什麽五彩斑斓的黑。

甚至就連那顆小小的蛇頭看着也十分猙獰威嚴,很是不俗。

不過,到底也只是靈寵,哪怕看上去十分唬人,那股吐着信子企圖跟人膩歪的勁卻是怎麽都掩飾不住的。

“也就是在天界這種地方……你這種小東西若是在我們那裏,早就被人抓去取丹然後炖蛇羹了。”季雪庭沖着那小黑蛇嘀咕道,說完便準備将那條蛇從自己手臂上撕扯下來。未曾想指尖碰到那條蛇的蛇尾,才發現那黑不溜秋的小東西身上竟然全是血跡。

季雪庭一怔,再仔細看了一眼,才發現那條蛇尾部和腹部都滿是傷口。

許是之前就被飼養者所傷,又或者是亂跑亂逛從富貴鄉中流落野外得來的傷口。

“倒還是只小可憐。”

季雪庭嘆了一口氣,看那小蛇可憐,于是掐了個指訣,擠出一點靈光順手抹在了那黑蛇身上,撫去了一些最嚴重的傷口,然後便将那小蛇放回到了桃花樹上準備轉身離去。

沒曾想他才邁開兩步,又聽到樹枝搖曳的輕響,随即又是一道黑影,黑漆漆,濕噠噠,冰冰涼地從樹上竄出來落在了季雪庭頸間,差點兒從他衣領中鑽到他裏衣中去。

好在季雪庭眼明手快,一把拽住那條蛇的尾巴将它從衣領中扯了出來。

季雪庭這下是真的皺了眉,可那黑蛇依舊無知無覺,見有人搭理它,便依舊張着嘴,露着毒牙吐着信子,自以為可愛地同季雪庭撒嬌賣乖,好似這般就能重新給自己拐個新的飼主一般。

……這天界人養的靈寵,智商看上去也不是很高的樣子。

只可惜,季雪庭卻并非是那等好心,純善,而且生活優渥的天界仙官。哪怕是這條小蛇這樣努力了,季雪庭也只是帶着一抹淺笑,幹淨利落地又将那小黑蛇丢回了樹上——并且在那條小黑蛇來得及反應之前便丢了一個小小禁制過去。那禁制不過也就能堅持個一刻鐘,卻也足夠讓那條小玩意兒不至于再黏上來。

“抱歉我那兒實在是窮,你……還是找別人來養你吧。”

季雪庭笑眯眯沖着那團團直轉的小黑蛇說道,接着便毫無心理負擔的邁開步子離開了那片桃花林去找那下界入口。

等出了那片林子,桃花不再,無論是三千年前那段模糊的往事,亦或者是那條莫名出現的小蛇,便都已經被季雪庭丢到了腦後了。

這麽一耽擱,季雪庭又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那備用下界通道落雲梯。

在那天門關口交遞仙箓核驗身份時,季雪庭免不了又被人暗自觀察了一番,他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是不停嘆氣,只恨不得能早點離開天界這等倒黴地方。

奈何在他準備拂袖往那下界跳的時,身後卻傳來了一聲尖利呼喚:“季雪庭——季雪庭仙君!季雪庭在嗎?!”

季雪庭如今是一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覺得胸口發緊,本想裝作沒聽見往那凡間一跳了之,但最後還是猶豫了那麽一瞬。

然後整個人就被人從落雲梯口拽了回來。

回頭一看,拽住他的卻是個面白消瘦的中年仙官,見着季雪庭時很是有些怨氣。

“季仙官,你這是跑到哪裏去了,倒讓下官好找……”

季雪庭被那人不陰不陽明裏暗裏質問了一番,好半天才搞明白,原來此人嚴格說起來,竟還是自己的下屬。原來是那離朱為了與天衢仙君找不痛快,使袢子給季雪庭點了那麽個瀛山山神主的職位,回過神來後才覺得此事辦得其實有點兒不太妥當。只不過差事既然已經點下去了,确實也沒有立刻便收回的辦法。心高氣傲的鳳凰被季雪庭這等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架起來有些下不來臺,最後只得一邊捏着鼻子罵些“果然跟天衢那混蛋相關的家夥也都不是好東西”之類的話,一邊在通明殿裏随便點了位書吏,叫人作為侍從跟着季雪庭一同下凡去:那瀛山山神主的職位空缺百年,如今下界神位上是空蕩蕩白茫茫一片好幹淨,從理論上來說,也确實得由通明殿出面點人,把這山神主地一整套行政班子給配齊才是。

然而,既然是“理論上來說”,那麽實際操作上來看,事情往往就不是這麽辦的。

一般來說,能被點成山神主這種清貴職位的仙官,多半都是身份尊貴大有來頭的仙人,不過是不耐煩處理人間雜務于是點個清閑點的差事熬個資歷而已。這一類的仙人身邊往往侍從如雲,哪裏又需要通明殿出面安排人。這麽千萬年來,也就只有季雪庭這麽一位奇葩,一窮二白,修為慘淡,還是個臨時仙人,最後卻當了山神主。那被離朱随意點去作為他侍從的書吏,自然是遭了無妄之災,平白無故便從個好端端的上界小官,變成了那等窮山惡水窮困潦倒的山神侍從。

季雪庭暗自思忖,覺得若是自己與那人易地而處,怕也是十分悲憤。于是倒也并未在意那仙官的态度,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山神主的仙箓,挑了那書吏的身份文書飛快地瞥了一眼,只見那人姓魯名仁,乃是四千年前便已考上正式仙職的一位資深仙官,雖說這幾千年來一直輾轉各殿只做文書方面的事物,那履歷和考評看起來倒也十分漂亮。

季雪庭忙拱手同那人笑道:“抱歉,先前不小心迷了路這才晚了,倒是讓魯仁仙友久等了。”

那魯仙官見季雪庭這般溫和模樣,臉色倒是比先前好了許多,不過面上依舊帶着三分傲色,斜着一雙吊梢眼看了季雪庭一眼,居高臨下冷冷糾正道:“季仙官,你是新官上任,怕是不知道這為仙為官,到底不比在人間時當個凡人那般散漫,做事時須得有個章程計較,不然光是去下界赴任,都晚了這麽久,叫那些凡人該如何看我們天庭的辦事态度?”一句終了,他頓了頓,又裝作不在意地補充道,“對了,季仙官,在下魯仁不才,這些年來考核行事,總是不小心要拿個甲等,是以周圍人通常都叫我做‘魯仁甲’,你我即将共事,不如也這般叫我,倒是要更親近一些。”

季雪庭一聽便知,這位魯仁甲仙官先前說的那些長篇大論怕都只是泛泛而談,後面那具才是重點,于是淡淡一笑,立刻便改口道:“哈,我也是不久前才飛升,接下來就任山神主若是有所不足,還要勞煩甲仙官指點了——那麽我們便走吧,本就誤了時辰。再這麽耽擱下去只怕誤了正事。”

說完也不等那魯仁甲再啰嗦,袖口一卷,虛虛推了對方一把,十分若無其事地将那人直接推向了落雲口。

那位魯仙君正是在擺譜的時候,那裏能料到季雪庭這般動作,就這般倒栽蔥一般直接便從雲端栽了下去。

而季雪庭聽着那人雲底傳來的長長慘叫,臉上笑容不變,撓着後腦勺笑着同旁邊那些仙娥們抱歉道:“哎呀,這——我不小心的,那位魯仙官該不會有事吧?!”

衆人先前便覺得那位魯仁甲十分惹人讨厭,此時對上季雪庭的小臉,忙道不礙事不礙事,頂多就是下界時姿态不太好看罷了。

季雪庭這才拍着胸口做釋然狀,然後找了朵舒适點的祥雲,準備回凡間赴任。

不過,他那般小小捉弄,到底分了心神,便并沒有注意到……在他的衣擺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沾着一小塊血跡。

正是方才桃花林中那條小蛇千方百計想要纏到他身上時粘上去的。

只不過……随着季雪庭動作時,偶爾,會從那“血跡”之中,滑出一小截帶着鱗片的軀幹,不過轉瞬間,那蛇軀便又簌簌沒入血跡之中,再無旁的可疑之處。

說來也奇怪,那些負責看守中天關的諸多天兵天将,對于這一小塊“血跡”竟也毫無所覺,就這麽放着季雪庭連帶着那血跡,一同去往凡間了。

自然,此時此刻在場的衆人都不會知道,就在季雪庭越過天門回到凡間的那一刻……、

在九天之上,上三霄的深處。

全身慘白的那個男人,在漆黑冰冷的阿閦獄枷的封鎖之下,倏然睜開了眼睛。

皮膚之下,暗色的咒法在天衢仙君醒來的那一瞬間齊齊發動,死死地釘入了他的體內。

在那一刻,天衢仙君沉默地顫抖了一下。

但是,空曠的殿中各處卻同時傳來了無數細小的嘶鳴與慘叫。

嘶嘶——

嘶——

嘶嘶——

……

“天衢仙君,您醒來得太早了些。”

坐在他面前的道人垂下眼簾,看着幾乎快要被那些咒法直接撕碎的仙君,輕聲說道。

“是出了什麽問題嗎?”

他擔心地問道。

天衢仙君卻并沒有立刻回應他,銀色的雙眸在虛空中游移不定,過了很久才慢慢凝聚在了道人身上。

不過即便是這樣,那道人也依舊覺得,天衢仙君此時似乎并沒有在看自己,而是在看着什麽非常遙遠而虛幻的地方。

“我……”

許久,天衢仙君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恍惚。

“我做夢了。”

伴随着天衢的低語,那些嚴酷而殘忍地咒法以更加可怖地方式折磨起了他。這讓道人的眉頭越皺越緊,甚至不由伸手企圖捏起法訣終止獄枷的運轉。

然而那淡青色的法訣落到天衢仙君身上,卻只是一閃,随即便被消解了。

“天衢,你在幹什麽?!你為什麽要故意加重獄枷!你的仙魂道魄不要了嗎!”

道人又驚又怒,聲音也變得尖銳起來——他已經察覺到,天衢仙君正在故意引導咒法對自身的折磨。

這幾乎就是……幾乎就是在自殘!

不過面對那人的關切,天衢仙君卻依舊恍恍惚惚,似在半夢半醒之中。

“我夢到我去找阿雪了,我纏着他,我讓他帶我走……咳咳……他不肯,我就偷偷藏在他身上,躲在他袖口裏……”

說話中,天衢仙君口鼻處汩汩冒出了黑血。

“天衢,你——”

“真是個好夢啊,太常,不過……我怎麽可以那麽做呢?便是在夢中,我也不應該靠近他啊。”一直到這個時候,天衢仙君才像是終于意識到了身側有人,他平靜地轉過頭,看向了那道人。

“阿雪不會希望我夢到他的,他會不喜歡。唉,太常啊,這些天我有些……太過于肆意妄為了。你看,我控制不住去找他,我又控制不住地去見他。我還控制不住地夢到他。我怎麽……怎麽有資格夢到他呢?”

“……我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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