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天界九霄深處——

太常君看着整個人倏然站住的白發仙人,下意識地又往後退了好幾步,一邊心道吾命休矣,一邊硬着頭皮繼續喊話。

“天衢,你可是花了兩千多年才勉強抽了那麽一丁點兒精魄出來。你付出的那些代價也太慘烈了……看看你這幅神魂不穩的鬼樣子,連人形都維持不住,動辄露出本相,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讓季雪庭飛升。若是你今日真的那般肆意妄為最後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你之前的付出未免也太不值了!得不償失啊,天衢,得不償失!”

太常君以拳擊手,感覺自己仿佛把這幾千年來累積的口才都用在今日了。

無奈,他說得動人,天衢的反應卻格外冷漠。

“可是,我是不會死的啊,太常。”

天衢凝望着太常君,倏然慘笑一聲,發出了神經質的呓語。

“沒找到他之前,我試了那麽多次……我真的好想死,我想灰飛煙滅,我想煙消雲散,可是我卻死不了。那段日子真的好難熬,太常,我找不到我的阿雪,卻連死都死不了……”

“天衢,你——”

“不過,幸好,幸好我不會死。”天衢眼神迷離而虛幻,似清醒,又似墜入昔日夢中。

他臉上那癡狂的表情,瞬間就把太常君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所有勸慰全部給吓沒了。

太常臉色發青,天衢卻繼續自言自語道:“我不會死,便是有用的。待到阿雪如今栖身的那具靈偶靈氣用盡了,他自然可以再取我的精魄,若是我的精魄用完了,還可以抽我的神魂,即便是我的神魂也用完了,還有我的丹心骨髓金蓮血……只要他不嫌棄我,我這一身無用的骨肉,總歸是夠他用了。”

“咳咳咳,你這真是……還挺精打細算不浪費原材料呢……”

光是聽着天衢甜蜜蜜地細數着該如何把自己拆魂解魄喂給季雪庭,太常君便覺得牙疼,最後憋了半天才小聲嘟囔了這麽一句。

“我會管好我自己的,太常。待我把那條念蛇收服,我自會歸來,倒時我便來找你領罪好了。”

天衢嘆了一口氣又道,随即不等太常再開口,便轉身走入那軒轅鑒真鏡之中。

“等等,天衢,天衢!”

……

而在那九霄之下的人間。

靈氣稀薄的青州郊野,沐浴這冷冷月色,說起三千年前的舊事,季雪庭只道平常。

然而面前那依稀與當年那人有些相似的世家少年,卻睜着烏黑澄澈的眼睛死死盯着季雪庭,顯示出一種發自真心的悲哀傷痛來。

這樣的真情實感,其實很難得。奈何季雪庭如今修行那無情道,心中愛恨早已一并消去,不受桎梏,如今固然感慨于宴珂這少年人的赤子之心,也無甚觸動。

只是還是得耐着性子哄着那少年道:

“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其實都是我之後從那些話本子裏聽到的,你知道,話本子嘛……寫什麽的都有,恐怖一點的就說,我是被碎屍萬段什麽的,有的還寫我是被切碎了喂狗呢哈哈哈哈……”

季雪庭正說着,一偏頭,眼看着宴珂臉色又不好了,打了個激靈,立刻又改了口迅速道:“當然還有走溫情向的啊,你看,還有好多話本,寫的是我當年救過的什麽名妓啊劍客,在危急之際從新君手下偷回了我的屍首,帶回山間好生安葬了,還有什麽話本幹脆就說我沒死,是被人搶回自家密室關了小黑屋然後……咳咳,這個話本子不太适合說。總之就是,東西丢都丢了,也沒辦法。”

“那不是東西,是你的屍體。”

宴珂白着臉喃喃道。

季雪庭嘆了一口氣,耐心告罄,心道這嘴皮子功夫确實是沒啥用,于是便幹脆将面前那人一把摟到了自己懷裏,壓低了聲音,将嘴唇湊到他耳邊,打趣道:“莫傷心,我知道你是心疼哥哥……可你這般難過,真叫人難辦,我實在是不知道究竟該做些什麽哄你開心了。”

他剛修行無情道的那些年,因為驟然間褪去所有感情,無情愛無恨,便時常不知該如何與人相處,也常常會惹出許多麻煩。當時便有人細細教導了他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其中許多季雪庭都已經忘了,唯獨這一招因為太有用,被他使得慣熟。

果然,下一刻,他懷中那蒼白如紙仿佛快要死過去一般的少年,在這樣一番逗弄之下,臉上倏然就多了幾分血色。

“我并不是讓你為難,我只是覺得……”

宴珂喃喃道。

季雪庭又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道:“你只是覺得難過,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這麽傷心,到讓我也覺得好難受……你就不要再糾結于此事了好不好?”

宴珂着迷地看着季雪庭,半晌才像是回過神來,悶悶點了點頭。

季雪庭這才松了一口氣。

可就在這時,他背後倏然竄過一陣寒意。

“誰——”

他随即拔劍直指身後。

“……”

然而此時此刻,季雪庭身後卻是空無一人,只有那顆歪脖子樹斜斜站在夜色之中,随着夜風簌簌輕動。

“季仙官?怎麽了?!”

那魯仁先前看着他與宴珂之間你來我往,只覺得實在不成體統不忍目睹,又顧及到季雪庭那慘淡往事與身份,只能強行按捺心頭別扭,便遠遠站在一邊默念些清淨經文。這時候忽見季雪庭拔劍指着那棵樹不動,頓時吓得瑟瑟發抖,慌張問道,“難道這棵樹,這棵樹也是什麽妖邪?”

季雪庭眉頭微蹙,仔細打量着這荒蕪小院許久,然後才搖了搖頭:“可能是我弄錯了。”

他說道。

說是這麽說,語氣卻并不怎麽輕松。

……剛才那一剎那,他分明感覺到似乎有什麽人正在無比專注地盯着自己。

那種幾乎快要刻入他皮膚的強烈視線,讓季雪庭不由自主汗毛倒豎,只覺不妙。

“宴公子,魯仙友,我總覺得此處不宜久留,不如還是及早上路,去那瀛城探查個明白好了。”

他慣來是十分順從本心的人,此時既是感覺不妙,便再也無心耽擱,立刻便喚出紙馬,飛快地從那處荒蕪院落中遁走了。

而這一次,便是連魯仁都未曾開口啰嗦什麽,顯是已經信了季雪庭确實有某種奇異的預感兇吉的能力。

接下來一番披星戴月疾行自是不用細說。

那村中少女阿花也确實沒有诓人,瀛城距離那座茅草屋距離其實很近。

天色微曦時分,三人便已經遠遠看到遠處一座巍峨黑山之下

的泛着奇異鐵灰色的高高城牆。即便只看一眼,便能清楚地辨認出,便是那傳聞中以不平劍作了城基,容納了青州之民的瀛城。

終于到了!

眼看着目的地就在眼前,季雪庭眉心微展,正待再走得快些,身後卻傳來了魯仁無比艱難地的呼喊聲:“……季,季仙官……你……稍稍……慢些……”

回過頭去,季雪庭一眼便看到了身形踉跄,已經完全顧不上體面,氣喘如牛一般的魯仁。

後者拖着雙腿,艱難喊話,俨然已經是累得狠了。

季雪庭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魯仁身處青州使不了仙法,這一晚上的狂奔,對于他這種幾千年來都只做文書工作缺乏鍛煉的文弱仙官來說,确實有些夠嗆。

“對不住,對不住,那個,要不我們在這裏稍作休整再上路?”

多年來縱橫于山野間,甚至可以憑着雙腿攆得滿山狍子累得吐白沫的某位仙官臉上堆滿了不好意思的笑,連忙開口補救。

那魯仁叉着腰,一步一喘的走上前來,看着季雪庭時眼睛都直了,嘴上卻還是強撐着道:“休,休息便休息……我,我其實還是撐得住的,就是……就是怕宴公子這等凡人……他,他撐不住。”

季雪庭順着魯仁手指往身側看去,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被季雪庭忘到腦後的自然不僅是魯仁……還有宴珂。

雖說宴珂一路都騎着紙馬,理應是不耗什麽體力的。奈何那紙馬跑起來實在颠簸,如今再看馬背上的宴珂,真是搖搖欲墜,氣若游絲。

季雪庭便把他抱了下來。

“我其實沒事的。”

到了這一刻,宴珂沖着季雪庭嘴硬地說道。

其實要說起來,宴珂之前便已隐隐察覺自己自那山洞中醒來之後,身體裏便有股奇異的力氣撐着這幅身體,一日一日的,他身體其實早就變得格外強健,也就是礙着心頭一點混沌的念想,才在季雪庭面前做出柔弱的模樣。而他今日被折騰成這幅模樣,也真不是什麽因為什麽連夜趕路颠簸,而是某種更加玄妙的,根植于神魂深處的恐懼與不甘正在瘋狂折磨着他,讓他心悸難忍,周身疼痛。

“你這樣子可不像沒事,這事是我沒想的周全,宴公子還是先休息。”

季雪庭沒把宴珂的逞強當回事,依舊像是哄小孩一般哄着他,然後就一如往常那般随意找了塊樹蔭下的石頭,把他安置在石頭上。

“你在這裏坐好,我去看看魯仙友。”

說完,季雪庭便轉身離去。

看着他離開時的背影,宴珂心中驀然升起一種刀割一般的尖銳苦痛,隐隐約約似乎又見着一些支離破碎的幻覺片段——

是衣着華美,配玉戴珠的少年,一步一步朝着一片漆黑中走去……

宴珂無端變得慌張起來。

“雪庭哥……”

他下意識地想站起來去追季雪庭。

然而就在此時,一陣徹骨冰冷驟然蔓延到他全身。

空氣中蕩漾起了奇異的,宛若水面一般的波瀾。

一個周身慘白的男人悄無聲息地自那蕩漾的紋路中慢慢探身而出,披散的長發與古怪幽深的銀瞳,只會叫人想起燃盡後的香,那些堆積在爐底的白灰。偏偏這般身形高大的男人驟然出現,就站在不遠處的季雪庭和魯仁卻毫無所覺。

夜風斷斷續續送來兩人對話,談得也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事。那魯仁正幹巴巴地開口,小聲問那季雪庭讨一只紙獸好當坐騎。

“最好是,那種,就是……比較厲害的那種紙獸。你也知道,青州這鬼地方也太邪門了。”

宴珂甚至還能聽到魯仁不太好意思的低語。

還有季雪庭無比爽快的答應聲:“這回準備不足,我包裹裏不巧真沒帶太多紙獸,不過,我如今随身攜帶的這幾只裏頭倒是有一只确實又厲害又可以當坐騎的,就是怕魯仙友你不喜歡……”

……

……

……

宴珂只看了那走到自己面前的蒼白男人一眼,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尖叫。對方明明什麽都沒做,但緊緊只是目光相對,他周身關節就像是被卡住了一樣,一瞬間變得格外沉重,一動都不能動。

終于,宴珂原本混沌的神智一下子變得清明起來,他想起來了。

那個男人不是別人,那個男人正是他的本源——天衢仙君。

【“你太不安分了。”】

天衢垂眸看着面前那披着一具人殼的念蛇,森然平靜地說道。

念蛇下凡後竟然可以依附于人身這件事情十分罕見,但對于此刻的天衢來說,他卻完全顧不上在乎這些小事。

【“你怎麽能妄想靠近他呢……”】

他像是說給宴珂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說話時,天衢一直有些僵硬地保持着面對宴珂的姿勢,就像是他身邊不遠處的那個熟悉的身影,會灼傷他的眼睛一般,讓他連頭都不敢有絲毫偏側。

然後,天衢便擡起手貼在了“宴珂”的頸側,只打算盡快将那條念蛇從那具人身中抽取出來。

【不——不——】

“宴珂”困于軀殼之內,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

虛幻的蛇影痛苦地纏住世家公子,卻根本無法抗拒天衢的抽取,在天衢的動作間,念蛇的大半個身體被飛快地剝離,沒入天衢的體內。

而“宴珂”的人身,也在随着念蛇的離開而漸漸浮現出死人的灰敗之氣。

然而也就在這個時候,季雪庭忽然若有所覺地回過身,看向那頭顱低垂一動不動坐在路邊的宴珂,皺了皺眉頭,走了過來。

“宴公子,你還好嗎?”

季雪庭朝着宴珂伸出手,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與如今正處于虛影狀态的天衢十指相握了一瞬。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原本無比弱勢的念蛇,陡然變得無比粗壯,漆黑的身軀瞬間自天衢的體內蠕生而出,随即翻過身來将蒼白的仙君一口吞下——緊接着,無數道渾濁污穢,漆黑如潑墨般的影子,倏然縮回了名為“宴珂”的人類軀體。

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瞬間,天庭中最為強悍瘋狂的仙君被自身妄念直接反噬的這一幕,應對到人間,卻不過是清晨時分忽然間拂過季雪庭的一陣風。

“可是有哪裏不适?若是有,你可不要再強撐——”

季雪庭還待再探,手腕卻被面前少年一把握住。

“宴公子?”

也不知道為何,在那冰冷細長的手指貼上腕間肌膚的瞬間,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宴珂在凝滞片刻後,才慢慢擡起頭來對上季雪庭的眼睛,“我沒事。”

他說道。

聲音裏有一絲細微的生硬與沙啞。

作者有話要說:天衢:老婆,老婆我來啦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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