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番外 三千年前(上))

番外——

三千年前。

宣朝末年,理國八州二十七城大亂,一歲之間接連遭逢瘟,澇,蝗,地動四災,王氣凋零,民不聊生。然而即便是這樣,那食不果腹流離失所的百姓與無人收斂的餓殍,也沒耽誤了理國上京達官貴族們于朱門之內的達旦歡宴,還有那金水河畔燈火通明的夜夜笙歌。

又是一日夜色漸晚,蒙蒙的水汽在金水河的河面上慢慢彌散開來,水霧裏依稀還染着河畔大大小小無數畫舫裏女伎們的脂粉香。而在這水汽之中,那自河道中心緩緩駛來,挂着天香閣招牌的那艘花船又格外顯眼一些,偌大一艘船上修着繁複精巧的小樓,樓中燈火通明,綴着珍珠寶石的彩幡在無數花燈的照耀簌簌飄動,倒影在水面上,金光流轉,宛若瓊宮玉闕。

窗外琴聲,歌聲,行酒令,調笑聲混在那水汽與香氣之中沁入天香閣內一間雅間之中,煩得房中之人忍不住皺眉。

“這就是劉恒那厮送來的?”

季雪庭瞪着面前玉托盤上的衣衫,臉色微沉,說話時語氣自然也不太好。

劉家小厮的手立即便開始抖了起來。

“回,回禀,四皇子殿下,我家,我家公子說,确實就是這件。”

那小厮顯然也知道自己送來的玩意實在不像話,好端端個少年幾乎已經快吓得說不清話來了。

那衣衫自然是好衣衫。

最上等的紅绡織金的料子,薄如蟬翼,覆在身上便是連人皮膚下血管淡淡的微青都能透出來,這般輕薄,在燭火之下卻依舊紅得宛若一段夕霞,點點金箔閃閃發光,恰是霞光中絲絲縷縷的夕陽餘晖。腰間是一條一掌寬的金帶,綴着大大小小無數紅寶石與金剛石,下方則是綴着一排叮鈴作響的金鈴铛并着金流蘇,不過稍稍一動,便能聽到一串細碎空靈不定的鈴響。這乃是如今金水河畔最時興的胡蠻舞衣,上衣只有一條細細窄窄的布料,堪堪只把胸口纏住,穿上後大半截腰身都是裸在外面的,腰間飾以華美腰帶,上綴小鈴,下半截用那半透不透的绡沙綢緞做個籠褲,腳踝上還要扣上無數細細的金镯與寶石鏈子——這等暴露荒淫的衣衫,金水河畔幹練的老鸨也只敢等到夜深人靜了,設上只有熟客才可進去的“香室”才許姑娘們穿上進去見客。

可如今,這樣一套不倫不類,傷風敗俗,下流至極的舞衣,卻直接被呈給了理國如今最受寵不過的四皇子季雪庭。

而且……季雪庭還得穿上它。

他不得不穿上它。

——半月前,大病初愈的他好不容易去進了學,剛好湊上了參知政事家二公子劉恒的賽馬賭局。季雪庭當時也是在宮中喝苦藥喝了好幾個月憋得狠了,一聽到賭局捋着袖子便要跟。定的賭籌也簡單,若是劉恒輸了,要輸給季雪庭十萬錢,而若是雪庭輸了,則要找個地兒穿上女裝給自己那一幹纨绔浪蕩狐朋狗友端酒喝。其實這賭局本來是不應當有什麽閃失的,說是賭錢,倒更像是參知政事那邊借着賭局給季雪庭送錢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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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所有人都知道,四皇子是真的得寵,不久前剛從他皇兄那讨了一匹舉世無雙的神駒。那匹馬跑起來宛若乘風,京中其他凡馬見了季雪庭那匹,莫說是與它比試,便是靠近些都會被那匹馬的威壓吓得瑟瑟發抖,壓根不敢上前。

然而偏偏就是這麽簡單的賭局,最後卻出了差錯,神駒比試前一天誤吃了毒藤,賽馬時候簡直只能算是在踱步。季雪庭與劉恒的那個賭局,就這麽不尴不尬地輸了。

再怎麽像是個玩笑,以四皇子季雪庭的性格,還是得兌現。

不得不說,季雪庭也确實是這京城中數一數二的放浪形骸,說穿女裝,竟然還當真打算穿。就是季雪庭倒還真沒想到,劉恒竟然真的敢給他送上這麽一套衣衫。

“殿下,那劉恒狗膽包天,竟然敢這般侮辱——”

“算了算了……誰讓老子那麽倒黴真的就輸了呢,說好了願賭服輸,事到臨頭仗勢耍賴那才叫沒意思!”

季雪庭盯着衣衫眼神微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這時聽了耳邊聒噪,忽然揮了揮手,喝止住了身邊小太監怒極的呵斥,又把劉家那吓得快要背過氣去的小厮趕到了門外,這才一把抓了那衣衫,轉身朝着裏間走去。

……

“恒少,你說,四皇子他該不會真的敢穿出來吧?”

天水閣另一頭的香房之內,劉恒跟着自己那幫打混慣了的狐朋狗友滾在一起,酒酣正醉之時,聽得一人在耳邊不安問道。

“哈,怎麽可能,那衣衫我看過,啧,我就不信那草包真的敢穿出來!”劉恒借着酒盞掩住嘴型,微微側頭然後不屑說道。

身邊那跟班想起了劉恒先前親手挑選的紅衣,此時也不由點頭,但随即心中又隐隐有些害怕,聲音放得更低:“恒少,你這次是不是做得有點過了,就不怕真的得罪了四皇子?”

“哈,我怕什麽,也不知道還能再蹦跶多久的——”

接着酒意,劉恒脫口而出道,好在話沒說完總算想起自家謀算不可對人言,趕緊又咬着牙關把後半截話給吞了回去。正在他懊惱身邊那跟班究竟有沒有聽到時,香室之外綴在簾幕之下的雕銀鈴铛忽然空靈一響,總算是把所有人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唰啦”一聲,兩扇屏風被侍女們倏然拉開。

香風馥郁,紗簾微拂。

一道人影影影綽綽自屏風後慢慢踱步而出,笑着同場中那爛醉放浪的一幹人等打了聲招呼。

“劉恒,你還沒醉死吧?還能喝得下小爺給你端的酒麽?”

那人說話粗魯,聲音卻格外清冽。

顯出人影來的那一瞬間,場中喧嚣倏然一靜。

香室之內燈光璀璨,身穿舞衣的少年神色慵懶,态度依舊傲慢如昔,但即便這樣,依舊掩不住那人眼波潋滟,容顏秾麗,一聲雪緞似的皮肉在朦胧紅绡的映襯之下,白得近乎透明。偏偏那人常年久病而顏色淡薄的唇上,今日卻點上了一抹殷紅丹朱之色,就這麽一點,竟讓那人看上去漂亮得近乎妖冶。

叮鈴鈴。

叮鈴鈴。

行走間,季雪庭腰間鈴铛輕聲作響。

可場中衆人此時卻莫名覺得,自己的心上似乎忽然長出了細細的絲,一頭連在心尖尖上,另一頭卻系在了季雪庭的腰間,此時那鈴铛一響,便讓他們胸口扯着疼。

季雪庭像是全然不曾注意到旁人那灼熱的目光,他穿着那身舞衣,卻像是依舊穿着皇宮中那代表着權利與地位的皇子服,眼中一片晴明,神色更是坦然。

“我敬你一杯。”

季雪庭越過衆人,徑直走到那劉恒面前,然後大喇喇自那人案前取了酒杯,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一口飲盡了,接着便又倒了一杯,直接怼倒了劉恒面前。

劉恒心中原本還有萬般與人為難的計策,可如今他卻只能怔怔看着面前那花間精魅般的少年,傻子般順從地接過了酒杯然後飲盡。

隐隐的,他仿佛從季雪庭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戲谑的笑意。

“劉恒,你可知這天水閣香房裏的規矩?”

殷紅的唇瓣在他眼前翕合。

他呆呆點頭。

“喝了一杯酒,就得給一杯酒的賞錢——劉恒,我也不跟你客氣,我這杯酒的賞錢,應當也能值得了十萬錢罷?”

季雪庭微微笑道,又看到那人點了頭。

他擡起眉毛,臉上假笑瞬間褪去。

“那這筆錢我就記在賬上了。”季雪庭冷然說道,随後便再也掩不住臉

上的不耐煩,倏然轉身大步朝着香房之外走去。

這般變臉如同翻書般的舉動,總算讓那渾渾噩噩頭暈腦脹的劉恒清醒了一點。

“等等,殿下,你這就走了?”

他猛然站起,正要使眼色讓自己那幫跟班借酒裝瘋攔下季雪庭,門外卻倏然傳來了不應當出現在此處的粗野呵斥與兵刃之聲,中間還夾雜着老鸨刻意拉得高高地,好讓船上衆人可以聽見的警告聲。

‘哎呀,哎呀……官爺啊,這是幹什麽啊,今天晚上天香閣可是被幾位貴客給包下來的——”

“這就正好,”那帶頭的官兵冷笑一聲,一把拽起面前那老娘們丢了出去,“吾等正是奉皇太子之命來逮人的!”

那兩人說話之際,畫舫中各處雅間香室之內已是亂作一團,先前還飲酒作樂的貴人們頓做鳥獸散只顧着倉皇逃命,畫舫之畔,跳水之聲此起彼伏。

——前些日子,季雪庭他爹,也就是如今理國王座上那位皇帝老兒也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從溫柔鄉裏回過了點神,大概是覺得如今這民生凋零的慘淡景象有些讓他挂不住面子,便下了诏令,叫京中官員持戒三月,好為國祈福。

當然,宣帝向來便是想一出是一出,他持國松懈寬松,诏令下來之後,城中百姓的嫁娶婚喪大小宴席确實是停了,但達官貴族們還是照常行事作樂,與之前并無一二。

可宣帝是宣帝,此番帶人來搜查違命之人的可是皇太子……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後事的戾太子如今還是皇太子季璃,為人狠辣至極,行事暴戾恣睢,而且嗜好酷刑。前些日子才剛把幾個妄議國事的秀才拘到了菜市口,将他們周身塗蜜放入桶中,再在其中放入數好了數量的活老鼠。那老鼠事前已經被餓到眼睛發綠,到了桶中便直接啃噬起人肉來,偏偏數量又并不多,吃飽了便會歇息,待到餓了再鑽入那人腹內啃食血肉。如此這般,幾個秀才活生生在菜市口慘呼哀嚎了大半月才死。

有此事在前,倒也無怪今日畫舫上衆人一聽到皇太子的名頭便吓得魂飛魄散四處逃竄。

甚至就季雪庭,這時也以手掩面,心中暗罵不休,沿着回廊灰溜溜躲着太子府的私兵。

他倒是不用擔心酷刑加身,然而他若是以如今這幅模樣被皇兄的人抓到,那後果……

一陣寒風裹着河中水汽穿過回廊吹來,季雪庭身體孱弱,不由自主以手護肩,牙齒咯咯只響,打了個寒戰。

如今也只有祈禱那些官兵搜查時顧着去找那些腦滿腸肥的貴人,不要将注意力放在他這種穿着輕薄的伎人身上才好……

然而季雪庭心中祈禱倒是虔誠,老天爺卻像是偏要跟他過不去。

回廊一轉,季雪庭慌不擇路,竟然徑直直接撞到一人身上。

那人背對季雪庭,身量高大,周身氣息異常沉靜,簡直不像是人,反而是什麽木雕石塑一般。而且這天香閣乃京城第一的銷金窟,能夠到此處來的都是財資闊綽的權貴,行走間少不了前呼後擁,仆從侍女如雲。可這人卻孑然一身,身側無一人随侍。這般慌亂混亂的境地,他就這麽靜靜站在走廊上吹冷風……

季雪庭覺得自己撞上他真是太冤了。

“嘶——”

哦,對了,那人長衫之下一身皮肉也不知是怎麽長得,硬邦邦宛若石塊,撞得季雪庭眼角含淚,控制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哪裏來的擋路鬼?!季雪庭悶哼一聲,正待要罵,忽然想起如今自己模樣可經不起與人起争執,他頭也不擡,也顧不得去看那人模樣,只是皺着眉頭,微微俯身,不倫不類學着畫舫中人慣常地柔順模樣道了聲歉,然後便急着要走。

偏偏就在此時,他頭頂忽然傳了一聲熟悉的聲音。

“四皇子?你怎在此?”

季雪庭一下子僵住。

擡頭時剛好便看到先前那人轉身,一張姣姣如月不食人間煙火似的面容顯露出來:極俊朗的五官,眉目淩厲如刀刻,濃密的睫毛之下瞳孔如同寒潭一般漆黑,仿佛能吸光一般。

這樣一張臉,便是連金水河畔迎來送往慣了的姑娘們看了,恐怕都會忍不住紅一紅臉,可落在季雪庭眼裏,卻只會讓他周身冰涼,一顆心瞬間沉下來。

“晏瞎子?你他媽怎麽也在這?”

季雪庭駭然道。

若是旁人,看着他這一身裝扮,無論如何都猜不到他會是那位備受寵愛身份尊貴的四皇子,然而他的萬般裝扮到了晏慈這裏卻都是徒勞。因為這厮壓根就看不見,完全是憑着聲音與氣息便能認出人來。

季雪庭恨得牙癢,只覺得自己今天出門前定然是忘記看黃歷才會這般倒黴。

“我奉太子之命,來此搜捕不遵宣帝诏令之人——”

被京中人稱為仙人轉世的晏慈依舊是那副風輕雲淡,仙風道骨的模樣。說起皇太子交給自己的這幅差事時候語氣平板無波,仿佛當真察覺不出這其中的惡意與刁難:一個仙人轉世卻被派往煙花之地做事,本身就是侮辱,更不要這樣一番雞飛狗跳下來,還不知道要被多少受了驚吓狼狽逃走的權貴子弟恨恨記恨上。

若是往常,季雪庭自然不會錯過機會把那僵屍臉好生奚落一番,只可惜此時此刻,他也是自身難保。

仗着晏慈看不到他如今模樣,季雪庭幹咳一聲便敷衍着想要走,沒曾想剛一邁步,他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拽住。

“你幹什麽?放開我?!”

季雪庭又驚又怒,狠狠喝道。

“四皇子,太子殿下今夜在宮中大發雷霆,一直在找你呢——”晏慈輕聲說道,語氣恭敬,卻始終按住了季雪庭,叫後者動彈不得,“而且你身邊伺候的人呢?怎麽放任你獨自一人在這種地方瞎逛,而且……”

晏慈的聲音忽然一頓。

那季雪庭不掙紮還好,一掙紮晏慈免不了要變換姿勢以巧勁制住對方好讓人不至于逃開。然而這麽一換姿勢——即便是個瞎子,晏慈也赫然反應過來,四皇子季雪庭如今的打扮,似乎有點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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