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按照那位張仙官所說,登天門已封,天庭中其他上仙的助力自然也是指望不上。

魯仁當即臉色垮塌下來,幾乎要連那最後一絲心氣兒都散去。好在季雪庭自飛升之後對天庭中諸多亂象早已看在眼中,倒是從一開始就沒有将指望完全放在上頭。

張仙官走後,季雪庭壓根沒耽擱,直接催動淩蒼劍,讓其循着自己之前暗暗放在無目鬼分魂之上的一點劍意追尋而去。

畢竟,若是将無目鬼斬殺,無論是胎蟲也好,還是所謂的“骨肉”也好,都可以迎刃而解,而不會像如今這般宛若有一道看不見的束索套在魯仁脖子上,叫人心驚膽戰。

于是乎,季雪庭就這麽帶着天衢與魯仁一路追着那若有若無的一絲劍意離開了幽嶺,催動功法一路前行。

淩蒼劍騰在空中,一直飛在最前,最開始倒是迅捷如電,可一日之後,它就越飛越慢。

在一座以青石鑄造而成,氣勢恢宏的城門之前,淩蒼劍驟然頓住,劍尖顫抖許久,最後忽然輕鳴一聲,回到了劍鞘之中。

“季仙君?這是怎麽回事?”

魯仁在他身側見到淩蒼劍這般反應,連忙惶恐問道。

“這個嘛,其實我也不清楚。”

季雪庭說話間擡頭默默看了一眼城門,上首兩個大字“連陽”赫然映入他的眼簾:他面前正是雍州首府連陽城。

雍州不比青州,乃是陸中繁盛之地,連陽作為首府更是車水馬龍,熱鬧至極。這般地界可不像當初瀛城那等窮鄉僻壤無人管制,城中必然有大能設陣精心布防以免妖邪入城作亂。也正因為如此,自古以來這種大城于凡人來說都是最安全不過的地方,因為妖邪實在難以混入城中,就算混進去了,一旦覓食便是犯事,極容易被凡間修士抓捕而送命。

早些年季雪庭遇到不寬裕的時候也曾為了賞金做過這種巡查修士,結果沒過多久就覺得這活兒來錢太慢,十天半個月也抓不到什麽有油水的妖魔,于是趕緊請辭遁走,繼續去那深山老林中盡情搜捕大妖大魔暢快賺錢了。

可感覺按照剛才淩蒼劍所示,他所追尋的那位無目鬼,确确實實就是藏身于連陽城中。

難道它真的這般厲害,連城中層層禁制與鎮守的仙家門派都不放在眼中?

況且,若是一般情況下,淩蒼劍應當徑直入城将他們帶往無目鬼所在之處,可剛才在城門前淩蒼劍卻是左搖右晃,怎麽都找不到準确的方位,這才垂頭喪氣回了劍鞘。

“先進城,若是真的找不到,阿雪可以分我一絲劍意,我叫蛇群去找。”

天衢忽然向前一步,湊在季雪庭耳邊柔柔說道。

“天衢仙君說得是,确實是應該先入城再做打算。”

季雪庭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地偏過身去,躲開了天衢的靠近。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剛才天衢一靠過來,他後頸的寒毛就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

恐怕就連天衢也沒有發現,自從他在娘娘廟中中了無目鬼奸計,自顧自以為自己“懷孕”之後,便經常不自覺地與季雪庭貼得極近,仿佛這樣就能從季雪庭身上汲取些什麽精氣一般。

季雪庭心中隐隐不安,總覺得天衢如今行事古怪,對他的态度也着實叫人無法招架。

想到這裏,季雪庭步伐也快了一些,裝作只關心無目鬼的模樣搶先一步進了連陽城。

有了瀛城的前車之鑒,這一次季雪庭是各種探查手法盡數用了一輪,确定了面前八街九陌,軟紅十丈的繁華之景确實是現實而非幻境,這才安下心來。

他并沒有跟之前說好的那般讓天衢催動蛇群去尋妖,而是尋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盤膝坐下,然後閉上雙眸,指尖微動。

就在他閉眼的同時,在漆黑的視野之中,整座連陽城如同沙盤模型一般盡入季雪庭的眼底。下一刻,随着仙訣驅動,一道彈丸大小的青光頓時自從他膝頭的淩蒼劍中迸射而出,躍入“連陽城”的半空。緊接着,那青光在半空中顫抖旋轉了片刻,倏然無聲裂開,化作無數道焰火般的流光四下落入連陽城,那正是淩蒼劍的劍意指引。

指引倒是清晰如常,只可惜目标卻多得有些過分了。

季雪庭猛然睜眼,看向面前街市。

“這城中竟然有這麽多處有劍意的反應?”

季雪庭眉頭微蹙,愈發覺得此事蹊跷。

……

“你,你是說,那種無目鬼還不止一只?”

魯仁聽到季雪庭說完如今狀況,猛然按住自己腹部,一臉鐵青。

季雪庭搖了搖頭:“不可能,既然身上有淩蒼劍劍意,那定然就是娘娘廟中的那只。”說到這裏,季雪庭不由自主多看了天衢一眼,心頭微動。

“……也許,它只是把自己分成了許多個體,散布在這城中,這樣一來,雖然它自身變得孱弱,可妖力自然變得格外稀薄。難怪……若是這樣,它自然不會觸發護城陣法,也不會叫人察覺。”

天衢察覺到季雪庭的打量,目光微微一閃。

“即便我分成了千百個分身,也不會影響到我的力量。太常君之前就說過,我與旁人不一樣,我越是分散便越是強大,只不過太過于肆意妄為會對我的神魂有損而已。”

白發仙君小聲地說道,語氣中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委屈。

“咳,我知道,我說的也不是你,是無目鬼——唔?”

季雪庭本來是習慣性地想要把天衢敷衍過去,可話說到一半,他倏然噤聲,轉頭望向巷口。

一個十分普通的中年婦人正抱着菜籃自街頭緩緩走過。她面容尋常,身形普通,一身衣裳半新不舊,全身上下簡直沒有一處能叫人多看一眼,乃是街頭巷尾最最常見的那種平民婦人。

季雪庭銳利的目光卻直直地鎖在了她的身上:那個婦人身上分明就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淩蒼劍劍意!

這是無目鬼的分身!

來不及多想,季雪庭交代魯仁在原地等候,自己則是一躍而起,帶着天衢直直朝着那婦人追了過去。

這一日正是集日,連陽城中人頭攢動,衆人行走都十分緩慢。

那婦人一路挑挑揀揀,看着倒是不顯慌張。

季雪庭擔心打草驚蛇,始終與她保持着一小段距離。

那婦人挑選過的東西,他也草草挑選一番,那婦人快步走過的地方,季雪庭也叫天衢留下一條念蛇以作标記。就這麽走走停停了一小會兒。

那婦人忽然側頭往季雪庭這邊看了一眼。

過了半晌,又是一眼。

婦人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奇異的神色,像是面無表情,卻又隐隐透出一絲驚慌。之後那婦人的步伐便慢慢地加快了,離了人潮之後,她身形忽閃,倒像是要甩開季雪庭。

季雪庭皺了皺眉,自然是與天衢一道,緊緊地跟了上去。

這般步步緊跟地走了一小會兒之後,漸漸地,那婦人、季雪庭還有天衢就走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巷之中。

在兩位仙人前方的婦人腳步越來越慢。

最後,她停了下來。

單薄的身影似乎在微微顫抖,也許下一秒,這平凡無奇随意捏成的人身便會驟然爆開,從中探出猩紅的令人作嘔的妖魔真身。

暗影之中,群蛇攢動。

天衢冷然地凝視着面前不遠處的無目鬼分身,指尖微動——

【停下!】

就在天衢即将驅策念蛇直接襲向妖魔之時,季雪庭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并且以暗語喝止道。

那個人早已失去了真正的身體,可如今握住他手指之時,掌心觸感卻柔軟細膩到不可思議。之前明明沒有那麽敏感,可如今只是稍加碰觸,一股酥麻就順着那一小塊肌膚相連的地方,一路蹿到了天衢神魂之內。

天衢瞳孔微縮,蛇群險些失控。

幸而就在此時,他們一直追着的那婦人忽然回過頭來,滿臉涕淚,哭喊出聲。

“兩位英雄,我,我家裏還有孩子,求你們放過我……我可以把錢都給你們……你們放過我……我年紀大了,就算賣了也沒多少錢的……”

若他們面前的真的是無目鬼,那麽可以說,這只妖魔恐怕就是全天下演技最好的妖魔。

季雪庭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方才為了制住天衢指訣而握住對方手的小動作,究竟給了對方怎樣的悸動。此時此刻,他正凝神探查着面前婦人,然後就發現,雖然身上有着一股淡淡妖氣,又有淩蒼劍劍意指引,可她确實就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而且還是一個被吓得魂飛魄散,完全是遭受了無妄之災的倒黴婦人。

“抱歉,抱歉,這位姐姐,我們不是壞人。”

季雪庭瞬間便換上了自己三千年來行走江湖時的慣常微笑,他眉頭微蹙,滿臉歉意,往前走了幾步。

一方面是以自己的身體擋住身後那氣息陰冷叫人害怕的天衢,另一方面則是拉近距離好更加仔細地查探眼前之人。

“你誤會了,我們跟着你不是要做什麽歹事,就是……”

季雪庭輕聲細語,視線慢慢停在了那婦人手腕上挂着的一截紅線之上。

在幽嶺村中的血河祭上,這樣的紅繩随處可見。

而那叫淩蒼劍徘徊無措,叫季雪庭與天衢兩人都鬧了烏龍的罪魁禍首,如今正挂在紅繩之上。那是一枚橄榄狀的木珠,表面似乎有些刻文,但早已在多年的盤玩之下變得模糊不清。

“我只不過是想同姐姐你打個商量,你腕上的木珠,是否可以賣給我們?”

“什,什麽?”

婦人呆呆地看着季雪庭,臉上還殘留着一絲恐懼。

不過季雪庭容貌極佳,尤其是現在這般笑容和煦,襯得他愈發溫潤如玉,簡直就跟那種話本上走出來的翩翩公子一般。

婦人即便還是有些害怕,還是不由自主地對季雪庭放下了一些防備。

“買我的木珠?這可是婦人佩戴來護人安胎順産的護身符,你一個男子買這個幹什麽?”

婦人用手捂着手腕,有些緊張地問道。

季雪庭當即将自己臉上笑容調整為那種半是苦惱,半是憂傷,卻要強顏歡笑的表情。

“姐姐有所不知,內子最近剛剛懷有身孕,我實在是擔心她,這才冒昧開口想要買下你手中護符。”

他信口胡謅慣了,表情語氣都是懇切異常,這世上幾乎無人會懷疑,仿佛他真的就是個憐惜妻子的少年小丈夫……

當然,他也不會知道,就在他說出那句話的同時,天衢驟然擡頭,目光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實在是擔心他……”】

天衢暗自咀嚼着這句話,胸口漸漸又泛起一絲甜蜜。

即便心靈深處很清楚地知道,季雪庭不過是随口騙人,可天衢還是覺得無比滿足。

即便是謊言也可以,被騙也可以。

阿雪擔心自己。

這麽自欺欺人,可天衢依舊很高興。

他伸出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自己的腹部,感受着肉身深處傳來的微微顫動。簡直就像在應和他如今所念所想,一陣奇異的隐痛傳來,天衢清楚地感覺到那藏在他身體深處的“孩子”正以季雪庭的骨珠為中心,貪婪地汲取着他的血肉與仙力,生氣勃勃地生長着。

作者有話要說:季雪庭:我覺得天衢怪怪的。

某人:其實那是孕夫的築巢反應哦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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