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手這麽涼,去哪了?

初冬乍冷,淅瀝小雨過後,牆邊嬌弱花草輕易折了腰,頹敗萎靡下去。僅餘窗前那株耐冬茶樹依舊青翠,無懼風寒,俏麗張揚着花骨朵,含苞待放。

淡薄的冷霧蒙住庭院,飄渺如一層輕紗。

蔚茵站在窗邊,霧氣同樣遮住她的心頭,無法揮散。站着瞧了片刻,受不得寒,她擡手攏了攏衣襟便合上窗扇。

“兩個月了。”她盯着窗格,輕聲自語。

方才的冷氣在她秀巧的鼻尖留下一抹凍紅,卷翹眼睫微顫尤沾着濕氣,軟軟的嘴角線條柔美。

因為剛午睡起來,身上只披着寬大的襯裙,散着的長發直垂下腰際,身形越發顯得單薄。

從秋入冬,她守着這宅院兩個多月,看外面由蔥茏一片變為此時的冰冷蕭索,臉上的傷徹底褪去,回複如初。始終,她沒有記起任何東西。

總也覺得自己被困在迷霧中,無法走出去,那份憋悶實在難受。

“娘子在說什麽?”丫鬟碧芝問道,正提着壺往木架上的銅盆裏加熱水。

蔚茵回神,嘴角淺淺翹起:“說天要冷了。”

碧芝浸濕手巾,便也應道:“又冷又濕,娘子記得多穿些。”

“那位鄭三叔何時會來?”蔚茵走過來,在妝臺前坐下,手中握着一枚竹牌,荊桃花的形狀。

屋裏光線弱些,菱花鏡映着女子恬靜的模樣,整張面皮就是上好的細白瓷。

碧芝看看鏡中人,開始為她梳頭:“應當快到了。穆家謀逆,能跑出去的人巴不得撇清自己。他是老早前在侯府做過事,興許知道些。”

蔚茵垂眸,手指尖摸着竹牌的刻字,點了下頭。

她一直留在這座宅院,從未出去,只能從碧芝這裏問些外面的事,也想知道是否有人去侯府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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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放心,我讓他等着的。”碧芝說着,由衷誇了句,“娘子生得真好看,臉上沒留疤真的萬幸。”

蔚茵聞言笑笑,看着鏡中那張臉,總有種說不出的生疏感。或許,找不回過去記憶,不知道自己是誰,心中總是空空的不實落。

她拉開抽屜取出一枚香包,送去碧芝手中:“見你的那只舊了,以後用這個罷。”

碧芝忙收下,手指摩挲上頭的一截翠枝繡花,歡喜道謝:“娘子手藝真好。”

“也只記得這些了。”蔚茵坐正,腦中的記憶是忘了,手上的記憶還在,拿起針線自然而然就會繡出好看的圖樣。

她出不去宅子,很多事情都是碧芝幫着去打聽。人家幫了她許多,拿不出別的,這些刺繡倒是可以。就像今日,碧芝幫她打聽到一個人,曾經在侯府做過工,她就想着找人問問。

萬一就會記起些什麽呢?

“娘子人好,一定會找到家人。”碧芝性子活潑,笑着安慰了一聲。

蔚茵是真的想記起過往,耳邊聽着碧芝的話,她努力在腦海中搜尋着,然而終究是白茫茫的團霧,而頭側也開始隐隐作疼。

“後來穆家的人怎樣了?”她深吸一口氣,忽視掉頭疼,仰臉問。

“死傷都有,挺慘的。”碧芝搖頭啧啧兩聲,怕說多了傷感,“娘子好命,被公子帶了回來。”

蔚茵也明白,若不是被傅元承帶回來,她現在已是亂屍崗的一副枯骨。她永遠忘不了那日,摔在地上爬不起的時候,他站在了她的面前伸出手。

頭痛加具,她掀開臺面上的青瓷糖盒,捏了一粒糖丸含進嘴中。

糖丸可以緩解頭疼症,是傅元承讓人專門為她做的。糖丸在舌尖上化開,終究還是苦味兒多些。

“娘子現在過去嗎?”碧芝看去鏡中,長發挽起的女子明媚嬌豔,簡單的裝扮便已讓人奪目不已。

蔚茵點頭。

推門出去的時候,霧氣散了幾分,當真已經染上冬日的寒意。

蔚茵披了珍珠色的披風,由碧芝領着往宅子後門而去。

假山下,蔚茵停下,看着後門邊上站着一個男人,一身粗布衣裳,是今日過來送柴火的夥計。

碧芝腳步利索的跑上去,同那人說了幾句。

沒一會兒,男人走過來,幾步外對蔚茵彎腰做了一禮。

“你叫鄭三?”蔚茵問,遮蓋在鬥篷下的手不禁攥起,指尖摳着掌中那塊圓潤竹牌,帶着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緊張,“以前在慶德侯府做過工?”

鄭三低着頭,大約知道是這家宅子的女主人,不敢放肆看,便回道:“回娘子,在那邊幫着修理過宅院,不算太久,大概有兩三個月。”

蔚茵櫻唇一抿,霧氣打濕了長睫,小聲問:“阿叔可記得侯府有個家仆叫阿渝,或是書童?”

這可能是唯一能證明她身份的東西,當初落難時被她藏在腰間,是否她和弟弟一起在侯府做事?

鄭三似在回想,眉間皺了老深,最後搖搖頭:“侯府大,我們做工不能随處亂走,在見過的人中沒有叫阿渝的。”

蔚茵知道不會那樣容易,可聽到結果仍是遺憾。

“不過,”鄭三話一轉,又道,“我要是想起來什麽,便來告訴夫人。”

“那煩請幫我去打聽下。”蔚茵雙眼一亮,心頭重又燃起希望,“等下次阿叔來,我付你酬勞。”

讓人幫忙總不能白出力,她現在拿不出,只能許諾下次。

鄭三沒太在意,只道聲應該的。

一同來送柴的還有一個年輕小子,比起沉穩的鄭三顯得膽大些,仗着站得遠些幾次往蔚茵臉上看。

兩人從宅子後門出去,小子忍不住開口:“三叔,工頭當初把候府的人認了個七七八八,他會知道罷?”

鄭三将繩子往板車上一扔,瞪了小子一眼:“不該你知道的別瞎打聽,再就管好你的眼珠子。”

小子怏怏摸了摸鼻尖,又回頭往假山處看,那裏已經沒有人影,獨留一片怪石嶙峋。

蔚茵往回走,半道上見着一女子從游廊下來,雙手端起攏着,三十多歲,眉目清淡。正是宅中管事,玉意。

到了跟前,玉意對着蔚茵微微欠了下身,随後在人身上打量一番,皺眉淡淡開口:“娘子怎的來這兒了?”

“屋中憋得慌,出來走走,和那送柴的鄭三叔說了兩句。”蔚茵柔柔回了聲,也未隐瞞。

玉意颔首,面上沒什麽表情:“公子來了,在房中,娘子過去罷。”

蔚茵先是一怔,随後點頭,提了裙裾踩上鵝卵石經,珠色的繡鞋露出一尖,足兒又小又輕。

而方才掌心那枚竹牌早已收進袖中,放得仔細。

一陣風搖,身旁銀杏的葉子簌簌下落,片片黃葉如同失重的蝴蝶,染進地上泥沼中。

玉意稍一回頭,看着落下自己半個身位的蔚茵,手裏不知何時接了一片葉子,指尖捏着,恬恬靜靜的跟着。

“娘子還是莫要随意和旁人交道好。”玉意收回視線,看着前方的路。

蔚茵腳步一慢,聽出了玉意話中意思,是不讓她再見鄭三。

“侯府的事官家依舊在深查,”玉意淡淡開口,像是解釋,“你是從那兒出來的,別被有心人抓住把柄。當初你是被家人賣進穆家,簽的死契,他們又怎會尋你?”

蔚茵心裏一沉,輕輕嗯了聲:“知道了。”

宅裏開始掌燈,下人手握挑杆往檐下挂上燈籠,在昏暗中發出盈盈亮光。

正房外,玉意停下,幫蔚茵理了理鬓發上唯一的飾物發帶。

這樣一張臉無需過多修飾,如此簡單便已讓人移不開眼。誰能知道當日那副殘軀修補好,竟是這樣的絕色?

“進去吧。”玉意聲音軟和了些。

蔚茵走去門外,裏頭沒有點燈,亦是安靜得不出一絲聲響,只有門扇錯開一些。

輕輕一推,那門發出一聲吱呀。

擡步走進去,正間一片黑暗,感覺比外頭還要陰冷。

蔚茵攥着手心,生出幾分緊張。傅元承已有近十日沒來,那時她的臉還未全好。他救了她,可有時又會讓她生出莫名的懼意。

像是刻在骨子裏的那種。

不過說到底,他對她很好,給她衣食安定,幫她治傷。對于他,她心存着很深的感恩。

她點了盞燈穿過正堂,到了卧房外,隔着珠簾,便見着窗邊隐約的人影站立輪廓。

“公子。”蔚茵喚了聲,聲音像春日擦過花枝的柔風,輕軟溫婉。

她站在原地福了一禮,雙手托着燭臺,燭光映着柔美的臉龐。

良久,裏面傳來一道微涼的聲線:“進來。”

蔚茵挑了珠簾進去,輕步到了桌前放下燈燭,随後退了兩步。

幾步外,男子身姿颀長,面向窗扇而站,背回的一只手上捏着一張薄薄信紙。暖暖燭光中,指節分明。

能看出他剛來,還未褪下身上的青玉色鬥篷,兩條淡金色的流蘇穗子自他的雙肩垂下。

傅元承轉過身來,指尖一松,信紙輕飄飄扔在案面上。

他對着她伸出手,嘴角若有如無勾起:“阿瑩。”

“是。”蔚茵應聲。

蓮步輕移,裙尾掃過木地板,盈盈而立,微蜷的手伸出去。

下一瞬,被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包裹住。

傅元承眼簾微垂:“手這麽涼,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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