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陣秋風細雨,掃落了枝頭幾片枯葉,也吹散了夏天最後的餘溫。
小孩兒們撒了歡兒在教室和走廊追逐打鬧。
辦公室和教學樓隔着一條長長的走廊,也蓋不住那嘈雜的喧鬧聲。
祝溫書終于批改完昨天的家庭作業,紅筆一放,又拿起一只彩鉛,準備描一描小報模板。
剛落筆兩個字,一個小女孩兒沖進辦公室,哭哭啼啼地喊道:“老師!張志豪扯我的頭發!”
祝溫書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後腦勺,回頭一看,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躲在辦公室門口往裏張望。
見祝溫書看過來了,他轉身就想跑。
“張志豪,你進來。”
她沉聲道。
張志豪沒辦法了,只好背着小手,扭扭捏捏地進來。
還沒等祝溫書開口,只一個眼神,他就吓得主動招了:“老師,我沒用力!”
“你用力了!”小女孩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媽媽給我編的辮子都你弄散了!”
“我、我就是開個玩笑。”
“嗚嗚嗚……”
“志豪。”
祝溫書招手,示意他走近點,“你都弄疼同學了,而且別人不喜歡的玩笑,就不可以開,知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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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志豪背着手,耷拉着腦袋說道:“知道了。”
“現在應該怎麽做?”
張志豪撇撇嘴,轉身道:“對不起。”
“嗚嗚沒、沒關系。”
祝溫書:“那握個手吧,以後要團結友愛哦。”
看見兩只肉肉的小短手握到一起,祝溫書努力扯出一個笑,“快回教室吧,外面下雨,不要出去淋雨哦。”
兩個小孩子走後,祝溫書理了理頭發,繼續俯身畫小報。
兩分鐘後。
“老師!老師!令思淵和王小鵬打起來啦!”
“咔嚓”一聲。
祝溫書手裏的彩鉛活生生被她捏斷。
誰能想到,短短二十五分鐘的課間操時間,這已經是第五個過來告狀的學生了。
不是搶東西的,就是吵架的。
吵完架了,還能來兩個打架的。
代理班主任的這十天,祝溫書感覺自己已經折壽十年。
而不出意外的話,她還得代班三個月。
按照比例換算,她可能活不過明天。
“他們怎麽打起來了?”
祝溫書轉頭問。
來通風報信的小男孩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玩着玩着就打起來啦!令思淵好兇!”
此刻祝溫書終于明白,原來的班主任收拾東西去休産假的那一天,為什麽會給她留了一整箱的太太靜心口服液。
她順了口氣,起身朝教室走去。
穿過追逐打鬧的走廊,走上危機四伏的樓梯。
還沒到教室門口,她已經聽到震天的吵鬧聲。
“這是幹什麽呢!”
她嘀咕了一句,趕緊加快步伐。
推開教室後面的那一刻,她只見烏泱泱的人頭,亂七八糟地堆疊在一起,喊叫聲和哭聲快把房頂掀翻了。
“安靜!”
祝溫書大喊道,“全都安靜!”
外圍的小孩子聽見聲音,齊刷刷地回過頭,一個個吓得四處亂蹿。
等人群散開,祝溫書才看見最裏面的肇事者。
傳說中很兇的令思淵——
正被另一個小孩兒騎在地上,動彈不得。
“住手!”
祝溫書兩三步沖進去,再定睛一看,令思淵竟然滿臉是血。
“王小鵬!你給我住手!”
被喊到的小男孩兒一聽到聲音,吓得從令思淵身上滾了下來。
“沒什麽大礙,就是鼻子被撞到了,止住血就好了。”
校醫對這種打打鬧鬧已經司空見慣,沒什麽表情地扔給祝溫書一張消毒濕紙巾,示意她擦擦手上的血。
得到了這句話,祝溫書狂跳不止的心髒才稍微放慢了些。
還好沒出大事,令思淵只是流了鼻血,伸手摸了兩下,才抹得全臉都是。
可祝溫書也沒什麽心情擦拭自己的手掌,她眉頭緊皺,盯着眼前的小男孩,問道:“你為什麽打人?”
令思淵鼻腔裏塞着紗布,模樣看起來很滑稽。
加上他倔強的表情,看起來更像卡通人物了。
“不說話?”
祝溫書沉沉說道,“做錯事情不要緊,要緊的是态度要端正。”
“……”
“跟老師說說看,為什麽打架?”
“……”
見他死活不開口,祝溫書只好來軟的。
她半蹲到令思淵面前,摸了摸他被汗水打濕的頭發,柔聲道:“跟老師說一下吧,好不好?我們說過要當好朋友的。”
祝溫書的聲音像湯圓裏流出的細豆沙,溫柔甜糯,聽得一旁的校醫都覺得心都要化了。
可這個七歲多的小男孩還是無動于衷,扭開頭一言不發。
“你再這樣……”
祝溫書說,“老師只能找你家長聊聊了。”
請家長不愧是殺手锏。
再倔強的孩子一聽,立刻也慌了神。
他漆黑的瞳孔咕嚕嚕一轉,像一顆黑葡萄在打滾。
“我、我……是王小鵬先罵我的!”
祝溫書問:“他罵你什麽了?”
令思淵張了張嘴,眼看着就要說了,卻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麽。
雙唇一嘟,頭一扭,又變成了鋸嘴的葫蘆。
“不管怎麽樣,我們都不能用拳頭解決問題。”
在這溫柔的聲線下,沒人知道祝溫書的耐心已經消耗殆盡。
“如果你不說,老師真的要請家長了。”
令思淵雙頰突然漲紅,手指不安地擺弄衣服下擺。
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爸爸很忙!他沒有空的。”
“能有多忙呢?”
祝溫書問,“再忙,來一趟學校還是有時間的吧。”
“我爸爸是、是醫生!他每天都在搶救病人!”
“醫生也有下班的時候。”
祝溫書慢條斯理,“老師去醫院找你爸爸也可以。”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撒起謊來,經不住吓。
眼看着要被拆穿了,他急得嬰兒肥都在抖,低着腦袋想了一會兒,突然又說。
“不是、不是,我爸爸轉行了!不在醫院了!”
“哦?”
“他、他當大明星去了!”令思淵轉着眼珠子回想,“他出門都是超酷的車子接送!一百多個記者堵在他樓下!幾百個粉絲每天拍他的照片賣錢!老師你不買票是見不到他的!”
“你怎麽不說你爸爸是宇航員,這會兒不在地球呢?”
祝溫書忍住想笑的沖動,一邊掏手機,一邊說道:“淵淵,人都會犯錯的,只要改正就還是好孩子,但是你撒謊就不對了。”
打開釘釘家長群,祝溫書找到“令思淵爸爸”。
令思淵一看,急得跳下了床,卻又不敢做什麽,只能含着眼淚,可憐巴巴地扯住祝溫書的衣角。
“老師……別告訴我爸爸,他會罵我的……”
祝溫書嘆了口氣,摁了電話,再次問令思淵。
“那你要不要告訴老師為什麽打架?”
令思淵撐不住了,支支吾吾帶着哭腔說道:“王小鵬說……說我媽媽不要我了……我爸爸也快不要我了……”
“……”
在接管這個班之前,祝溫書大致了解過學生的情況。
令思淵算是比較特殊的。
據原班主任說,他是單親家庭,條件倒是很不錯,就是爸爸特別忙,平時都是保姆兼家庭教師在管教。
別說接送孩子和輔導作業了,連家長會都沒來參加過一次。
去年九月入學,竟然也是保姆送來的。
這也太離譜了。
聽到令思淵的說法,祝溫書又生氣又心疼。
“好了,老師知道了,老師等下會把王小鵬叫過來批評他的。不過你要記住,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該用拳頭解決,好嗎?”
處理完這一檔子事情,窗外太陽已經西沉。
沒一會兒,放學鈴聲便打響了。
祝溫書仰着頭揉了揉脖子,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難怪她第一次見到原班主任,還以為她38歲了,還疑惑她怎麽當高齡産婦去了。
結果人家才28歲。
這都是班主任的福報啊。
在辦公室接着寫了一會兒工作總結,祝溫書又有點放心不下班裏的衛生,于是起身朝教室走去。
這個時間點,學校裏孩子已經陸陸續續全都回家了。
畫滿塗鴉的學校,安靜得像一副卡通油畫。
祝溫書揉着太陽穴,打算瞄一眼就走。
結果站在走廊往裏一看,天色暗沉,秋風習習,微弱的光亮照在一個小男孩身上,顯得特別孤單可憐。
“令思淵?”
祝溫書吓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反思自己今天是不是說了什麽話傷害到孩子了。
“你怎麽還沒回家?”
角落裏的令思淵趴在桌上,悶悶地說:“沒人來接我。”
祝溫書立刻擡手看腕表。
“都五點半了,你家長呢?”
“我不知道”
“你不是有保姆阿姨嗎,她沒來?”
令思淵揉了揉眼睛,聲音特別低啞:“我不知道……”
“……”
祝溫書對這個小孩的家庭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你別一個人待在教室,來辦公室寫會兒作業吧,老師陪你一起等。”
令思淵點點頭,背上書包跟着祝溫書走。
回辦公室的路上,祝溫書分別給令思淵的保姆和爸爸都打了電話。
離譜的是,一個都打不通。
她把令思淵安排在隔壁老師的辦公桌上寫作業,坐下來時,低頭細細打量這個小男孩。
白皙細嫩的臉上,現場濃密的睫毛垂下來,竟然有一層陰影,像女孩一樣可愛。
唉,父母竟也忍心。
轉眼又是半個多小時過去。
祝溫書已經嘗試六七次聯系令思淵的家長,但沒一次成功。
這個點,連加班的老師們都走光了,小孩還可憐兮兮地在等人來接。
眼看着手機都快沒電了,祝溫書徹底沒了脾氣,反倒比令思淵還急。
要不是她今天臨時去教室看一眼,難不成還真讓孩子一個人等着?
萬一他一個人跑出去出什麽事了呢?
眼看着天也要黑了,孩子還沒吃晚飯,外面又在下雨,涼飕飕的,一直待在辦公室也不是個辦法。
祝溫書拉起令思淵的手,輕輕嘆了口氣。
“冷不冷?老師先送你回家吧?”
小孩子一個人在外總歸是沒有安全感的,點點頭就開始收拾書包。
令思淵家離學校不遠,只有幾公裏,但今天交通出奇地堵,出租車開了快半個小時才到。
送他上樓的路上,祝溫書看着這高檔小區的環境,越想越覺得離譜。
竟然放心把孩子一個人丢在學校不管不問的。
這麽不負責任,怎麽當爸爸?
不過轉念又想。
一個單親爸爸,賺錢養家确實不容易,大概是以為交給保姆就萬事大吉了。
可再怎麽忙,也該平衡一下工作和家庭啊。
她思來想去很久,覺得自己有必要找機會跟這個單親爸爸好好聊一聊。
正猶豫着,祝溫書突然接到了保姆的電話。
“祝老師嗎?”保姆急切地說,“令思淵還在學校嗎?”
祝溫書:“……什麽時候了你才打電話過來,我已經送到家門口了。”
“哎呀!太好了!吓死我了!”
保姆拔高聲音說道,“都怪我!剛剛路上出了點事故,我現在已經處理好了,真是麻煩您了,孩子爸爸今天剛好在家的,您把他交到爸爸手裏我就放心了!”
孩子爸爸居然在家?
祝溫書眨了眨眼。
剛想找機會跟他聊聊,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麽快。
“行,我知道了。”
挂斷電話,祝溫書拍拍令思淵的頭,“阿姨說你爸爸今天在家的,老師順便跟他聊一聊吧,你有什麽希望老師幫你說的嗎?”
這話落在令思淵耳朵裏,意思可就不一樣了。
他整個人一激靈。
跟爸爸聊聊,這不就是要告狀?!
萬一知道他今天在學校打架……
正好電梯停到了28樓,眼看着門打開,令思淵渾身一凜,立刻小跑兩步攔在祝溫書面前,狠狠鞠了一躬。
“我沒、沒什麽想說的!謝謝老師送我回家!老師再見!”
祝溫書暫時沒有心情去戳穿令思淵的小心思,她只潦草地說了一句“老師不是來批評你的”,随後就伸手去按門鈴。
“叮咚”兩聲,在空曠的入戶樓道裏格外清晰。
“老師別、別……”
這時,一道男聲從可視門鈴的擴音器裏傳來。
“誰?”
祝溫書和令思淵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僅僅是一個字,祝溫書卻感覺自己的耳膜被輕輕地撓了一下。
就連擴音器裏微弱的電流聲,也難掩其聲線的清越。
祝溫書迅速看了一眼令思淵。
她沒想到,這個單親爸爸的聲音竟然這麽好聽。
聽起來還這麽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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