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二天清晨,空氣裏還帶着雨水的清香,溫度卻比前段時間高了好一截。

秋老虎如約而至,祝溫書出門時又換上了夏天的襯衫裙,卻還是有點悶熱。

她昨晚沒睡好,今天起得有點晚,幾乎是踩點到的學校。

經過教室門口時,學生基本已經來齊了。

第一節課是英語課,祝溫書沒出聲,只是站在窗邊看一眼情況。

幾十個孩子到處亂跑,而令思淵穿着一身英倫套裝,在孩子堆裏特別顯眼。

他似乎心情特別好,拿了一堆零食正在跟同學們分享。

看着令思淵活蹦亂跳的身影,祝溫書心裏還是有些恍惚。

從昨晚到現在,她都沒想明白,自己分明只是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家訪,怎麽就撞破了一個明星的驚天大秘密了。

這個明星還是跟她同窗三年的高中同學。

思及此,祝溫書自嘲地笑了笑。

她想起昨天晚上,自己都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名字了,令琛才勉強想起她。

而且他明顯對她沒什麽特別的記憶,兩人尴尬對視半晌都寒暄不出個所以然。

還真是風水輪流轉。

以前是令琛不起眼,祝溫書在學校受人追捧。

現在令琛紅極一時,而祝溫書自己倒成了平平無奇的普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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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級裏有人看見祝溫書,喊了一聲,教室裏立刻鴉雀無聲,各個都往自己座位跑。

令思淵也回頭看過來,對上祝溫書的目光,還朝她笑了笑。

祝溫書這才回神,朝他招招手,把他叫到了教室走廊上。

她彎腰,摸了摸令思淵的頭。

“怎麽樣?昨天老師走後,你爸爸有沒有罵你?”

“沒有沒有。”令思淵笑出了兩個小酒窩,“爸爸今天還送我來學校呢!”

“什麽?”

祝溫書下意識回頭朝學校大門看去。

雖是大清早,可上學時間,學校外面的家長絡繹不絕。

令琛也真是膽大,都不怕被發現嗎?

“真的!”令思淵說,“他還早起給我做早飯了呢!”

看來自己昨晚跟他的談話,還是有用。

就是不知道這個有效期能維持多久。

“好的,老師知道了,回教室準備上課吧。”

回到辦公室,正好響起第一節課的預備鈴。

祝溫書翻開桌上堆積的家庭作業,正準備動筆批改,身後突然響起一道女聲。

“祝老師,你這會兒沒課吧?”

祝溫書回過頭,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門口,有些面生。

直到那個女人身後的小男孩探頭進來,祝溫書才恍然大悟,這應該是王小鵬的媽媽。

完蛋。

對方雖然還沒開口,祝溫書就已經預知自己這個上午又不得安生了。

“王小鵬媽媽嗎?請問有什麽事。”

王小鵬媽媽帶着一副紅色邊框眼鏡,頭發梳得服服帖帖,走起路來不緊不慢,臉上帶着點兒笑,卻讓祝溫書莫名有點兒發怵。

“是這樣,昨天王小鵬在學校裏被人打了,我今天是特意來學校要個說法。”

祝溫書:“……”

王媽媽這句話說完,辦公室裏其他老師都扭過頭來看了她兩眼。

一見這家長長了一副不好糊弄的臉,都搖着頭繼續做自己的事去了,還有一個女老師朝祝溫書投來了可憐的目光。

“王媽媽,您先坐。”

祝溫書給她搬了一張椅子,待人落座後,才說,“事情沒有您想象的這麽嚴重,不是被打,只是孩子們打鬧,我昨天已經批評過他們了,也給小鵬爸爸打電話說明了情況。”

“批評?”

王媽媽一雙眉毛立刻豎了起來,“先動手的是令思淵,為什麽要批評小鵬?”

“因為小鵬說……”

“好了老師你不必說了。”王媽媽一擡手,制止了祝溫書的解釋,“事情的經過我昨晚已經了解過了,我老公不管事,你不用聽他的。我現在就想令思淵的家長給我一個交代,否則我怎麽放心讓孩子跟這麽一個粗魯暴力的人待在一個班上?以後被帶壞了怎麽辦?”

作為才畢業沒多久的老師,祝溫書還真沒遇到過這種家長。

她滿臉問號,不知道王媽媽的邏輯是怎麽來的,于是側過頭,想問王小鵬昨晚回去是怎麽說的。

可王小鵬一看見她的眼神就立刻躲到了自己媽媽身後。

“這樣吧。”

祝溫書沒辦法,只能開口道,“小鵬,你去教室把令思淵叫過來。”

等王小鵬走了,祝溫書才說:“王媽媽,小孩子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情,昨天他們已經握手言和了,我覺得也不必再把不愉快的事情提起來。”

“握手言和是因為老師您和稀泥。”

王媽媽義正言辭地說,“小鵬臉上都被撓出幾道血痕子了,我問他怎麽回事,他哭得傷傷心心的,可見孩子心裏是不服的,所以今天令思淵的家長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祝溫書昨天确實只顧着滿臉鼻血的令思淵,後來才發現王小鵬也挂彩了,臉上确實有兩道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的血痕。

總之,現在不管祝溫書怎麽說,王小鵬媽媽一定堅持要令思淵的家長親自過來道歉,也拒不承認王小鵬的做法有問題。

既然這樣,祝溫書覺得令琛勢必要和王小鵬媽媽溝通一番了。

至于怎麽個溝通法,等下再說。

“行,我幫你聯系令思淵的家長。”

祝溫書說,“不過令思淵的家長非常忙,不一定立即有空。”

“難怪。”

王媽媽冷笑一聲,沒再說其他的,但這個語氣卻讓人非常不舒服。

好像令思淵是觸及到了什麽人品問題似的。

正好這時,令思淵跟王小鵬一起過來了。

兩個小孩子在路上估計沒把事情說清楚,令思淵一進來,就撲閃着迷茫的大眼睛,惶恐地問:“祝老師,為什麽又要請家長?”

祝溫書還沒來得及說話,王媽媽完全無視令思淵的存在,徑直說道:“我不管他家長有多忙,打了我們家孩子就必須給個交代,這樣吧祝老師,您給他家長打個電話,我親自來溝通。”

祝溫書沒理她,一邊翻包裏的手機,一邊安撫着令思淵。

“沒事,就是簡單聊聊天,你看昨天老師跟你爸爸聊天,他也沒兇你是不是?”

見她動作不夠利落的,王小鵬媽媽擺着一張冷臉,飛快地掏出自己手機遞到令思淵面前,“來,你自己給你家長打。”

令思淵當然沒接手機,而是無措地看着祝溫書。

“為什麽要給我的家長打電話?”

“淵淵,關于昨天的事情,王小鵬的媽媽還想跟你爸爸溝通一下,你別怕,打過去吧,有老師在,不會讓你爸爸罵你的。”

見令思淵還是不動,王小鵬媽媽說:“你不打,那我就直接在釘釘群裏找你爸爸的聯系方式,到時候……”

“我打!”令思淵飛快地伸手,幾乎是從王小鵬媽媽手裏搶走的手機。

看他慌了,王小鵬媽媽哼笑了聲,抱着手臂在一旁盯着他。

令思淵一邊按着鍵,一邊偷偷看祝溫書的臉色,慌得弄錯了好幾次數字。

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将這通電話撥出去。

抱着肯定不會有人接電話的篤定,祝溫書低垂着眼睛,心裏盤算着要怎麽解決王小鵬的媽媽。

沒想到,幾秒後——

“爸爸……”令思淵怯懦的聲音響起,“你能不能來學校……”

祝溫書猛地擡頭。

居然,這麽容易就接通了?

然而下一秒,令思淵“喂”了兩聲,随後眨巴着眼睛,哆哆嗦嗦地捏着手機。

“他挂了……”

祝溫書:“挂、挂了?”

“什麽人吶這是?!”

王小鵬媽媽拍案而起,“再打!”

王媽媽把令思淵唬住了,又轉頭對祝溫書說:“您也看見了,就這态度,我怎麽放心自己的孩子跟他的孩子在一個班待着?”

祝溫書知道今天這事兒令琛不表達,王媽媽是不會就此罷休的。

她便拿過手機,親自打過去。

響鈴幾秒後,電話接通。

祝溫書還沒開口,令琛強忍着火氣說:“我很閑嗎令思淵?你有事去找你——”

“令思淵爸爸。”

祝溫書打斷他,說道,“我是祝老師,令思淵的班主任。”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随後,令琛的聲音沉了下來,但還是帶着點沒睡醒的惺忪,“他又在學校打架了?”

“沒有,他今天很乖。”

祝溫書瞥了王媽媽一眼,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過關于昨天打架的事情,另一個同學的媽媽想要跟你溝通一下,你看什麽時候有時間來一趟學校?”

她知道令琛肯定不會來,不過話還是要說全。

“不會耽誤你很多時間的,而且這有益于令思淵和同學的友好相處,麻煩你無論如何也抽點時間過來一下,好嗎?”

“我确實很忙,沒空。”

令琛沉吟片刻,嘆了口氣,“放學後我過來吧。”

“嗯嗯我也理解你很忙——”祝溫書突然頓住,不确定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聽,“你說什麽?”

“我說。”令琛一字一句道,“放學後我過來。”

“……行,我知道了。”

挂斷電話,祝溫書愣了兩秒才把手機還給王媽媽。

這人怎麽不按常理出牌啊。

不解歸不解,祝溫書還是老老實實地轉達:“他爸爸白天走不開,放學後來學校,可以嗎?”

王媽媽其實是不太滿意的,但她想到自己等會兒确實也還有點事情,也就勉強點了個頭。

“那行吧,放學了我再來,要準時啊。”

這一整天,祝溫書除了給兩個班上課外,其他時間都有點心不在焉。

令琛居然真答應來學校。

祝溫書本來就對處理家長之間的紛争沒什麽經驗,更何況其中一個還是正當紅的大明星。

她不知道王小鵬的媽媽認出令琛之後,事情的走向會怎樣。

會不會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令琛有一個七歲多的孩子了?

令思淵以後還能正常生活學習嗎?

而她作為老師,又要怎麽處理班級以及學校的同學對令思淵的好奇心?

種種心緒萦繞下,轉眼到了放學時間。

鈴聲打響後沒兩分鐘,王小鵬媽媽就帶着孩子等在了辦公室裏。

過了一會兒,令思淵也來辦公室了。

兩大兩小面對面坐着,不太好說笑,氣氛也有點僵硬。

王小鵬有自己媽媽撐腰,悠哉悠哉地寫起了作業。

令思淵卻很惶恐,拿着筆假裝塗塗畫畫,時不時偷看一眼祝溫書。

半個小時後,學生已經基本走完,校園安靜得像郊區的小公園,天邊濃厚的黑雲推着日光消退,一眨眼的功夫,天就陰沉得似黑夜。

王小鵬媽媽等得不耐煩了,拍了拍桌子,“不是說放學了就來嗎?這都半個多小時了,祝老師你再給他打個電話!”

祝溫書心想令琛八成是要鴿了,反而覺得輕松。

剛拿起手機,辦公室門被扣響。

祝溫書看向門外,愣了愣,有點不自然地說:“令思淵的家長來了……”

王媽媽立刻回頭,正想說話,一個“你”字卻在看清來人的時候卡在了喉嚨裏。

原本天色就沉,令琛穿着黑衛衣黑長褲,雖清瘦卻足夠高挑挺拔,擋住了僅剩的夕陽,将小小的辦公室映得更沉重。

何況,他還戴着一只黑口罩。

大半張臉被遮住,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卻也不掩他周身獨特氣質。

莫名抓人眼球,不像是生活在大街小巷形形色色的普通人。

王媽媽顯然沒預料到令思淵的爸爸會以這種形象出現。

而且,她總覺得這人的眉眼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總之,這和她預想中的家長不太一樣,導致她莫名地有點失了氣勢。

随着令琛走近,王媽媽站起來,昂着下巴說道:“我是王小鵬的媽媽,你好。”

令琛經過她身旁時側頭看了她一眼,挺有禮貌地丢了句“你好”,随後也沒看祝溫書,徑直走到令思淵旁邊,曲指敲了一下他的額頭。

“你還挺會給我找事?”

令思淵心虛,不敢直視他,反而悄悄地躲到了祝溫書身後。

“他今天沒有找事。”祝溫書護着令思淵,示意令琛看兩眼王媽媽,“是王小鵬的媽媽想跟你談談昨天打架的事情。”

令琛這才慢悠悠地回過頭,給了王媽媽一個正面。

王媽媽立刻接話道:“你家小孩動手打人,把我家孩子臉都撓花了,現在是文明社會,我沒見過這麽不文明的人,這跟□□有什麽區別?而且——”

令琛點頭:“嗯,不過我很忙,您直說吧,想怎麽談?”

王媽媽:“……”

她怎麽聽出了一股你要用刀還是用槍的感覺。

“你——”看了令琛兩眼,王媽媽沒什麽底氣了,卻又不願輸了氣勢,轉而指責起來,“這都幾點了?說好放學就好,你有沒有一點時間觀念?”

“抱歉。”令琛誠懇地說,“剛剛找錯學校了。”

王媽媽:“……”

祝溫書:“…………”

場面似乎發生了詭異的扭轉。

王小鵬媽媽嘴角抽搐一下,緩過神來,又說:“那你戴着個口罩是什麽意思?你禮貌嗎?”

祝溫書頭皮突然繃緊,緊張地看向令琛。

萬一摘下口罩……

“得病了,會傳染。”

令琛擡手,作勢要摘下口罩,“介意?那我摘了。”

“別!”

王媽媽拉着王小鵬猛退了一步,驚疑不定地打量着令琛連同令思淵。

“……”

果然是多慮了。

祝溫書皺着眉頭說:“你好好說話,別吓唬人家。”

令琛聞言,扭頭看了祝溫書一眼,眉間的不耐之色卸下,語氣也平了:“哦,知道了,祝老師。”

這兩人一來一回兩句話,王媽媽怎麽聽怎麽覺得自己被耍了。

可氣勢已經底了一截,半途也不好拔起來,她只好做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

“我也不是多事的人,這樣吧,咱們就打架這個事情,該道歉就好好道歉,我也不追究了。”

“行。”

令琛退了一步,靠坐着祝溫書的辦公桌,彎腰問令思淵:“誰先動的手?”

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令思淵其實已經隐約感知到了現在的局面形勢,不知不覺地腰也直了頭也挺了,中氣十足地說了說:“我!”

祝溫書:“?”

你還挺驕傲?

令琛“嗯”了一聲,朝王小鵬的方向擡擡下巴。

令思淵沒理解令琛的意思,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啊?”

下一秒,令琛拎住令思淵的領口,往前一送,直接把人怼到了王小鵬面前。

“跟人道歉。”

這一動作吓得王小鵬和他媽媽又退了兩步。

還真他媽是□□啊???

一旁的祝溫書也看呆了。

你平時就是這麽對孩子的??是親生的嗎??

她感覺被揪住的不是令思淵,是自己的心,甚至害怕下一秒令思淵就哇哇大哭。

可現實卻是,令思淵不僅沒害怕,還虎頭虎腦地理了理自己被抓皺的領口,這才挺胸擡頭地喊道:“王小鵬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打你了!”

王小鵬媽媽:“?”

這叫道歉?

可是當事人王小鵬快吓哭了,哽咽着擺手:“沒、沒關系。”

令琛平靜地看完全程,甚至還随手拿了祝溫書一只筆轉着玩。

等王小鵬不知所措到去扯他媽媽的衣服下擺,令琛這才特真誠地問王媽媽:“您看這樣滿意了嗎?”

王媽媽哪兒敢說不滿意。

她怕自己說出口,對方問一句“那你還想怎麽樣”,事情就往她控制不了的方向發展了。

當然,促使她徹底放棄的主要原因,是令琛伸手拎令思淵時,她注意到了他的腕表。

她不怕強勢的人,也不怕有錢的人。

就怕又強勢又有錢的。

“哎呀,小孩子們都是同班同學,打打鬧鬧的太正常了,大家都別忘心裏去,以後還是好朋友啊,咱們都別提這事兒了。”

說完後,她其實自己也覺得尴尬,面子上過不去,于是一轉頭,變臉似的用倨傲的下巴看向祝溫書。

“不過祝老師,您作為班主任,連小孩打鬧都處理不好,您怎麽當這個老師的?”

祝溫書:“……?”

我昨天不是處理好了?

“你——”

她剛張口,字兒還沒完全吐出來,只聽“啪”地一聲,一只筆被輕輕丢到桌面上,眼前的王媽媽卻顫了一下。

令琛的聲音在祝溫書身後響起。

“那您還想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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