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誰知水竟如此深
白翛然盯着輿圖, 耳畔還回響着戚無塵剛才和他說的那句話‘是與大火有關’。
七年前,那場大火就發生在霜石門。因為皇帝每年巡獵都會來乾罡山脈的天獸山皇家獵場,緊挨着獵場的行宮就設在霜石門這座城池的北側。
戚無塵話雖然說得隐晦, 白翛然卻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關竅——
當年皇帝和廢後之間一直有矛盾, 那矛盾積壓了多年,一直到皇帝要封男妃而廢後不同意才一觸即發,說明那些矛盾并非對帝王根基威脅太大,多半是利益劃分不均之類。
但是, 再小的裂痕長年累月下來,最終導致分崩離析也并不奇怪,尤其是發生在身處整個帝國權力中心的三個人身上。可以說, 那場大火燒毀的不僅僅是當年帝、後之間的情誼, 它還象征着一個家族的落幕和另一個家族的興起,那是于鳳位之上,新、舊政權交替的一座裏程碑。
白翛然的腦子飛快地轉着,手下的筆也沒有停。
戚無塵在一旁看着他,只見他在那張白紙上飛快畫出了一組線索關系圖——
白翛然在這張關系圖最上方寫下的第一句話是:戚郎何所悟,阻吾不可查?
寫完還特地看了戚無塵一眼。
戚無塵:……
他張口欲言,白翛然卻已低頭自己分析起來。
白翛然寫字的速度飛快,能看得出他的記憶力十分驚人, 剛剛那些碎片信息, 經過他這番梳理, 再躍然紙上, 叫人一眼就看出了問題的關鍵——
白紙上的信息,此刻被分成了幾個區:
第一區是廢後:
她主持天絲節十八年, 理事官換了十八位。期間沒有一人連任, 卻個個自此平步青雲, 這些人多數來自于她的家族,那個已經随她倒臺而大廈傾覆的李家。
白翛然從他大哥白冉行的檔案裏,發現了一條與廢後有關的信息,即原霜石門守将為廢後長兄骠騎将軍李極。但是七年前那場大火之後,李家傾覆,李極也随之下臺,換上來的新守将是與男後高錦同出一宗的高允究。而高允究在這個位置上也只待了兩年就在與狄戎霍羅部的對戰中失蹤,接任他的就是白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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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區是男後高錦:
高錦主持天絲節兩年,理事官換了兩人。這兩人沒有連任,卻是歷任天絲節理事官中尚在人世的八人中的兩位,一位是現任工部侍郎魚景桓,另一位朱肅則遠在南疆做鎮撫使。
“魚景桓是男後三堂姐之子。男後的二堂姐是工部尚書柳山之妻。”戚無塵旁觀補充道:“朱肅乃男後五服外的表舅。”
白翛然飛快記下。
接下來,是第三區大皇子周開浡:
他十五歲開始主持天絲節,五年期間只用了兩位理事官,這兩人分別連任兩年且在第三年外調上任途中遇害,遇害地點都在乾罡山五狼坡附近的官道。兩人的背景沒什麽稀奇,皆是京城纨绔,上位全靠拍大皇子的馬屁。但他們能出任天絲節理事官,卻都是請過聖旨的。
大皇子掌櫃天絲節後,天絲節的番商變多了。
白翛然一口氣寫完,停筆看着這張紙。
天絲節主持權歷經三人,表面上看是廢後、男後和大皇子,實際上真正的話語權卻是在倒臺的李氏、男後和皇帝手裏輪了一遍。
而從理事官死亡人數和更換頻率來推斷,最早時,李氏家族應該是利用天絲節做了什麽事情,這件事或許是斂財或許是別的,理事官作為執行者最終被殺人滅口,但這事還是被皇帝得知,最終觸怒了皇權,被皇帝伺機出手,一舉掀翻了。
那之後,主持權交到了男後高錦手裏,高錦似乎很懂得收斂,只利用這權勢拉攏了京城勢力,用兩年時間迅速穩固了自己的後位,之後皇帝便将權力收了回去,明面上是交給了大皇子,實則是把在了自己手裏。
這是京城天絲節主持權在數年期間的變化。
或許,今日若非白翛然和戚無塵機緣巧合下查到這裏,可能誰都想不到,在北疆有一個城池守備的權力更疊正好與天絲節主持權的變化形成了完美呼應,這座城池就是霜石門。
廢後掌天絲節時期,霜石門的守将是李極;男後高錦時期,霜石門的守将換成了高允究;到了皇帝這裏,守将則換成了白冉行。
從這個勢力分布上不難看出,皇帝對白家還是十分器重的,既如此,大皇子為何還會說‘白家正在風口浪尖,若無人護佑恐熬不過這個秋天’呢?
白翛然再度拿起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圈,圈住了六個字‘天絲節理事官’。
而後,他便聽到一直靜立一旁的戚無塵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就像在說‘還是被你發現了’。
白翛然擡眸看去,道:“所以,你剛才不讓我再查,是因為已經看出所有的線索會斷在理事官這裏,你擔心我為了追查下去,接受大皇子的邀請去擔任理事官?”
戚無塵‘嗯’一聲,又問:“你會嗎?”
白翛然搖了搖頭,垂眸看向眼前這張紙,片刻後才道:“我不知道。”
戚無塵就顯得有些急了,他從桌案的一側繞過來,微勾着頭捕捉白翛然垂眸的視線——
“別去!”他說:“你已經找過太子,再去做理事官,會兩面得罪。”
“不會。”白翛然突然篤定道:“太子既然讓我來查這件事想必一開始就另有目的。我現在甚至覺得,是他親手将我推進了這個局,他想要借助我的手掀開某個真相!”
戚無塵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眼神晦澀明滅,他暗暗懊悔自己低估了白翛然的聰慧程度。
白翛然見他如此,突然警覺:“你不會知道什麽吧?”
“不知。”
深吸一口氣,戚無塵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那張紙的某一行上,飛快掃過,好像生怕白翛然發現什麽似得。
然而,白翛然還是發現這一點,也順着看過去,那一行字竟然是‘男後的二堂姐是工部尚書柳山之妻’。
柳山?
白翛然心中咯噔一聲,柳山不正是遣了媒人去雲間跟他母親提親要将柳家那個嫡出的哥兒嫁給自己的工部尚書嗎?!
這人的正妻是男後高錦的二堂姐,也就是說柳山代表的是男後的勢力,而他們白家從他爹到他的哥哥們全部都是不折不扣的保皇黨。別的事情他不清楚,就眼前這個天絲節主持權所涉及到的利益來看,皇帝就算寵愛男後,在政治上也分得十分清楚。該抓在手裏的東西,皇帝絕不會讓出去。
所以提親這件事一直沒有傳出風聲來,很可能是母親謹慎,擔心走漏風聲橫生枝節而故意壓了下來。而那個媒人一直沒有回京,也可能不是不想回來,而是被母親扣下了不能回來!
因此,白家的立場最微妙的之處就在于,現在是夾在了帝、後之間?
再進一步,也可看出,在某一事件的政治立場上,帝、後之間其實是存在分歧的——所以,大皇子那句‘白家正在風口浪尖,若無人護佑恐熬不過這個秋天’的真正意思是白家被男後盯上了?且男後若真出手,皇帝只會把白家當成棄子了嗎?!
男後啊,那不就是太子的父後嗎?這麽說,太子應該早已知曉柳山派人到雲間提親的事了,大概也知道了媒人一直沒有回來,表示白家在拖着,而秋天很可能就是最後期限,若白家不跟柳家聯姻,男後就會對白家出手了——所以,這才是太子不将白家放在眼裏的根本原因。
一個很可能在秋天就被他父後幹掉的家族,确實不值得太子廢心機。而像定波候這樣的老牌京圈兒權貴,卻在太子一番苦肉計後,成功被他握在了手裏!
現在看來,太子這一步棋,很可能是為秋天向白家出手做鋪墊。他現在把定波候握在手裏,到時候男後向白家發難,白家在京中就少了一個最強有力的外援——畢竟誰都知道,白夫人望平郡主和定波候夫人孫氏是義姐妹,不然白翛然進京讀書也不會直接住到戚府去。
所以,大皇子那天對他又摟又抱毫無忌憚,是因為大皇子清楚形勢而不知白翛然不明就裏,他大概沒想到白翛然會反抗他吧,說到底他們也算是政治立場一致,都算是皇帝這個陣營裏的一員。
所以,大皇子要讓他做天絲節理事官,用金錢利誘他的用心有之,最關鍵的一點是,大皇子是想要将他直接拉下水!這樣他在京城,在大皇子身邊,對大皇子來說就相當于是握住了白家一個把柄,只會更利于他要挾或控制自己的父兄!
等等!白翛然突然想起當初母親送他進京時,一連三日眼圈通紅——莫不是從那時起‘他進京念書這事’就是皇帝要求的?
白翛然驚得不知不覺出了一腦門冷汗。
現在想來,太子一聽說他要将天絲節主持權當做見面禮相送,就連問都沒有多問,而是直接轉移了話題,問起了他和戚無塵的感情問題!因為太子清楚,天絲節的主持權絕非他一人可撼動,除非他背後的白家出手,否則那話就是一句空談!
可是,太子為什麽會答應自己呢?還給了自己東宮腰牌?
白翛然的思緒在這裏停住。
片刻之後,他緩緩地擡起頭,看向戚無塵,驚訝卻又平靜地問:“午時,你去太子那裏做了什麽?他才答應我提的條件。”
戚無塵微微一嘆,沒說話。
白翛然又道:“是你跟他先做了交易,對不對?你知道我會去找他,你擔心他不收留我,所以你到底答應了他什麽條件?戚無塵,你說話呀?”
說最後一句時,白翛然有些動容,眼眶都紅了。
戚無塵望着這樣的白翛然,眼裏閃過一抹心疼。緊接着,他說出了一句令白翛然再度驚愕到僵硬的話——
他說:“若你還如以前那般心悅我,這般矛盾反而都好解決。”
“什、什麽意思?”
白翛然顫聲問道。
雖然是發問,但其實在他心裏也大致明白戚無塵這話裏的隐喻!
戚無塵是想說‘和我聯姻,一勞永逸’!
可是那般結果,不就又中了劇情下懷,他拆了官配,這個世界會不會崩塌,誰能保證?!
戚無塵沒有回答白翛然。
白翛然也沒再追問,只是又道:“那你先回答我,你午時,到底和太子說了什麽?”
“你真想知道?”戚無塵說:“不要後悔。”
“這有什麽可後悔的?”白翛然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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