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06

睜開眼睛,湘靈發現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她想不起自己是怎樣回到房間的,卻清楚記得唇上那柔軟、微涼的感覺。朦胧中坐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微顫又從足底往兩股之間蔓延過來,撩起了更加難以啓齒的疼痛。

這些都是昨夜瘋狂的證明。但她為何又一個人在這裏,好像被抛棄了一樣?可是就算被抛棄了,她又有什麽怨恨的資格?想起昨夜求歡的話語,她就羞恥得無地自容。但若是遲遲不起,難免會引起旁人的疑心。她只好梳洗一遍,到走廊上去走走,孰料剛走出房門,便遇見了仆人們。

“禀王女,明日便能抵岸。”仆人說。

那仆人的眼睛裏是不是少了一些尊敬?多了一些不懷好意的笑意?湘靈不敢看。胡亂點着頭,支吾了一聲,她将外衣裹得更緊了一些,假裝有急事在身的模樣,随便擇了一個方向,匆匆走過去,心裏卻更慌——過昨夜的事情,自己走路的儀态是不是發生了變化?語調是不是自然?才走了沒有幾步,面前遠遠的突然又有一個人往這裏走來。湘靈一眼便認出是武部尚論什島夷參,來迎親的那兩名要員之一,心裏又慌張起來,随手推開了最近的一扇門,裝作若無其事地躲了進去。

“你來了。”

聽見這聲音,湘靈心底一驚。

這又是她最想聽見,也最不敢聽見的聲音。屏風邊上,露出一峰雲髻,兩股發釵。釵髻輕移,寒煙翠就從屏風那邊走了出來。

湘靈張開了嘴,還沒來得及稱呼一句,就看見寒煙翠向自己身後一笑:“武部尚論也來了。”

“屬下見到王女神色匆匆,疑有要事。”

“有我在,能有什麽事?”

“既無他事,那請讓屬下告退。”

“且慢。閣下方才走進來時,為何不叩門?”

“情急之中,一時失禮,冒犯了王後、王女,還懇請王後、王女原諒。”

“請我原諒?你又錯了。你在外面的時候,又不知我在裏面,哪裏冒犯了我?但王女先你一步進來,這是你親眼看到的。王者不在場,部下便擅自闖進王女所在的房間,這件事若讓戢武王知道,會作何感想呢?”

聽見戢武王之名,什島夷參臉色一變,額上也冒出汗來。

湘靈見狀,連忙道:“翠姐姐,武部尚論并無壞心……原諒他吧。”

什島夷參悄悄看了湘靈一眼,眼神中卻不再有先前的敵意和輕蔑。

寒煙翠淡淡道:“此事我暫且記着。你可以離開了。”

什島夷參走了出去。湘靈的心還久久不能平靜。幾張紙忽然出現在她面前,是寒煙翠遞過來的。“你若看完,就燒掉吧。”

湘靈打開,看了幾行,眼睛就不自覺睜大:“這是……”

寒煙翠坐在椅中,雙目微閉,道:“碎島和佛獄,永無和平的可能。我生在佛獄,為王前驅,這些事,只有帶進棺材,也不能讓別國得知……但我不能向你隐瞞。”她苦笑了一下,“形諸筆墨,本是多餘,你只當我船上無事,聊做消遣吧。”

湘靈明白了,這幾張紙不過是昨晚的後續。但是她已不再在乎那些了,只想問她昨晚睡得好不好,想再一次被她緊抱,抱成某一座孤島上并生的兩棵樹,永世糾纏,教人分不清樹上的果實是出自這一棵,還是那一棵。但寒煙翠卻只是坐在那裏,遞給她這個手卷,兀自閉目養神。

“如果我不想讀呢?”

“都依你。”

看着依舊無動于衷的寒煙翠,湘靈突然心有不甘。一閃念下,她将幾張紙直接丢在了燈火上點着了。在寒煙翠睜開雙眼之前,她就朝她的唇上親吻過去。

“湘靈……”

寒煙翠的眼中只閃過了一剎那的驚訝,之後便陷入沉溺,重新閉上,下意識伸出手,去撫摸湘靈的金發,然後再一次将她擁緊。

只這一個擁抱,湘靈就幾乎要掉下眼淚。已經發生的事無法抹去。正如她們所乘的這船,一旦渡過雲海便永無折返之日。寒煙翠也一定是這樣的念頭。就算心還想過欺騙自己,肌膚是不會忘記的。它比心更脆弱,一旦上瘾就再也無法戒除。

湘靈突然松開了唇。“會不會有人進來?”

“門我已鎖上了。”寒煙翠撫着她的下巴,再次吻上去。

如果有人敲門呢?她們誰都沒說,只是一味地唇吻交纏,仿佛分開便會死亡。

過去如何,前路又是如何,已無暇深究,也不必深究。因為國境已經毀滅在她們溫熱的唇吻間。細想在她們認識的時候,那東西就好像從未在她們之間存在過。但是誰會想到等回過神時那東西竟然席卷了她們身邊的一切呢。如今天地間只剩下她和她,在船上,對那曠日持久的災難進行一次微小的複仇。

除了兩頓飯,和飯後在甲板上簡短的攜手散步,她們沒有離開這房間半步。兩位王女交惡的傳言再也沒人提起,或許是因為寒煙翠面斥武部尚論的事跡早已傳遍了整個船隊。後來她們都累了,只能并肩躺在書房的矮榻上,聽着走廊上的人來回走動,漸漸不再有任何聲音,

寒煙翠忽然說,我們去甲板上看看吧。

湘靈點了點頭。但她有點累了,只是從矮塌上坐起來,便不再動。寒煙翠輕輕笑了笑,吻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後就俯身,居然把她橫抱了起來,就這樣往屋外走去。

“我還沒有穿鞋呢。”

“這樣正好,也不用走路了。”

湘靈心跳快了一倍。“如果被人撞見呢?”屋裏尚且可以将門鎖上,但若這副模樣若被人撞破,只怕就再也沒辦法挽回了。

“那就把他扔到大海裏去。”

寒煙翠說得很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的模樣,一雙眼睛卻亮得像星星。但是隔着衣服,湘靈清楚地感覺到,寒煙翠的心跳明明也和她一樣快。真是個逞強的人。

繁星滿天。

“露水寒,坐在這裏吧。”

寒煙翠将身上的狐裘解下來,随手鋪在了甲板的臺階上。

湘靈有些心痛:“會弄髒的。”

“沒有關系。”寒煙翠将她輕輕放了下來,語調很輕松,“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弄髒了。明天正好換一身來穿。”

好在頭頂的星光雖亮,卻也照不太出湘靈臉上的紅暈。

甲板上的冷風吹過湘靈□□的雙足。湘靈不自覺将足尖繃緊。寒煙翠看見了,不由分說,将她的玉足攬到了懷中。湘靈卻差點從臺階上跌下去。

“沒想到你這麽有力氣。”

“我每天都要舉着傘,力氣當然比你大。”寒煙翠飛快地吻了一下湘靈的足尖,“你躺着就好。”

湘靈低下頭,半晌沒說話,忽然仰起小臉:“但是我有時也會想抱你……”

“什麽?”寒煙翠故意茫然地眨了眨眼,嘴角卻帶着意味深長的笑容。

湘靈嘟着嘴,道:“沒有什麽。”

寒煙翠歪一歪腦袋:“真的嗎?”

湘靈緊閉着嘴唇不再出聲。翠姐姐居然會這樣逗人,真是太狡詐了。

雲濤翻湧,群星閃爍。

寒煙翠忽然道:“你想怎樣,我都答應。怎樣都行。”

“你在說什麽呀……我不要。”湘靈把雙足抽離,正襟而坐。

“我沒在開玩笑。”

湘靈心中一顫,擡起頭,凝視着寒煙翠的眼睛,良久,終于伸出手,慢慢移上她鎖骨邊的旗袍襻扣上。

就在這個時候,四周突然大亮起來。兩人身體都是一僵。寒煙翠下意識将湘靈抱在懷裏,屏住了呼吸。

這光景只持續了一瞬。

原來是緊鄰的那只船在交班,船上人手中的燈光無意中照到了她們所在的方向。好在那些船員并未發現她們,燈火只是一掃而過,馬上就移開了。

雖然只是一場虛驚,然而再擡頭看天上的星光,卻再也不能像剛才那樣明亮。兩人的貼身的衣衫都被薄汗濕透,又被夜風吹徹。輕手輕腳地,寒煙翠拾起了地上的狐裘,湘靈赤足跟在她身邊,慢慢往回走去,不複交一言。

這之後的事幾乎不值一提。湘靈徹夜未眠。直到第二天天亮,走廊上一陣喧嘩,說是王者親自來迎。湘靈急忙披上衣服,匆匆走出門,看見寒煙翠又換回了最初那一身嫁衣,站在船頭,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明天正好換一身來穿。”昨晚的她确實這樣說過。碼頭上的戢武王英姿勃發,王袍在海風中飛動,目光和往常一樣沉穩堅定。只有很少的人注意到,在湘靈走出來的剎那,王者的目光忽然有了變化,變得飽含慈愛與喜悅。湘靈的心在隐隐作痛。她知道這場旅途還遠遠沒有結束。遠遠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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