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火車11:05開。

周進已和人事部通好電話, 約好明天上午抵達S市後報道體檢,開始培訓。

時間緊張,學校離裏院不遠,他三步并兩步跑去。冬日清晨的街道,飄散着灰蒙蒙的霧氣, 溫度零下, 一呼吸,便是大團的白霧。

剛走進走廊,門便開了。

唐可盈穿一件米駝色大衣, 臉上化着淡妝, 腳下是一雙黑色長筒靴, 高高瘦瘦,唇角挂着禮貌的笑。

“周先生。”

周進沒工夫同她寒暄, “什麽事?”

“外面冷, 先進來坐。”她倒成了這裏的主人, 客氣請他進去。

周進進門坐下。

“先喝口熱水吧。”唐可盈看向門口的吳小俊, “這裏有沒有熱水?”

吳小俊下意識指向牆角的暖壺, 唐可盈笑着說了聲“謝謝”,這便要去拿,還未彎腰,胳膊肘被一只粗糙大手扣住。

力氣不輕,毫無溫柔。她整個人生生被往後拖了半步, 低頭, 迎視上男人陰沉的眉眼。兩夜未睡好, 周進眼睛裏布滿血絲,濃眉緊蹙,看上去兇煞可怖。

“到底什麽事。”嗓音壓得極低,耐心有限。

唐可盈心裏一顫,說不上什麽感覺,她斂了笑,低聲說:“你先放開。”

周進瞥她一眼,緩緩松開手。

唐可盈盯着他握過的手腕,幾秒才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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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的。”她坐下,深吸一口氣,終于進入正題,“你知道方建程在搞一個度假村麽?”

周進點頭。

他對方璃父親的事其實了解得不多,但度假村還是知道的。

“我簡單跟你說吧。”唐可盈十指分開,又緩緩合攏,“搞房地産的和上頭的關系都很好,這你能明白吧?”

“就在兩三年前,咱們這要搞個‘旅游文化優秀城市’,上頭為了業績,方建程為錢和名望,一拍即合,搞了這個度假村。”

“度假村投資至少要幾億,一部分是上頭贊助的,但更多的一部分,是方建程銀行裏貸的。”

周進和吳小俊靜靜聽着。

“本來度假村的項目一切都很好,今年年底計劃開業,但也就是前一陣子,今年年中,我們意外得到一個消息,說是度假村污染排放量嚴重超标。”

“為了最後趕工程趕時間,大量的建築垃圾很可能直接被拉入海裏。”

“你們應該知道,建築垃圾是最難清理的,而一旦建築垃圾污染了海洋。”唐可盈比了一個手勢,“後果根本無法想象。”

廢石膏中的大量硫酸根離子,廢金屬中的大量重金屬離子,各種強堿有機物,最直接地污染水源,影響海洋植物,甚至對海洋動物造成毒害。

周進聽着,忽然想起那頭擱淺的鯨魚。

唐可盈和他對視一眼,似乎也想起這件事,點點頭。

“那頭鯨魚是沒傷的,我們後續了解也是海洋中污染物幹擾聲波,導致鯨魚偏離了方向。”唐可盈說。

周進“嗯”了聲,示意她繼續。

“但這事一直被壓着,沒人敢說,沒人敢爆——即使爆了也沒用。”

“直到前段時間,上面非常突然地換了一批人。”唐可盈似是嘆息一聲,比了個“咔嚓”“的手勢,“可想而知,那家度假村在關口上被叫停了。”

周進一時沒開口。

逼仄的房間裏安靜異常。

吳小俊急急地打手勢,【那怎麽辦。】

唐可盈看不懂手勢,但大概也知道他在問什麽,“沒有辦法,這是上頭的決定,換了批人,方建程再打點也沒用。”

“而且這事,他自己确實太心急。”唐可盈看着周進,停頓了一下,說:“不僅僅只是破産…這個項目,還涉嫌海洋污染。”

室內一靜,窗外風聲劇烈,拍打着門窗。

吳小俊臉色徹底暗了下來,虛軟地倚靠着牆,像被人突然抽掉脊梁骨。

周進猛地起身,這便要往外走。

“你去哪兒?”唐可盈問。

“我得去找她!”

他不敢想象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她那麽脆弱的一個小女孩,該如何去面對。

唐可盈拉住他,“你還要去找她?她現在已經沒錢了,周進,你搞搞清楚,她現在可不是那個大小姐了,她身無分文,父親還是罪——”

“她家在哪?”周進打斷她,暗沉的目光稍亮,“你一定知道她家在哪。”

“他們家根本沒有人!”唐可盈說:“要不然你以為我來找你幹什麽?我還以為你會和她在一起——”

她話只說了一半。

這事情已經板上釘釘,只是暫時沒被曝光出來——不過也就明後兩天的事。方家現在根本沒人,也找不到人,她的确以為方小姐可能在這裏,也是想來這裏挖第一手新聞。

但看見周進,唐可盈忽然明白了。

原來自己不僅僅是想挖資料,而是迫切地想告訴他。

那個嬌滴滴的女孩,完了。

這些天,當年的事情她已經理得七七八八。

唐可盈是真不明白,這男人被那女孩害成那樣子,隐忍不說便罷,居然還心甘情願對她好。

或許是為了她家的錢吧,唐可盈陰暗地想。

也或許,只是活在底下的人對上面的人一種仰望——家庭條件的優越,無形中形成一道光環,迷惑了人的雙眼。

但現在呢……

“她們家在哪?”

“你沒聽我剛才說的話嗎?”

“在哪!”他用力鉗住她肩膀,低吼,聲音嘶啞。

唐可盈被他眼底洶湧的情緒吓到,怔了十多秒,晃了晃肩膀,才報出一串地址。周進推開門,飛快沖下樓。

……

人不在,空空蕩蕩。

一棟靠海的白色獨棟別墅,花園精致寬敞,綠植豐茂,私密性甚好。離這裏最近的一棟也隔得甚遠,周進順着街道往下問,無人知曉,門口保安也不知情搖頭。

周進攥緊拳頭,在門口靜靜伫立許久,心裏陡然升起一種無力感。

這座城市車水馬龍,光怪陸離,繁華而熱鬧。她就像是一滴水滴,落進波瀾壯闊的大海,再無蹤跡。

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該去哪裏尋她。

周進拿出手機——來回折騰一趟,已經上午十點半,他看着單一的通話記錄,漸漸,從發了瘋的擔憂,形成一種無法言喻的憤怒和絕望。

出了這樣大的事,她把他像個局外人一樣,一句話都不肯講。

——為什麽?!

手機響了。

跳動的心再次冷卻下來,還是小俊短信,【哥,時間快到了,我去找她吧。】

周進摁了摁眉心,沒有回複。

他知道時間快到了,只是想最後見她一面,哪怕只看她一眼。

沒隔多久,另一條短信跳出。

【哥,快回來吧,你行李還在這。如果小璃家真的出了事,你更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啊。】

【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我知道。】

周進回複完這條短信,把手機揣回兜裏,轉過身。

回過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座臨海的獨棟別墅。

晨霧散去,露出蔚藍天空,海水拍打着岸邊,卷起白色泡沫,海鷗飛過,發出陣陣低鳴。

他深嘆口氣,步伐決絕離開。

———

私人醫院。

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的沉悶味道,頭頂燈光慘白,病房豪華卻空闊,一股死寂的氣息。

方璃坐在病床旁邊,咬住下唇,緊緊抱着手臂。她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絨服,病房裏暖氣十足,但她還是感覺極冷,難以抑制地瑟瑟發抖。

醫生說方建程是疲勞過度,睡眠嚴重不足,心理壓力過大導致的精神力竭,出院後好好調養,放松心情,問題不算嚴重。

可是方璃還是十分擔憂。

她垂下頭,望着病床上的父親,擡手擦了擦眼睛。

爸爸已經整整昏睡兩天了。

這兩天,她把方建程送到醫院後便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她什麽都不想去想,大腦一片空白,生活裏沒有了主心骨,徹底垮塌。

時而回想到過去,她真的覺得自己好任性好叛逆。父親工作那麽忙碌,她還那麽不聽話,處處都不體諒他……

方璃捂住小腦袋,滿滿的愧疚。

“爸爸…”

她伸出手,很小聲地說,“對不起。”

床鋪上的人沒有動靜,阖着眼睛,睡得極沉。

方璃呆呆地看着他,安靜等待。

時間被無限拉長,變得很慢,很慢。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漫長的深夜再次降臨。

爸爸還是沒醒,她再撐不住,眼皮子上下打架,渾身酸痛不已,手臂趴在床邊,将臉埋了進去,想暫時休息一小會。

睡到一半,有風從脖頸裏灌進來,冷得打了個哆嗦。

方璃閉了一會眼,身體倦極,卻睡不着了。

突如其來的打擊,她心情混亂慌張,滿腦子都是父親的病情。這時靜下來,才想起哥。

哥……應該走了吧。

他也一定很擔心她吧。

方璃心裏酸澀。

手機壞掉,背不出他新換的號碼,也沒法子親自去找他……越想越難過,方璃低嘆口氣,小臉埋在臂彎裏,伸出一只手,搓弄着亂糟糟的頭發。

心底發慌。

像是一個人站在懸崖邊,四周漆黑一片,無處可去。

揉着揉着,手腕忽的被人輕輕拉住。

“璃璃。”

床頭傳來極虛弱的聲音。

方璃手一僵,渾身繃緊,旋即擡起小臉,“爸?!”

她眼睛濕漉漉的,小巧鼻頭紅紅的,眼皮浮腫,短短兩天,足足瘦了一圈。

方建程半眯着眼睛,蒼老的大手撫摸過女兒頭頂,将她剛才被揉亂的發絲一點點,撥弄整齊。

方璃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抓住父親的手,握在手心,“爸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去叫醫生?”

“沒事的。”方建程低咳一聲,聲音倦怠,“只是太累了。”

“對不起……”

聽他這麽說,方璃聲音裏透有哭腔,“爸,對不起,都是我太任性了,我總是、總是不聽您的話……”

她垂下頭,愧疚地望向父親。

四目相對,渾濁與清澈相對,方璃渾身一震,為父親眸中的老态所驚。

一大滴眼淚,沒有任何醞釀,倏然從紅腫的眼角劃過。

“爸……”

方璃擡手捂住眼睛,擦了又擦,可是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越流越多,越哭越放肆。她再憋不住,頭埋在床前,啜泣起來。

長發遮住臉頰,身體輕輕地發着抖。

她不想爸爸變老啊。

她想他永遠年輕,健康,平安。

他一定要像一棵大樹,讓她安心依靠。

“別哭了,是爸爸的問題。”

那只手重新按在她頭頂,像女孩小時候一樣,輕柔地撫摸着,一下下。

“是我……”方璃搖頭:“都是我……是我不聽話的。”

方建程深深嘆了口氣,看着方璃瘦小的身子,記憶裏好像回到她小的時候。

那麽小的女孩子,像一只瓷娃娃,聽話又乖巧,白嫩的小臉,小奶音叫着“爸爸”。

——她是上帝賜予自己最美好的禮物。

所以方建程總覺得,無論哪一個男人,都配不上珍貴的她。

想到先前他們所争論的事,方建程眉心不自覺擰緊,聲音沙啞:“璃璃,你先擡起頭,爸爸問你一句。”

“那個小夥子……”他定定看着她,“你真就那麽非他不可?”

“…………”

方璃頭又低下去,睫毛上挂滿淚水,“我……”

她心裏糾結萬分,也痛苦萬分。知道爸爸想聽見什麽答案,可是嘴唇翕動,想到哥,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無論是兩年前還是兩年後。

哥都待她情深意重啊。

她欠哥的實在太多了。

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愛人,她心如刀絞,極難做出抉擇。

“…罷了。”良久,方建程嘆息一聲。

他看得出女兒的痛苦,也看得出來,女兒是真心喜歡那小夥子。

那一刻,他竟于心不忍。

“罷了。”方建程搖搖頭,似是感嘆,似是無奈,“孩子長大了啊,管不了了。”

方璃呆住,聽出他字裏行間的意思,驚訝地仰起頭。

方建程看向她,眼底一點點溢滿慈愛,伸出手,摸摸她鬓角的碎發。

冰冷的病房似乎一瞬溫暖起來。

“爸爸。”方璃用力吸吸鼻子,努力将眼淚憋回去,她像是不敢确定,小心翼翼,“你…你是同意了嗎?”

方建程沒說話,只嘆息。

他是真不想同意啊。

方璃忽的俯下身,抱住他,聲音顫抖,“謝謝爸。”

方建程一愣,長大後的女兒已經極少再有這種孩子氣的舉動,心裏有暖流湧動,大手拍拍她的背。

冬日的肅冷被隔絕在玻璃窗外,屋內,一片溫馨。

……

過了很久。

方建程撐着坐起來,似想到什麽,“幾點了璃璃?”

“早上五點多。”她揉着惺忪的眼,回頭看向病房上的表。

冬日天亮得晚,外面還是黑沉沉的。

方建程哦了一聲,“五號?”

“今天是七號吧。”她回想。

“七號?!”方建程臉色陡變,半天才反應過來,翻找着手機。

“嗯,醫生說你睡眠太少了。你昏睡了整整兩天……怎麽喊都不醒。”方璃看着他,問:“您找什麽呢?”

“手機!”

方璃從挂着的大衣口袋裏掏出手機,摁了兩下, “沒電了。”

方建程看着手機,右手用力拍了拍額頭,這便起身換衣服,出門。

“您要去哪兒?”方璃趕緊上去攙扶,“醫生說您要好好休息……”

方建程心急火燎,沒時間同她解釋,只簡短道:“爸爸現在生意出了點問題,必須要出去一趟。”

方璃一頓。

“——但願,但願能來得及。”他喃喃低語。

方建程把想勸說的方璃摁回椅子上,“你在這裏等着,爸爸很快就回來,明白嗎?”

“爸——”

方璃搖頭,站到門口,心裏擔憂至極,“可現在您的身體……”

方建程穿好大衣,整了整領口,他步伐有些不穩,搖晃兩下,才站定。

“你要相信爸爸。”方建程時間有限,“我很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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