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五個肉包
3.
長安城放了社火後便是市集,男女老少踏攘而出,好不熱鬧,仿佛絲毫未曾收到這連年饑荒與大雪的侵擾。
閻羅背着長蟲,步履沉沉落于雪層之上,絲毫不覺得困頓。
大而亮的眼珠在眼眶內滋溜溜不斷來回轉着,被兩旁琳琅滿目的商販勾地應接不暇,忙不過來。
長蟲就如此爬在他背上,隔着單薄的脊背感受着閻羅跳動的心髒。
漫天白雪,遮了偌大的長安,這條路好似走不盡、踏不完,長長長,能夠長長久久。
街頭包子鋪的白氣順着風探了出來,閻羅嗅了嗅,回頭問:“長蟲兄,你餓否?”
長蟲自然餓極了,但他仍舊看不上街頭這小吃,從一人高的蒸籠上移開眼,道:“不——”
尚未落地,閻羅便聽到身後一陣咕嚕嚕的腹鳴,兩人僅僅隔着兩件薄衫向貼,閻羅甚至都感受到了他腹內那叫一個天翻地覆。
長蟲一啞,臉上不自然地飛起兩朵紅雲,小聲道:“現下有些餓了……”
閻羅體諒地笑了一聲,說:“我們去買幾個肉包如何?看鋪子是陳家包子鋪,想必是極出名的。”
那包子鋪還豎着展白旗,上着幾個大字——
長安第一醬肉包。
長蟲把頭埋在他背上不做聲了,閻羅知曉他是默許了。
……
僅剩不多的銅錢買了五個肉包,長蟲伸手充當架子,食指懶洋洋勾着包子在閻羅背上單手環住他肩膀。
身上的銀兩自是不夠在長安開一間上房了,若是閻羅一人,他定然會去尋城內破廟湊合待上幾日,但有長蟲在,閻羅捏着手裏的幾兩餘錢尋了間客棧要了間下房,尚且夠二人住上七日。
下房自是待遇不如上房要好,打水都要自行去後院親自端。
長蟲身上已經隐隐繃出血跡,閻羅見他面色也不大好,便去後院端來熱水讓他擦了身子再喝藥睡下。
閻羅去後院打水,許是還未燒出燙水,一直未回。
屋內生着一提閻羅問小厮借來的火爐,上面架着的鍋裏滾着方才在醫館開的藥。
·
長蟲靠坐在床頭,兩指從油紙包裏夾出一枚肉包,油滋滋的,冒着股熱氣。
他何時吃過人間的東西,自誕生便在天地間吃盡天材地寶、蟲草人參,此刻見這肉包有些鄙夷,但聞到那香氣卻忍不住口齒生津。
長蟲就一邊嫌棄着,一邊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心中想着:還長安第一,也不過如此。
“也不過如此”的肉包就被長蟲兩三口囫囵咽下,他又伸手拿了一枚,一邊想着:這還不夠塞牙縫,一邊又吃了個精光。
老實來說,先前在竹林中他便察覺到這青年不似常人,再者說了常人也背不動他,原先他是想趁那人去還老鼠時逃走的。但看天似乎又要下雪,加之他雖傷的不重,卻總歸算個病號,偷了個懶,要訛不訛得就跟着青年走了。
他原先是以為這青年約莫是個剛剛化形的土地,初出毛犢不識真龍面目,後來又察覺出些不對勁,但到底沒猜出這人到底是個什麽神仙。
但好在長蟲心态放得寬,只要是神仙,不論好賴,一律按敵人處理。
他是這麽打算的,這小神仙看着細皮嫩肉,玉面書生似的,先搞到手處一段時間,再下手。
這麽想着,長蟲便更放心了,心中為如此機敏的自己油然而生出一股驕傲之意。
他手又要去摸油紙包,心中忽地一抖,急忙坐起身垂眼看——
油紙包空空如也,五個肉包一個不剩,去哪裏了呢?
問問長蟲兄的肚皮罷。
長蟲臉色一白,心中有些緊張,畢竟自己是個吃白食的,一個都沒給人家留,更何況這錢是小神仙當了東西得來的,再怎麽說都不好。
他又轉念一想,若是小神仙一會兒回來要為這罵我,那我便是定要一口把他吞了。
想着,長蟲的臉又黑了。
就在他內心頗為糾結之時,門外忽地傳來腳步聲,錯落有致,一聽便知是小神仙。
長蟲立刻阖上眼皮,做了個選擇——
裝睡。
閻羅放輕動作推門進來,見他大敞着睡着了,把銅盆悄聲放在桌上,靠了過去。
·
長蟲察覺到他靠過來,不由咽了口唾沫,有些緊張。
預備着等下他發現自己把肉包吃了個精光便要跳起來一口吃了這人。
閻羅已經靠近了,一眼便見了空蕩蕩的油紙包平整地落在床榻上,他輕聲笑了一下,咕哝了句“胃口這般好啊”。
長蟲聽到這話更緊張了,想着他怕不是馬上便要吵醒自己吵架。
下一刻,等來的卻并非是心中所想,而是閻羅把一旁的被褥攤開,輕輕幫他蓋了起來。
薄而細瘦的手背在他額間探了片刻,嘴裏嘟囔着:“好像還是有些發熱。”
說着,走到一旁用帕子擺濕了水,又靠了過來,來來回回幫他擦着冒了汗的身子。
許是屋外東風大號,雪花擦過窗紙挲挲而下,屋內火爐柴火滋滋,漏了一室暖脹。
長蟲就在時刻預備吃人與“擦身子可真舒服”的反反複複中睡了過去。
4.
下房的床榻不大,長蟲睡在外側一直未醒,閻羅苦惱的不知如何是好,夜裏被凍得直直搓手。
長蟲半眯起眼,接着火光掃量了眼閻羅被凍得發青的小白臉,轉身磨蹭了片刻。
當閻羅再看時,發現床邊被長蟲蹭出了道可供一人爬過的小道,眼疾手快就爬了進去。
一路風霜,閻羅早已困頓不堪,沉沉睡了過去。
确認他睡熟後,身邊的長蟲便睜開了眼。
夜裏火爐不知何時熄了,唯有月色依稀從窗外林葉罅隙揮灑而下,襯出一雙黑亮狹長的桃花眼。
長蟲小心地下了床,看了眼桌上閻羅接下的衣服與所剩不多的碎銀,餘光瞥到一根紅繩。
他記得這紅繩應當是綁着那枚被當初去的玉佩。
長蟲神色一頓,輕手輕腳推門走了出去。
·
閻羅清早睜了眼,被手心冰涼的觸感吓了一跳,揉了揉眼一看,竟然是昨日當出的玉佩。
他看向一旁,長蟲雙眼還緊緊閉着,沒有醒意,房門也是緊閉着,沒人進來過。
閻羅心裏約莫是這玉佩從自己本體中生出,許是自行尋了回來,也沒在意,便把玉佩重新系了回去。
只是有些苦惱,這玉佩回來了,當鋪老板給的銀兩可要如何。
想着,他聽到門外客棧的起早鈴,系好衣衫推門出去打飯。
等他走後,床上的人便睜了眼,坐起來,一掀衣擺,露出長腿,上印着一杆子青黑的印記。
看着,長蟲就忍不住罵娘。
昨夜他去當鋪偷玉佩,人形不方便,龍形怕吓人,思來想去變成了條蛇。
剛窸窸窣窣游進去,瞅準玉佩琢磨着叼了就跑,就被守夜人當頭一棒子……
長蟲:“……”
我那叫一個恨啊!
正罵着娘,門外一陣窸窣,他急忙坐起身,清了清嗓子,擡起眼就對上推門進來的閻羅……手裏端的菜。
純馍、菜、湯,不見一絲葷腥。
當即長蟲臉就綠了。
5.
閻羅掰着饅頭吃着小蔥白豆腐,瞥了眼一旁唉聲嘆氣的長蟲。
長蟲沒肉不好過,那誰都別想好過。
他吃一口,長蟲期期艾艾便朝這頭看一眼,嘴裏同時要帶着些語氣。
閻羅問:“長蟲兄,你可知自古有話為‘食不言、寝不語’?”
長蟲天地蘊養而生,在人間的文化程度相當于莽夫一個,自是不知。
閻羅靈光一現,道:“不若喚你‘時不言’可好?時乃天地進縮,亘久前行,不言便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願長蟲兄長久順遂,得名天下。”
長蟲自是不懂他說的這些七七八八,只是聽到他說“得名天下”便眼前一亮,忙不疊點頭應了下來。
閻羅見他滿意,莞爾一笑:“那從今便喚你不言兄。”
長蟲有個名字開心的不得了,覺得從這小神仙嘴裏叫出的更是好聽得不得了,便湊到他身旁,拱了下他的腰:“你再叫一次。”
閻羅笑靥似玉:“不言兄。”
“再叫一次。”
“不言。”
……
同他鬧夠了,時不言忽地一頓,看了眼小神仙,有些不好意思地支吾一聲。
閻羅問:“不言,怎麽了?”
時不言靠在他肩上,黑沉的眼珠似是擦了層釉,專注而深情:“你可有姓名?”
閻羅答道:“自是有的。”
時不言好奇地追問:“你喚何名?”
“玉管。”閻羅答。
“玉管?”
閻羅見他困惑,食指沾水在桌上寫下兩字——
玉管。
時不言低低沉沉的念了好多遍,念得閻羅有些耳熱打斷了他。
靜了片刻。
“玉管。”
“如何?”
時不言趴在手臂上,側臉看着閻羅,笑道:“玉管,你的名字真好聽。”
……
那年大雪,閻羅孑孑獨行的身影多了一人相伴。
雪霧深處,兩道腳印順着一路延了很遠,遠到他們都以為會一直、一直走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時不言:能吃之外一無是處(bushi)感謝在2021-07-1222:34:08~2021-07-1315:12:2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言溪10瓶;百頤年隐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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