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在最後一抹夕陽餘晖落下之前,紀遲三人總算趕到了森林中央的一所獵人小屋。
輕風森林散布着不少這樣的小小木屋,讓夜晚來不及趕到城鎮的冒險者們有個相對安全的落腳之地。
紀遲他們找到的這棟小屋看起來剛送走了一批借宿人,門口木柴箱裏堆放的枝幹新鮮幹燥,門前火堆中的灰燼也還沒被風吹散。
聖珂莉将魔獸拴在小屋旁的樹邊,拍拍手打量了一下簡陋的環境:“我去森林裏找些吃的,你們就在附近撿點木柴吧。”
經常在外冒險的人都知道,獵人小屋的物品雖然都是免費使用的,但除非實在山窮水盡,使用後的資源都要一一補上,這是所有冒險者心照不宣的規矩。
紀遲在游戲裏橫行夜晚,遇神殺神就罷了,艾文跟随着教廷傳教,也是懂一些規矩的,但是,一位被衆多修士修女供養在聖教堂的聖女,怎麽會如此熟悉這套野外冒險的流程?
盡管聖珂莉現在已經什麽都不掩飾了,艾文還是不敢細想下去,信仰崩坍只是一小部分原因,他知道,如果這一切被教廷知道,等待聖珂莉的絕對不是什麽好事兒。
紀遲沒想那麽多,他的心态很穩,很平靜地就接受了另一面的聖珂莉。
他伸手将鹌鹑一樣的小亡靈從魔獸上抱下,溫聲詢問:“我去森林吧,晚上還是危險的。”
“不用。”聖珂莉搖頭拒絕,從物品袋中取出幾樣東西放入随身口袋中,以備不時之需。
借着黯淡的月光,紀遲隐約看到一卷像是羊皮紙材質的卷軸,看起來很像召喚師才有的召喚卷軸。
聖珂莉清點好随身的物品,抿唇看了他們兩個一眼:“你們自己注意些,遇到什麽就直接躲到屋子裏,等我回來……”
似乎是覺得這些話太矯情了,聖珂莉受不了一樣皺了皺臉,轉身就走,不過在走之前猛地停了下來,轉頭朝紀遲哼的冷笑一聲:“好好看着孩子。”
怼完一句後,總算是渾身松快地消失在林蔭裏。
左側杵着艾文,右手牽着小亡靈的紀遲:“……”
行的叭。
兩個沒什麽用的男人面面相觑一眼,默默在周圍撿起了柴火。
紀遲将最後一根木柴搭在黑乎乎的篝火灰燼上,手指随意一揮,一枚明亮的火球從指間飛出,點亮了獵人小屋前的小片空地。
搖曳的火焰驅散了夜晚森林微寒的涼意,周邊影影綽綽的樹木也被照耀得溫馨了起來。
艾文随意拍了拍沾到手上的泥灰,頹然癱坐在篝火邊上,絲毫不顧忌會将鬥篷弄髒。
他出神地望着火堆,滿臉掩飾不住的疲憊。
趕了這麽遠的路,颠簸了這麽長的時間,還差點和見上光明神一面,他明顯感到自己的思想理智被透支了。
眼角有個黑影在不知疲倦地活動着,艾文緩慢轉頭看了一眼,是紀遲草草清理了一下小屋內部,現在正彎腰和小亡靈輕聲說着什麽。
紀遲不緊不慢地詢問小亡靈,幾句話就套出了比恩村的真實情況,在小亡靈驚駭不已的眼神中,若有所思地走向篝火。
他注意到有道視線一直在看他,擡眼詢問艾文:“怎麽了?你還好嗎?”
紀遲邊問邊找到幾片幹淨的樹葉,整齊鋪在地面上,再曲起腿坐了下去,舉手投足間帶着莫名的講究。
艾文看了一會兒就重新轉頭望向篝火:“你好像從來沒有害怕過……這是怎麽做到的?”
他直愣愣盯着暖橙色的火焰,語氣低落:“聖、聖珂莉也是,為什麽你們都不害怕?所以還是我的問題?是我的錯?可我已經……已經很努力了啊……”
或許是今晚的環境和思維深處的場景碎片太過相似,艾文不自覺就再次陷入那場噩夢般回憶中。
“瞧瞧這耀眼的金發,哦!還有讓人心化的藍眼睛,他一定是個被光明神眷顧的孩子!”
“是的是的……天吶!那是什麽?光明魔法嗎?他現在才五歲!”
五歲之前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艾文現在能回想起來的,只有這些充斥耳邊的贊嘆。
接着鏡頭一轉,變成了一片燃燒着的火海,火光照亮了半扇夜空,不遠處的屋子在火焰中崩塌,發出混合硝煙的轟鳴。
“艾文!你是最小的,只有你能從這裏鑽出去!你一定要逃到城鎮!那裏有個教堂,把聖騎士叫過來我們就能得救了!”面容模糊的少年死死抓着小艾文的肩,聲嘶力竭囑咐着。
少年身後,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帶着恐懼和期盼看着小艾文,他們每個人的身體周圍都有小小的光點在往外逃竄,那是體內的光魔法在被某種東西吸取。
“我們的魔力快被吸得不多了!艾文!你一定一定要逃出去!”為首的少年不斷重複,“只要教廷知道了,就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五歲的艾文瘦小的身子在細細顫抖,他搖搖腦袋,帶着哭音小聲說:“可是我怕……我好害怕……”
“你不能害怕!”少年焦急道,“沒有時間了!我感知到有人過來了!”
小艾文被推搡着擠出牆邊小小的洞口,粗糙的砂石在皮膚上留下一道道鮮紅的劃痕。
他的腦子像漿糊一般渾渾噩噩,踟蹰了好一會兒才邁開腿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他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跌倒了多少次,最後才帶着一身血污和狼狽沖進了教堂。
但是,等到聖騎士團趕到村落時,火焰已經熄滅了,只留下黑漆漆的房屋殘骸和一個廢棄的魔法陣。
還有幾具幹瘦的小小屍體。
跟随而來的神父蹲下身,伸手搭在屍體胸前,潔白色的袖袍輕輕蓋住了屍體渾濁黯淡的眼睛,他安靜地感受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來不及了。”
神父看了一眼呆滞的小艾文,動了動嘴唇,什麽都沒有說。
直到一行人将全村的屍體埋葬,帶着沉重回到城鎮時,神父才找到間隙,和騎士長惋惜地說:“那些孩子魔力和生命力沒有流逝多久,如果能再早一點,再早一點就好了……”
蹲在門口的小艾文麻木地聽完這一切,怔怔注視自己灰撲撲的小手。
如果他能不那麽害怕,是不是就不會猶豫、不會踟蹰、不會跌倒……
那些孩子也不會死。
小艾文顫抖着縮成一團,眼淚大滴大滴地砸落在地上,他有罪。
之後的十年,鎮子上的所有人都知道,神父身邊有一個受光明神寵愛的少年,他天賦高、熱心又善良,像一枚永遠散發溫暖的小太陽。
艾文可以為任何一個陌生人的請求付出他擁有的所有,甚至是生命,他度過的每一天,都像在永無止境的贖罪當中。
紀遲靜靜聽着他無意識的傾訴,用手中的樹枝撥了撥面前的火焰,在寂靜的森林中發出“哔啵”的聲響。
紀遲被他的傾訴也勾起了些許回憶,他小時候是忍受不住枯燥無聊的,他曾經瘋過肆意過,也好幾次浪進了醫院。
直到某天從昏迷中醒來,看到父母親那譴責的,怪罪的,不耐煩的眼神,終于意識到,錯的不是命運,有罪的是他。
紀遲自己都還沒走出悲觀的情緒,也不知如何安慰艾文。
這時,火堆旁突然傳來“嘭”的一聲巨響,紀遲和艾文單薄的小肩膀同時一抖,往邊上看去。
一只死不瞑目的蹦蹦兔砸在泥土地上。
聖珂莉将半個人高的死兔子用腳撥到一邊,叉着腿坐在篝火前,擡眼掃了眼抑郁二人組。
“什麽人都要你救?幹脆你來當聖女算了。”聖珂莉顯然聽完了整段話,有些諷刺地撇撇嘴,“第一次看到有人和兇手搶功勞的。”
艾文回過神來,聞言有點生氣,但面對聖珂莉又發不出來,只是垂頭悶悶的說:“我只是在遺憾!如果我能……”
聖珂莉毫不留情打斷了他的話:“這有什麽可能?你跑得再快點就一定能救下他們嗎?要是你跑得太快被發現了怎麽辦?不僅他們連屍體都沒人發現,你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再說了。”聖珂莉實在不耐煩艾文這種瞻前顧後的性子,她從腿側拔出鋒利的刀子,眼睛眨也不眨地捅進蹦蹦兔的脖頸處,“憑什麽錯的都是你?怎麽不是教廷反應不及時?怎麽不是聖騎士趕路太慢了?能把那麽多人命讓一個五歲的孩子承擔,不愧是教廷的風格。”
從來沒有人對艾文說過這些話,他們只教導艾文要博愛衆人,嚴以律己。
這觀點和艾文從小接受的思想相悖太多,艾文張了張嘴剛要說些什麽,就被紀遲用手肘捅了一下。
聖珂莉擡眼示意他有什麽話趕緊說,手下卻麻利地撕拉一下劃開蹦蹦兔的肚子,三下兩除将整只兔子兇殘地肢解拆分。
艾文看着這一幕,很乖地将話吞了回去,鹌鹑一樣坐在篝火邊聆聽教誨。
聖珂莉也懶得多費口舌,見艾文情緒緩過來了,她将一塊塊兔肉串在削幹淨的樹枝上,遞給紀遲他們一起烤。
鮮紅的嫩肉在火焰上方灼烤卷起,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味,這陣香味飄了很遠,将一支聖騎士小隊引到這個方向。
“我說來這個屋子沒錯吧?看,這不是還能遇到人?”一個爽朗活潑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劃破了夜晚森林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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