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崖底日常1

江蘊再醒來時,已是在一處潮濕的山洞裏。

地面雖濕膩膩的,布滿大小不一的水窪,空氣裏卻萦繞着炭火的餘溫,并不算冷。他躺着的地方,甚至還鋪着薄薄一層類似幹草的東西。

這是哪裏?

自己為何會在此處?

昏迷前的記憶陸陸續續灌入腦海,因為藥力作用,已經無法拼湊出具體情形,只依稀記得,随着神智被藥力徹底沖散,他剛走過第一座山峰,就氣力不支,倒在了一處勉強可以避雨的石壁下,再後來……大雨滂沱,有一雙黑色軍靴,映入了眼簾……

軍靴……

江蘊擰眉,偏過頭,往四周望了望,山洞空空蕩蕩的,除了不遠處一個燃得只剩黑色碳灰的火堆,并不見其他人。

然而記憶裏,那雙沾着泥濘、黑色繡金線的軍靴卻又過分真實。

甚至連其上金絲勾勒出的麒麟圖案都清晰可見。

江蘊緩了緩神,手下意識的伸向腰間,想抽出軟劍,不料卻摸了空。垂眸,才發現身上蓋着件陌生的滾金邊繡麒麟的黑袍,袍下,腰間空空蕩蕩,連玉帶都不見了蹤跡。裏衣雖還完整裹在身上,卻皺巴巴的,布滿雜亂痕跡。

而自己原本穿的綢質青袍,則被晾挂在火堆旁的木架上。

這些事顯然不可能是他自己在昏迷的情況下完成的。

江蘊一怔,想起身,動了動,才察覺手腳連同四肢皆酸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全身骨頭仿佛在酒壇裏泡了一夜似的,連最簡單的擡臂動作都有些費力。露出的腕上,布着一道深刻紅痕。

這一切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江蘊皺眉。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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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高大矯健的人影出現在洞口,邁着大長腿,邊往裏走,邊懶洋洋的問。

江蘊手指倏地攥緊袖口,擡眸,冷冷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劍眉星目,俊朗攝人的臉,繼而是年輕男子高束的烏發,猿臂蜂腰,優越的身姿,身上穿的整套玄鐵戰甲,以及握在手中的,一根羊脂玉打制的精致軟玉帶。

正是自己腰間消失的那根。

隋衡摸摸鼻子,走過來,很随意的撩衣蹲下,道:“這上頭的玉掉了一塊,我方才已經幫你補好了……”

話音未落,便被江蘊一把奪走了手中之物。

還挺兇。

隋衡不知想到什麽,愉悅的一挑眉,索性盤膝坐下,撐着下巴,悠然打量江蘊動作。

“你能站得起來麽?”

他有些好笑的問。

昨夜他們有多荒唐,江蘊不記得,隋衡卻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連那樣烈性的春藥都敢用,那群人為了對付他,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依着正常情況,他必會直接把人殺了了事。

但這次麽?

隋衡打量着眼前這肌膚如瓷,生得過于勾人,緊繃猶若小鹿的美人,憶着昨夜種種,故意湊近了些,說:“叫聲哥哥,我來幫你如何?”

兩人幾乎鼻息相貼。

這樣的距離,已經極具暧昧與壓迫性。

江蘊平靜看他一眼,伸手,将他推開了些。

道:“請自重。”

自重。

隋衡仿佛聽到笑話,直接攬着腰肢把人按下,惡聲:“怎麽,剛勾引完孤,就打算翻臉不認人了?”

中了這樣的圈套,若說絲毫沒有惱怒,是不可能的。

可他堂堂隋國太子,也不是那等敢做不敢當的懦夫,既然沒把持住,他認栽就是。他偌大的太子府,還不至于連個人都養不起。

但賬得一筆一筆算清楚。

譬如眼下,明明是這人先勾引了他,如今又故意作出一副清高之态,倒搞得他像那饑不擇食的登徒子一般,就有些不識好歹了。

江蘊根本沒有反抗的力氣,只能蹙着眉心,任他按着,軟倒在地,目光依舊平靜的打量着這位不速之客。

孤。

這個稱呼,當今世上,除了他,僅有一人有資格擁有。

那就是一江之隔的,統禦北方諸國的隋國太子,隋衡。

隋衡。

這個名字,長久以來,一直是籠罩在江南諸國心頭的陰影。

不僅因其隋國太子身份,更因其鐵血冷酷堪稱恐怖的戰績與作風。其一手創立的青狼營,有血屠之稱,短短數年,就以風卷殘雲之勢将江北之地全部納入隋國版圖,至今仍是江北諸國噩夢。

隋軍太子決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江南地界。

看來,昨夜陳國國內發生的變故,多半與此人有關。

中毒,失去內力,和一個敵國太子同時墜入崖底,世上恐怕再沒有比眼下更棘手更麻煩的事了。

而且,此人似乎還将他當做了政敵設下的誘餌。

“怎麽不說話了?”

“昨夜,你不是挺會勾引孤的麽?”

看着身下反應有些過分平靜的小美人,隋衡有些輕微不悅的問。

昨夜是誰纏着他,主動朝他投懷送抱來着?

眼下這态度是何意?看不上他?那又為何要費盡心機的出現在山間勾引他?僅是因為被人下了藥,身不由己麽?

這簡直比引誘他更可惡。

江蘊側眸,看了眼那只放在自己腰間的手,語氣依舊淡淡的:“你先拿開。”

隋衡輕哼聲,不僅不動,還故意使壞捏了一把。

江蘊忍無可忍,手上恢複了些力氣,惱怒的推開他。

隋衡猝不及防,倒真被推了個踉跄,拍拍手站起身,見江蘊已經拿開身上外袍,撐着地慢慢坐了起來,倒真有些氣性,便一笑,彎下腰将外袍撿起,重新蓋回去,道:“別亂動,當心着涼,孤先去将衣袍給你取來。”

說完,他當真轉身走到木架旁,将那件已經被炭火烘幹的綢質青袍取了過來。

江蘊看他一眼,确定他沒有進一步的越界行為,方垂眸接過,側過身,平靜整理好裏衣與外袍,将軟玉帶重新束回腰間。

整個過程,從容優雅。

隋衡在後頭盯着那段白皙修長的頸,聯想起昨夜那個一刻不停纏着自己,主動解了衣衫,往自己懷裏拱的小美人,對比此刻冷冰冰恪守着禮儀的青年,越發覺得有趣。

正盯得出神,江蘊已整好儀容站了起來,平靜道:“并無人派我過來,你我相遇,只是意外。昨夜之事,也不必當真。”

隋衡挑眉,笑道:“你恐怕沒搞清楚狀況,昨夜非孤輕薄你,而是你主動勾引的孤,要不是因為被你纏着抽不開身,孤也不至于落入這崖底。你害孤至此,沒有任何彌補,就想走人?”

江蘊皺眉。

不可能。

他怎會……

然而昨日體內那藥性之烈,他是知道的。

若非遇上眼前人,他可能真的會支撐不住,死在山間,或是被洪流沖走。

“你想要何彌補?”

江蘊問。

江國與隋國劃江而治,既是死敵,又是世仇,雙方你來我往的打了幾十年,都想一統天下,把對方按死在黃河邊上,以他們二人的身份,将來注定要有一場不死不休的血戰,眼下談論這個話題,未免有些荒誕。

隋衡近前,一把将人撈進懷裏,低聲問:“你說呢?”

江蘊再度擰眉。

道:“煩請自重。”

隋衡輕嗤,把人撈得更緊:“你當孤是什麽,大街上的爛白菜麽,任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江蘊實在不願與他做無謂的糾纏,定了定神,耐性回:“救命之恩,我自當報答,金銀也好,珠寶也罷,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予你。”

隋衡手指不緊不慢勾起掌下軟玉帶,唇角貼着那片玉白耳垂,厮磨道:“孤不要金銀,也不要珠寶,只要你。”

江蘊:“……”

江蘊冷冷看他一眼,直接用手肘撞開他肩:“我是誠意與足下談,若足下仍如此輕薄行事,恕難奉陪。”

隋衡啧一聲:“但你昨夜可不是如此說的。”

“你求着孤抱你,暖着你,還不講道理的解了孤的衣衫,往孤懷裏鑽,說願意給孤做暖床的小妾,報答孤的救命之恩。”

“孤瞧着你可憐,才勉為其難的允了你。”

“你倒想賴賬?”

江蘊水玉般平靜明澈的眸裏終于起了絲怒火。

“你……休要胡說。”

隋衡一臉無辜:“孤怎麽就胡說了?分明是你親口說的。”

“你還說,讓孤只獨寵你一人,不許再有其他的妾室。”

“對了,你還不停的向孤索要,逼得孤不得不換了好些姿勢……”

“住口!”

江蘊一掌推開他,退後幾步,氣息不勻的站定,面皮因極度惱怒泛起一片薄紅,雙目亦宛若淬了火。

隋衡怕真把人氣吐血了,不敢再繼續逗弄,道:“好,孤不說了就是,可你既已誘着孤做了這等不知羞恥的事,就得對孤負責到底。”

“便依着昨夜約定的,給孤做暖床的小妾,如何?”

江蘊顯然不願再搭理他,撫平被揉皺的袍擺,轉身向洞外走去。

隋衡在後頭幽幽道:“此處是崖底,距地面恐怕有近千丈的距離,你就算出了洞也走不出去。”

江蘊腳步頓了下,片刻後,如常步出了山洞。

這下換隋衡皺眉了。

半個時辰後,見江蘊依舊沒有回來,也起身跟了出去。

天空尚飄着雨絲,隋衡沒走多遠,就找到了人。江蘊一襲青衫,正坐在位于高處的一塊山石上,一手執筆,一手展着張羊皮卷,低頭認真的記錄着什麽。

青色廣袖随他動作滑落,露出一截晶瑩如玉的臂。

明明是很簡單的動作,由他做來,就格外優雅。

隋衡不由看得出了神。

江蘊也在思考眼下處境。

中毒,內力盡失,無法傳遞消息,以他現有體力,想要靠自己走出這座千丈深崖,幾乎是癡人說夢。

最好的辦法,就是借助另外那個人的力量。

然而對方的觊觎,也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他須想一個辦法,在保證自身安全的情況下,順利脫困。

正想着,忽察覺下方有滾燙目光射來。

江蘊擡眸,看到了抱臂靠在山石上,正笑吟吟往這邊打量的隋衡。

那是一張俊朗桀骜的面孔。

雖散漫笑着,通身線條卻淩厲張揚。

像積蓄着力量,随時可猛撲而起的獵豹。

殺神。

江蘊想起了手下謀士對此人的評價。

但對比這個稱號,江蘊更不喜的是對方總是赤裸裸充滿觊觎的目光。

像野狼凝視獵物一般。

江蘊收起筆和羊皮卷,欲起身離開,隋衡已縱身一躍,搶先一步上來,在旁邊坐下,問:“寫什麽呢?”

江蘊低頭看了眼被他壓住的青衫一角,道:“風向,時間。”

隋衡略感意外。

“你想借助風力離開這裏?”

江蘊反問:“你有更好的辦法?”

隋衡不答,反而笑道:“這麽急着離開,是迫不及待的想跟孤回去,給孤暖床麽?”

江蘊冷冷瞥他一眼,站了起來。

“好好,孤不逗你就是。”

隋衡握着腕把人拉回來,換回正經語氣:“這的确是唯一能幫咱們脫身的辦法,不過,光有風可不夠,我們還需要一只巨大的能承載兩人重量的木鳶。”

江蘊:“兩人太重,會降低成功率。”

“好,那就是需要兩只木鳶。”

“早上孤已尋到了适合做木鳶的材料,不如咱們就通力合作,你負責記錄風向風力,孤來制作木鳶,如何?”

這正合江蘊心中所想。

江蘊點頭。

“有勞。”

隋衡:“不勞,等出去之後,你盡心盡力替孤暖床就是。”

江蘊:“……”

江蘊用力将手腕抽出,起身離開。

**

整個上午,江蘊都在山中記錄風向、風力數據。

中午回到山洞,剛進洞口,就聞到一股混着調料的奇異肉香。

隋衡盤膝坐在火堆旁,動作熟稔地将已經烤得滋滋冒油的野雞翻了個面,見江蘊進來,招呼:“等你很久了,過來吃飯。”

江蘊掃視一圈,撿了一處離他最遠的角落坐下,閉目靠在石壁上,道:“不用。”

記錄風向與風力都需登高才能準确捕捉。

一上午下來,江蘊體力幾乎已經耗盡,急需休息。

至于午飯,他本就有胃疾,根本消化不了山中的野味,少吃一頓也沒什麽,晚些随便摘幾顆野果充饑就是。

江蘊閉目,打算小憩一會兒。

結果剛閉上眼睛,便被人攔腰抱起。

江蘊睜眼,惱怒望着上方人:“你做什麽?”

隋衡意味深長:“知道你沒力氣,孤喂你吃還不成?”

“不用。”

“既成了孤的人,就得乖乖聽話,按時吃飯。否則——要受懲罰的。”

江蘊咬牙,用力掙了下,可惜四肢綿軟無力,根本無濟于事,反而弄得外袍滑落,莫名添了幾分暧昧氣息。

隋衡将人抱緊,笑道:“等吃完了再投懷送抱也不遲。”

江蘊深吸一口氣,由他抱到火堆旁,腳一着地,立刻道:“放我下來。”

隋衡不緊不慢的撕了只烤得最焦嫩的雞腿,伸到江蘊嘴邊:“乖乖吃了,才能下來。”

“張嘴。”

江蘊皺眉。

被刺鼻的油膩香氣激得有些反胃。

道:“我自己吃。”

隋衡倒沒再繼續強橫,将雞腿遞到了江蘊手裏。

江蘊再次要求:“放我下來。”

隋衡挑眉。

江蘊:“我……不走就是。”

倒是識趣。

隋衡愉悅松手,将人放下。

江蘊整理了一下被他揉皺的衣袍,撿了塊還算幹淨的石頭,在火堆對面坐下,方蹙眉拿起那只油膩膩的雞腿,一點點撕掉焦黃的外皮,撕了一小條白肉,送進嘴裏。

隋衡撐起下巴,饒有興致的看着他吃。

見江蘊就那樣一條一條的撕,一點多餘的油膩都不沾,也不嫌麻煩,不由想,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嬌貴的人。

江蘊足足吃了小半個時辰,才将一只雞腿吃完,令隋衡嘆為觀止。

午後雨下得有些急,不宜出行。

兩人各占據山洞一角休息。随着夜幕漸漸降臨,江蘊察覺到,體內那股熱流,竟又有複蘇的跡象。

且比上一次來勢更加兇猛。

短短片刻,便失控的熔漿一般,迅速席卷四肢百骸。

江蘊手指攥緊袖口,額角漸漸滲出汗,只覺身體如架在火上烤一般,滾燙得難受,豆大的熱汗,更是以恐怖的速度自肌膚冒出,很快将裏衣浸透。

江蘊咬唇,将整個背脊都緊貼在冰冷的石壁上,試圖緩解一二。

然而只是杯水車薪。

劇烈湧起的熱流,再度開始沖擊他的神智。

體內仿佛住進了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球,暴烈的碾壓擴張他的經脈,肌膚,每一寸骨骼。

江蘊已經很久沒有體味過如此難熬的滋味。

強撐了沒多久,便汗流浃背,整個人如同被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唇齒間已經有血腥味兒漫出。

漸漸的,江蘊連咬唇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以肘撐地,喘息着,貼着石壁,一點點滑倒下去。

體內火球根本沒有熄滅的趨勢,反而越燒越烈。

江蘊手指胡亂抓着地面,弓起背,試圖維持一絲清明,然而越是抵抗,那熱流肆虐得越是瘋狂,很快,每一條經脈似乎都灌滿了熔漿,漲得厲害。

江蘊昏昏沉沉,快要被沖得昏迷過去的時候,忽被人一把抱起,攬進了懷裏。

“難受了,怎麽也不知道叫孤?”

那人在他耳邊啞聲道了句。

很溫柔的語氣。

江蘊有些迷茫的睜眸,眸光水潤顫抖,望着上方眉眼深邃的隋衡。

身體不受控制的,想要貼近對方身上冰冷的玄鐵重甲。

隋衡輕聲道:“想抱就抱,孤準了。”

江蘊驟然恢複一絲清明,偏頭避開他觸碰,蜷起手指,抵在他胸膛上,想用力将他推開。

然而那綿軟的力道,跟小貓揮爪似的。

隋衡慢悠悠道:“沁骨香,世間最酷烈的春藥,中毒者,會情迷意亂,自體內綿綿不斷的散發出蝕骨香氣,連綿一月,無解藥。唯一解毒方法,就是與男子行魚水之歡。”

“沒有孤的幫助,你會經脈爆裂而死。”

“如何抉擇,你自己定。”

江蘊輕閉上眼,身體輕輕顫抖。

好一會兒,方重新睜開那雙水玉般明澈的眸,出奇平靜道:“去……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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