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春日集宴6

即墨清雨另一個關注點,則是那清靈的字體。

旁人可能不識,作為書法大家,他卻識得,這是消失已久的游龍體,道家大師徐孺子所創。他雖主修儒學,年輕時卻和徐孺子有過一段交情,且很欣賞他的字體,只是徐孺子無心仕途,後來遠遁山中避世,再無音信了。之後世上再無游龍體。

沒想到,今日竟重現于世了。

趙衍察言觀色:“師父,可要弟子去将人叫來?”

師父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不吝贊美的欣賞過一篇文章,趙衍有感覺,他心心念念的小師弟可能真的要來了。

只是……春日宴對參賽學子年齡并無限制,萬一這楚言是個年紀比他還大的,或直接是個耄耋之年的老頭子,再拜入師父門下就不合适了。

而且,相貌也很重要。就算不如顏齊一般才貌雙全,也不能太醜了。

即墨清雨幾乎要立刻點頭了,但他很快回過神,板着臉訓斥:“叫過來作甚?你以為老夫和那顏冰一般,判個文章還要看人下菜?”

趙衍只能應是。

就聽即墨清雨自顧道:“如此靈氣滿滿的文字,不會是個老頭子,一定是個年輕人……

趙衍:“……”

即墨清雨直接給了“上甲”的評價。

這不僅讓在場文人學子吃驚,也讓所有評審官吃驚。

因即墨清雨是出了名的嚴厲嚴苛,平日給弟子們點評課業,也很少超過“甲”,大部分都是“乙”或“下乙”。

這篇《春日賦》到底寫得多精彩絕倫,才能得到他如此高的評價。

“宣布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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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全場窒息般的安靜中,禮官高聲宣布:“文章比試,拔得頭籌者,衛人,楚言。”

“楚言?!”

“誰是楚言?”

“衛兄,你們衛國竟然還有如此高才,怎麽從未聽你提起過?”

場中幾乎炸開鍋。

一個橫空出世的高手,同時打敗南北兩大文章高手,以個人身份奪得文類頭籌,這樣傳奇性的事件,怎能不令人激動興奮好奇。

陳麒目光驟然一縮,顏齊僵立原地,俱露出難以置信之色。陳麒沒見過江蘊真容,也不知道江蘊用的假名,顏齊卻是知道的,那個楚言,怎麽可能……

隋衡啧一聲,眉間漾着笑意,挑眉道:“看來顏禦史的文章也不過如此,連一個籍籍無名的白衣都比不過。”

以徐橋為代表的一衆青狼營将領也很激動,他們都知道殿下從南邊帶了個小郎君回隋都,一直是十方貼身保護,雖然不知道什麽緣故,這小郎君沒以殿下的名義參賽,但能力壓顏齊,狠狠打了把顏氏的臉,已經足夠令人激動了!

所有人都在尋找楚言的下落,包括坐在評審席上的即墨清雨。

他也很好奇,這個楚言,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他很多年沒有收新弟子,不代表他不想收,只要這楚言年紀不是太大,相貌不是太醜陋,品行過得去,他是可以考慮一下的。

畢竟這樣水平的文章,實在太罕見太珍貴了。

珍貴到他可以在一定程度忽略容儀、相貌這些外在條件。

江蘊正在收拾筆墨。

十方激動地跑過來:“公子,公子!”

江蘊跪坐在河邊,将筆硯一絲不茍的洗好,裝入囊袋,日光疏然落在那襲青衫上,寧靜美好如畫卷,讓人不忍打擾。

十方打破寧靜,幫着江蘊一起收:“公子快過去前面吧,公子得了文魁,如今大家都在找公子呢!”

江蘊眸光甚平靜,甚至還問了句:“五五平局,最後如何判出結果的?”

“是左相即墨清雨。”

果然如此。

江蘊的《春日賦》自然也不是毫無目的的瞎寫的,他猜到,在評審官五五開的情況下,勢必要加入另一位德高望重更有資歷的評審官,才能獲得足以服衆的結果,而這個人,最大可能就是即墨清雨。

江蘊笑了笑,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道:“走吧。”

十方又是一晃神。

因發現今日小郎君似乎笑容格外多。

**

江蘊遲遲不到,場上衆人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覺得這個楚言未免架子太大了些,讓隋帝、顏皇後,這麽多名人名士一起等着他。

然而當那小郎君一襲青衫,在仆從陪伴下緩緩走來的時候,除了寥寥幾個知情者,幾乎所有人都錯愕的瞪大眼,先是怔愣,繼而露出驚豔色。

肌膚如瓷,秀骨如玉,一行一止,皆風雅無雙。

仿佛造物者集合了世間所有鐘靈毓秀之物,精心打磨而成。

世上竟有如此漂亮優雅的人!

在他面前,無論朝陽、山水、日月、溪流,還是號稱江北第一美男子的顏齊,江南第一美男子的衛筠,都黯然失色。

一向清正耿介、并不以貌取人的即墨清雨也不禁怔了下。

江蘊已走到臺上,優雅行了一禮。

排在第六位,那位資歷最老的清流派評審官笑呵呵站起,将刻有文魁的玉牌遞到他手中,滿意點頭,道:“以後務必要勤勉課業,繼續努力上進才好。”

江蘊點頭向他道謝,雙手收起。

按照規矩,拔得頭籌者,要在特制的牌匾上留字紀念。

宮人很快将匾擡來。

一旁禮官見他袖口沾了些水漬,關切問:“公子可需要換衣裳?”

江蘊搖頭道不必。

走上前,背手而立,提筆蘸墨,筆走如龍,寫下“春日宴集”四字。

即使袖口微濕,他長身如玉,獨立高臺,廣袖青衫随風飄舞,若仙若鶴,驚世風華亦令人傾絕。

一直等江蘊翩然離場,衆人都未從那驚鴻一瞥中回過神。

但江蘊下臺後,就被許多文人士子包圍了起來。

文人慕強,何況還是如此漂亮溫雅的公子,他們都迫不及待的想和江蘊交際,一起探讨文章。

還有要拉攏江蘊入仕的。

江蘊溫和的表示,自己既沒有入仕的意願,平日寫文章也很少,并不能指導大家多少。衆人自然不會信,衆人只覺得這小郎君不僅有才,還十分謙遜。

他們更想和江蘊結交了!

即墨清雨也撫須站在人群之外。

趙衍侍立在一邊,試探問:“要不弟子去将他叫過來?”

即墨清雨板着臉道不用,但腳不肯離開半分,目光也始終凝注在一處。

趙衍:“……”

趙衍只能陪着一起等。

文人們越聚越多。

十方怕這些人将江蘊吃了,不得不高聲道他們公子身體不好,要回去休息了。衆人這才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的散開。

江蘊要離開時,後面忽又有人咳了聲,道:“等等。”

十方下意識又要驅趕,回頭一看,對方一身墨藍長袍,目光犀利有光,還留着美髯,竟是左相即墨清雨。

他來做什麽?

江蘊并不認識即墨清雨,行了個晚輩禮。

即墨清雨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問:“今年多大了?”

十方:“……”

趙衍:“……”

江蘊也有些奇怪,但還是禮貌答了。

即墨清雨點頭,又問:“在哪裏就學?”

江蘊便說一直是在家中自學,并未就學。

即墨清雨目光微亮:“那可曾拜師?”

江蘊還沒答,後頭忽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怎麽?左相也對孤的人感興趣麽?”

即墨清雨皺眉,轉身,果見隋衡一身墨色麟袍,不知何時過來了。

他二人素來水火不容。

即墨清雨輕哼聲,沉下臉:“老夫要做什麽,與殿下何幹?”

隋衡輕笑:“左相做其他事,自然與孤無關,可觊觎孤的人,就與孤有關系了。”

他直接上前,将江蘊攔腰抱了起來。

即墨清雨瞪大眼,一副白菜被豬拱了的表情。

“你——”

隋衡:“他是孤的人,左相若感興趣,不如改日來孤府裏喝茶。今日孤就不奉陪了。”

說完,由着即墨清雨震驚驚愕的立在原地,帶着江蘊大步離開了。

即墨清雨氣得胡子抖了許久,方問大弟子:“這是怎麽回事!”

趙衍也很茫然。

但趙衍平日交際不錯,知道隋都城一些重要消息,便遲疑答:“聽說太子這回南征,從江南帶了個漂亮的小郎君回來,莫非……就是這個楚言?”

江蘊直接被隋衡抱回了行宮。

雖然有太子府親兵開道,一路沒有遇到多少人,江蘊依舊覺得很難為情。

隋衡把人放到榻上,嗅着小情人袖口的墨香,挑眉道:“孤竟不知,阿言原來還有這等本事。看來讓你給孤做暖床小妾,還真是屈才了。”

“要不,孤明日就封你做貴妾如何?平日除了暖床,還要給孤鋪紙研墨。”

江蘊知道一旦出了這個風頭,免不了要被此人懷疑戲弄。

小聲道:“我只是随便寫寫而已,沒有想那麽多。”

“那你為何不代表孤參賽?反而以個人名義參賽?”

江蘊便道:“我怕給你丢臉。”

隋衡:“……”

隋衡失笑了聲,發現近來小情人越來越會讨巧賣乖,便故意拉長語調:“是麽?原來阿言如此為孤的面子着想。”

“孤要如何獎勵你呢。”

他目光流連,不懷好意。

江蘊只能跪在榻上,順勢吻了他一下。

隋衡:“不夠。”

江蘊抿了下唇角,羽睫垂落,又在另一側給了他一下。

此人最近得寸進尺,這事一旦開始就沒完沒了。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肯放過他。

“嗯,有進步。”

隋衡很是飨足。

“阿言文章做得那般好,想來其他事情也能學得很快了。”

江蘊不解他何意。

就見他十分嘚瑟的從懷中取出一物,道:“從今日起,你必須每日學習一種。”

江蘊羞惱的看着他。

“誰讓你背叛孤來着。”

“方才母後可是把孤叫過去,狠狠訓斥了孤一頓,說孤夫綱不振,連個人都管不好。你今日狠狠壓了孤這太子府一頭,還不許孤讨回來麽?”

“今晚就這個如何?”

他已經開始津津有味的做選擇。

江蘊不想搭理他,推開他,想下去。

隋衡輕笑聲,把人撈回來抱緊,收斂起玩世不恭的神色,認真的低聲道:“你知不知道,今日你幫了孤多大的忙。”

“孤上輩子到底積了多大的福氣,才能半道撿回你這樣的稀世珍寶。”

“阿言,謝謝你。”

江蘊無法承他這聲謝,因他今日所做一切,嚴格來講,與他并無半分關系。

甚至某種意義上,是在和他對着幹。

隋衡已接着道:“孤想好了,以後孤就要你一個,再也不娶其他人了,誰來說都不管用。以後,鋪床暖被,鋪紙研墨,還有生崽子,都你一個人來做,好不好?”

“……”

又開始了。

江蘊忍不住在他肩頭咬了口。

“你自己生吧。”

隋衡嘶一聲,剛想欺負回去,親衛在外報:“殿下,陳軍師求見。”

陳麒來多半是為了明日比試的事。

隋衡把人放開,刮刮小情人挺秀的鼻頭,道:“先饒過你,晚上再和你算賬。”

他例行露出一側臉頰。

江蘊只能環住他頸,親了他一下。

隋衡方滿意離開。

不多時,嵇安過來,笑眯眯說燒好了熱水,公子可以沐浴去了。

江蘊點頭,整理好衣袍,方下榻,往旁邊的浴室去。

陳麒自然是來向隋衡請罪的。

隋衡親手扶他起來,眉間漾着笑意:“今日只是開頭而已,對孤而言,顏氏沒有拿到頭籌,便算孤贏。”

何況,贏得還是最得他歡心與喜愛的小情人。

這更令隋衡愉悅了。

陳麒自然也察覺到隋衡心情格外之好,聯想到剛剛從徐橋處聽說的消息,便試探道:“楚公子既然有如此高才,今日為何沒有代表殿下參與比試?”

陳麒疑心重。

自陳都王宮裏,第一次在濃郁夜色裏,看那一閃而過的青色背影時,心頭便莫名籠着一層不安。

雖然作為下臣,不該摻和主君的私事。

可主君身邊有這樣一個身份不明,來歷不明,還隐藏着傾世才華的人,總是令人不安的。

“他呀。”

隋衡松散一笑:“他只是玩玩而已。”

陳麒一愣。

因對方言辭間的寵溺與縱容,幾乎毫不掩飾。

陳麒想到了徐橋善意的警告,便不敢再多言。

因為今日文章類比拼,顏齊的實力實在太強大了,他本就沒有必勝的把握。而明日,将同時進行五大文類項目的比試,只要他能拿下三項,便能戰勝顏氏。

陳麒很有信心,因為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

**

次日,江蘊依舊早早到了賽場,在十方和樊七陪同下觀看比賽。

樊七萎靡不振,蔫噠噠的,看向江蘊的眼神透着古怪,偶爾與江蘊目光撞上,也是迅速別開臉。

高恭親自做了雞湯面,用食盒嚴密包裹着,給江蘊送來。這是他的拿手之作,因為之前辦的糊塗事,這段時間,他比嵇安更殷勤百倍的侍奉江蘊。

江蘊吃了一小碗,把剩下的分給十方。

十方素來喜歡吃高恭做的面,也不客氣,美滋滋的向江蘊道謝,捧着大半碗面吃了起來。樊七看他們言笑晏晏,越發氣悶,蹲在一邊不說話。

第一場是樂類比試。

因為有昔日南國四公子,樂公子洛鳳君參與,其他人似乎注定要成為陪襯。所以從一開始,所有人都在等着洛鳳君的出場。

大約比了一個時辰之後,洛鳳君方攜着自己那把名為“昆山”的稀世古琴,緩緩出現在玉臺之上。

他依然一襲白衣,容色清冷孤傲,只是手上的紗帶卻不見了。

故而除了寥寥幾個知情者,也無人知道他受傷的事。

短短一日,洛鳳君的傷不可能好,江蘊明白,洛鳳君是樂癡,同時也是音樂天才,對樂有着常人難以理解的癡迷和敬畏。即使手上負傷,他也沒有退出比試,而是堅持出現在賽場。他不想露出傷,博取同情和憐憫。

作為名滿天下的樂公子,他有自己的驕傲和堅持。

江蘊突然對洛鳳君有了些不一樣的認識,覺得洛鳳君和自己之前想象的不大一樣。

伴着一聲清越鳴響,洛鳳君開始了彈奏。

今日洛鳳君彈奏并不是他的成名曲《梧桐引》,而是一首破陣曲,曲調高亢激昂,猶若千軍萬馬在沙場上奮勇拼殺奮進。

波瀾壯闊的疆場仿佛近在眼前。

他手受了傷,不僅沒有藏拙,竟然選擇如此激烈張揚、快節奏的曲調。

場上寂然無聲,都沉浸在這曲調編織的虛幻世界中。

有的人甚至已經血脈偾張,額角冒汗。

直到一聲铮然裂響,琴弦崩斷,撫琴的手指濺出血,如一朵朵血色梅花,落在琴案之上。

衆人陡然驚醒,不可置信的看着這一幕。

聞名天下的樂公子,竟然出現如此失誤。

然而那一幕又極壯美。

洛鳳君攜起琴,高傲的行一禮,轉身離開,一句話未說,一個字未留。

又兩人之後,輪到太子府高手上場。

一道清瘦身影,面上罩着黑紗,在宮人引領下,走上玉臺,所用樂器和洛鳳君一樣,也是一張七弦琴。

這是個陌生面孔。

衆人在揣測其身份的同時,那人已含笑撥響第一聲曲調。

衆人面色大變,露出震驚色。

因此人所彈奏的曲子,竟是無數人學而不得,那位音樂天才齊國段侯所創的絕世名曲《鳳求凰》。

已經下場的洛鳳君也倏地停住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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