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帝子歸來2

之前為了迷惑視聽,範周已在關內為江蘊準備了一處妥帖的居所,裏外皆由雲懷的心腹重兵把守。

江蘊簡單沐浴了下,換了身幹淨衣裳,守衛便在外報,孟神醫到了。

孟輝四十歲上下年紀,穿一身樸素白袍,眉目舒朗,清瘦欣長,長相并不如一般郎中蹉跎,反而光風霁月,很有些世家公子的味道。

神醫孟輝醫術高超,據說一雙妙手,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但為人清高,行醫規矩頗多,平日裏行蹤飄忽不定,不是去很遠的地方診病,就是去深山中搜集各類珍稀藥材,江南江北的達官顯貴們想見他一面并不容易。

此次他收到範周的密信,便二話不說趕赴暮雲關,并在此駐留一月之久,一是因為和範周有些交情,二是因為曾經受過江蘊恩情。

孟輝癡迷醫術,對除醫書、藥草之外的其他東西都很淡漠,唯獨與同門習藝的妻子鹣鲽情深。有一年孟輝妻子犯急病,危在旦夕,急需一種珍稀的龍血草救命。當時江國的王宮裏有一株,但太子江蘊也恰好犯了舊疾,需要用龍血草入藥,聽聞孟輝妻子病情後,江蘊主動将龍血草讓了出來。

孟輝感恩在心,自那之後,一直任由江蘊驅使。

不久前孟輝妻子被擄至隋都,孟輝接到對方的要挾信後,晝夜煎熬,不知如何抉擇,甚至想過趕赴隋都與妻子一起赴死。

好在最後妻子和一雙兒女得高人相助,平安歸來。

孟輝進了殿,江蘊已坐在簾幕後等候。

兩人并未第一次見面,江蘊道:“神醫不必多禮,直接進來診脈便可。”

孟輝掀簾進去,見年輕的太子端坐主位,一襲青衫,風采照人,溫潤猶若美玉,只望一眼,便讓人如沐春風,當真當得起“芝蘭玉樹”四字。

江蘊右腕上尚有傷痕,便伸出左腕,讓孟輝問診。

“孤有一些困惑,希望能從神醫這裏得到答案。”

江蘊道。

殿中已無其他人,孟輝行過禮,在下首坐了,将指搭上太子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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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他露出意外色:“殿下……”

江蘊目光溫潤凝望着他。

“孤如何?”

孟輝收回手,神色有些複雜:“殿下自己應當已經猜到答案了吧。”

江蘊平靜道:“是有些猜測,但還是想請神醫确定一下。”

孟輝又診了一遍脈,道:“草民判斷,應與殿下猜測一致。”

這回換江蘊沉默了。

但只是片刻,他道:“還有一事,麻煩神醫。”

“殿下請講。”

“勞煩神醫……準備一碗化息湯。”

孟輝一愣。

出于醫者仁心,忍不住道:“殿下可想好了?草民其實已經能感知到……那抹氣息,很健壯,也很活潑。”

江蘊溫和道:“孤意已決,神醫放心準備即可。”

等孟輝離開,江蘊便從袖中拿出了那只機關鳥,他修長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機關,機關鳥立刻發出幾聲悅耳的啾啾鳴叫,幾乎同時,腹中那抹氣息也跟着歡快地躍動了一下。

江蘊再撥,那氣息又興奮閃動。

江蘊把機關鳥放下,垂眸,将手輕輕放在腹部。

那氣息如有所感,立刻竄過來,親昵地蹭了蹭他掌心所在位置。

江蘊忍不住揚了下嘴角。

你很好。

可惜,我與他,身份立場太過特殊,将來注定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你将來的路,會很累,很難走,我如何忍心再讓你重複同樣的錯誤人生。

這世上,有一個江容與,已經夠了。

江蘊去江邊散了會兒步,範周和雲懷等心腹将領和謀士便過來了。

江蘊回殿,坐在簾幕後,聽他們說了一個多時辰江南的情況,孟輝送了化息湯進來。

聽說喝了化息湯後會有一些反應,江蘊命衆人退下,明日再議,從孟輝手中接過藥碗。

“殿下當真不再考慮一下?”

孟輝忍不住又問。

江蘊搖頭。

他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一旦做好某個決定,便是經過深思熟慮,不會再輕易更改的。

喝湯藥的過程中,腹中那縷氣息左躲右閃,依舊滿是抵觸。

但這一次,江蘊沒有理會,堅持将藥喝完了。

眼下,他已徹底感知不到那抹氣息的存在,即使撥動機關鳥,它也毫無反應。

江蘊了無睡意,心裏忽然有些空蕩蕩的,撿了本書,坐在榻上翻看,順便等着身體上的不适反應。

然而一直到第二日天亮,江蘊都沒有感到任何不适。

這有些奇怪。

江蘊放下書,再次請孟輝過來。

孟輝怕有什麽突發情況,昨夜就直接歇在了偏殿。

他進來,為江蘊請過脈後,露出極詫異之色。

江蘊問:“如何?”

孟輝失笑:“很健壯。”

江蘊不解何意。

孟輝道:“不瞞殿下,草民也從未見過,如此……頑強的胎息。”

“昨夜的化息湯,并未能将它化掉。”

江蘊一怔。

而後道:“神醫不必顧忌孤的身體,用正常劑量即可。”

孟輝便說自己用的就是正常劑量。

江蘊再次愣了下。

“可還有其他辦法?”

“只能再多服用幾次試試,慢慢化掉了,不過化息湯也會損及殿下自身元氣,不可持久服用。”

孟輝自去準備藥湯。

江蘊拿起一旁的機關鳥,試着撥動了一下機關,腹中還是安靜如死水,毫無反應。

江蘊有些懷疑,那胎息是否真的還存在。

然而以孟輝的醫術,不大可能看錯的。

接下來兩日,江蘊又連續服用了三劑湯藥,身體依然沒有任何不适。

“應還在的,可能是躲進了什麽東西裏面。”

孟輝一邊診脈,一邊自言自語。

因作為一個神醫,他也從未見過如此稀奇之事。

四劑化息湯還化不掉的胎息,簡直可稱奇跡。

這激發了他的鑽研欲與戰鬥欲。

孟輝并未搜尋到胎息的下落,但他又确定,那抹胎息一定還存在江蘊的身體裏。

他沉吟思考一番,問:“殿下近來可服食過什麽特殊的東西?”

江蘊想了想:“吉祥蛋。”

“吉祥蛋?”

“嗯,就是醫書上提過的彤鶴蛋。”

孟輝眼睛一亮。

“殿下從何處得來的此物?”

孟輝有段時間癡迷彤鶴蛋,可惜尋找了數年,都沒能尋獲,好不容易在北地遇到一只彤鶴,但那鶴年老體衰,已經不能卵蛋。

孟輝引以為憾許久,沒料到江蘊竟然服食過。

江蘊簡單道:“是一位朋友所贈。”

孟輝颔首:“若草民猜的不錯,那胎息,便是躲進了蛋內。”

怕江蘊不明白,他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彤鶴蛋不是普通的蛋,服食之後,會在人的身體內結出一顆類似元丹的東西,看似無根無形,卻能滋養人的脾胃甚至是整個五髒六腑。殿下的胃疾,近來應該也有所改善吧?”

江蘊點頭。

“那就對了,只是——”

孟輝神色忽又凝重:“若胎息真是躲進了彤鶴元丹內,別說四碗化息湯,殿下就是喝上一百碗,都別想把它化掉了。”

江蘊再度一怔。

沒想到當初隋衡陰差陽錯偷來的蛋,竟然冥冥之中種下這麽一個果。

“孤知道了,有勞神醫。”

當日傍晚,江蘊再度到江邊,一個人坐了很久,看夕陽沉沉落下,壯麗雄渾。

當夜,江蘊再度召了範周、雲懷等心腹,商議江南事。

江國如今的形勢堪稱岌岌可危,對岸有強敵環伺,周邊諸國相繼倒戈隋國,如果不是有黃河天塹擋着,隋國鐵騎随時可能長驅直下,攻打暮雲關。江國腹背受敵,必将陷入極危險的境地。

隋國太子這一招釜底抽薪,不可謂不高明,連範周一時間都想不出破局之策。更可惡的是,對方還在陳都建招賢臺,诋毀殿下名聲,搞得如今江南之地流言四起,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質疑起殿下的品德。

江蘊靜靜聽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全面接手暮雲關軍務。

這引來楚王江琅的極度不滿。

江琅沒有想到,江蘊還能活着回來,自從來到暮雲關,他低聲下氣,辛苦經營,在範周等人面前裝孫子裝賢王,好不容易才安插了幾個自己的親信上去。

江蘊一道軍令,便讓他所有辛苦都成了泡影。

江琅憤恨不甘的同時,仗着有江帝诏令在,依舊蠻橫地插手暮雲關軍務。

江蘊直接命人将他羁押了起來。

江琅大怒,沖着江蘊大吼:“你敢如此對我!你就不怕父皇知曉後,降罪于你!”

江蘊站在江琅面前,眸光沖淡:“然而王兄不服又如何?有孤在,王兄永遠只能稱楚王。除非,王兄去請父皇下诏廢棄了孤。”

江琅一愣。

隐隐覺得,這個弟弟與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以前,他還在他面前裝良善,裝大度,如今,是連裝都不肯裝了。

江琅罵江蘊虛僞,無情,乃妖後生的孽種。

這些話,江蘊從小到大已經聽過無數遍,并不當回事。

江蘊只是溫和地告訴他,诋毀侮辱儲君,是要受重罰的,可能還要連累申氏一族。

江琅不信江蘊敢如此大膽,但望着江蘊看似溫和無害實則冰冷無情的眼神,江琅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這個弟弟被刺客擄走後,他的母妃申妃曾經趁着承歡之際,請求江帝改立他這個長子為太子。

他的父皇是怎麽做的。

他的父皇,不僅沒有答應,還一腳将母妃踹下龍榻,整整半年沒再召母妃侍寝。

自那之後,無人再敢在江帝面前提廢儲之事。

江琅一陣心梗。

江蘊走出羁押江琅的宮室。

範周和雲懷立在階下恭候。

江蘊望着他們,道:“傳令下去,從今日起,孤正式升帳議事。暮雲關一切軍令,皆需出自孤之手。”

“江容與正式升帳議事?”

隋衡依舊坐在階上擦刀,聽完徐橋禀報,冷冷一哂:“那僞君子竟然真沒摔死?”

徐橋說沒有。

“聽說在神醫孟輝的靜心調理下,江容與傷勢已無大礙,出關頭一件事,便是剝奪了楚王江琅的監軍之權,全面接手暮雲關軍務。”

“不僅如此,屬下聽說,江容與還要在暮雲關建一座伸冤臺,凡江南之地百姓有冤屈者,皆可到伸冤臺擊鼓鳴冤,規格只有一個要求,比陳都的招賢臺高。”

“……”

隋衡本有一搭沒一搭聽着,聞言,終于禁不住冷笑一聲:“這個醜八怪,是故意給孤上眼藥水呢。”

徐橋感嘆:“此子的确有些手段。”

“秋後的螞蚱還能叫兩聲呢,孤倒是更建議他多買幾面鏡子放在寝殿裏,沒事兒多照照,認清楚自己究竟長成什麽樣兒。”

“不過,這倒是提醒了孤。”

隋衡收起刀,站了起來。

問:“孤是不是許久沒升帳議過事了?”

徐橋點頭,不解他何意。

隋衡:“傳令下去,今日午後,孤要升帳議事,就商議——今冬攻打江國之事。”

徐橋:“……”

他過來向隋衡禀報暮雲關消息,的确有激發隋衡鬥志的想法不假,可也沒想他鬥志來得如此快。

徐橋忍不住提醒:“距離冬日還有數月,現在就商議,是不是為時過早了些。”

“早麽?”

隋衡目光冷沉:“孤恨不得現在就打過去,将他找回來。”

繼齊國之後,隋衡把目标鎖定到了江國。

離開前,小情人莫名其妙說了許多有關江容與那個僞君子的好話,離開當夜,江國那名要揭露江容與罪證的內官莫名暴斃驿館。前兩日他派去衛國的心腹回來報,那對楚姓夫婦全家搬遷,如人間蒸發一般不見了。

他查遍江南諸國,都沒搜尋到那對夫婦的蹤跡。

只有江國還是個漏網之魚。

隋衡越想越覺得,小情人可能真的是受了那個僞君子的蠱惑,對他失望,逃去了江國。說不定此刻,正在接受那個僞君子的洗腦。

他需要一個目标。

江國與江容與那個僞君子,就是最好的選擇。

徐橋立刻明白了隋衡的想法。

徐橋嘆口氣,他就知道,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過小郎君失蹤這件事。

這可什麽時候是個頭。

徐橋剛離開,隋衡就被顏皇後叫進了宮裏。

今日是小郡王隋璋的百日宴,熱鬧隆重,不少命婦都帶着家中貴女過來參宴,顏皇後想讓兒子散散心,順便也相看一下中意的貴女,盡快從之前那段不愉快的感情經歷中走出來。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有一個自己的子嗣。”

顏皇後再次耳提面命。

不是她着急,而是蘭貴妃一脈太能生,繼二皇子側妃誕下郡王後,前兩日,二皇子的一位侍妾肚子也有了動靜。

那頭又開始一窩一窩的生,兒子卻仍在癡迷一個生死不明的小郎君。

沒有子嗣,就算日後坐穩了儲君之位又能如何。

隋衡沒理會顏皇後,隋衡讓宮人把醜侄兒抱來看。

小郡王隋璋眼睛長開了些,一見到隋衡就咯咯直笑。

隋衡面無表情打了個響指,還是覺得很醜。

蘭貴妃本在與命婦們說笑,見狀臉色一白,魂兒差點飛了,立刻推兒子過去看着點。

二皇子戰戰兢兢來到隋衡面前。

“二弟好本事。”

隋衡幽幽道。

二皇子腿都軟了。

自打顏氏覆滅,隋都所有世家都開始夾着尾巴過日子,蘭氏也不例外。二皇子近來更是時常處于惶恐不安的狀态,他怕隋衡這個太子因為他先誕下兒子的事,忌恨他。

見隋衡陰沉着臉盯着襁褓裏的隋璋,二皇子結結巴巴道:“殿、殿下若是喜歡璋兒,臣弟願把璋兒過繼給殿下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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