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兵戎相見4

隋衡顯然對這個消息十分感興趣。

他問:“如何不好法?”

陳麒道:“聽說去歲江上會晤之後,神醫孟輝在暮雲關滞留了一年之久。孟輝此人,素來心高氣傲,行蹤不定,最愛鑽進深山裏搜集各類珍稀藥草,能将他牽絆如此久,定是江容與傷重難行。而且,聽說江國王宮每月都會花費重金采購一種治療骨傷的珍稀藥材,江容與的骨傷,只怕現在仍未好全。”

對此事,隋衡自然也是有些預料的,因當日他射出的那一箭,并非普通羽箭,而是一支玄鐵箭,裂骨都是輕的。

他若用上十分力,能将他一條手臂都射斷。

但那一箭,只是為了給那個僞君子一個教訓,他并未用全力。

不過也夠那僞君子受了。

兩年的裂骨之痛,呵,隋衡心裏忽然舒暢許多,他問:“江國王宮采購的什麽藥?為何要每月采買?”

這兩年,随着顏氏傾倒,不少江北之地的寒門學子都争投隋衡麾下。太子府如今堪稱人才濟濟,猛将如雲。

謀士裏,除了陳麒,有一對陸姓兄弟才能也十分出衆,一名陸濟世,一名陸安民,兄弟二人出身江北鄉野,但學識豐富,十分有謀略。

聽到隋衡問話,陸濟世立刻答:“若臣所料不差,應當是‘紫龍骨’。”

“紫龍骨?”

隋衡第一次聽說這種東西。

陸濟世忙道:“只是一種別名和美稱而已,其實是一種珍稀的紫色靈芝,龍骨便是指靈芝的根部。聽說這種靈芝産量極低,十分珍貴稀有,且離土一月,會藥性盡失。所以想要龍骨入藥,必須用一月之內新采摘的新鮮靈芝。江國王宮應當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每月都要采購。”

鑒于有白麋鹿這一前車之鑒,隋衡問:“你說的紫龍骨生長在何處?”

陸濟世道:“江南江北,深山老林裏都可能有,越是古木生長的地方,越可能出現,并不限于一家一國,但紫靈芝喜寒,從氣候條件講,江北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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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濟世是個聰明人,一下明白隋衡顧慮,他道:“殿下放心,此物十分珍稀難得,便是常年進山采藥的藥農,也不一定能輕易獲得。而且紫靈芝生長的地方,一般都會有一種毒性十分強的紫色花斑蛇出沒,守護靈芝,尋常人也不敢輕易去碰。”

隋衡眸光冷沉銳利,迅速做出決定:“孤要你們,設法毀去所有紫龍骨,從今日起,江北所有醫館藥館都不許再售賣紫龍骨,一經發現,格殺勿論。”

陸濟世高聲應是。

其餘謀士也對此表示贊同。

國與國之間的争鬥,并不需要講道德,似之前江上會晤那樣鄭重的約定,畢竟只是少數。如今江南安危,全系于江容與一人之身,若能兵不血刃重創或直接除掉江容與,自然是上佳之策。

半月後,範周從暮雲關回江都,向江蘊禀報了隋國近日開始大批量往黃河北岸調遣兵馬的消息。

去歲江上會晤約定的時間已到,隋國太子顯然是下定決心要跨過黃河,攻打江國了。令範周憂心的還有另一樁事。

“近來齊國也秘密往南境增派了許多兵馬,上回隋帝壽宴,齊王特意派丞相田阕赴隋都,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屬下擔心,齊國會與隋國聯合,趁火打劫。”

齊國兵強馬壯,若真加入戰事,江國将要面臨的壓力是不可想象的。

江蘊靜靜聽完,羽睫垂落,沒什麽特別表情,烏黑瞳仁依舊明潤清澈,道:“孤知道了,孤會擇日北上,親赴暮雲關督戰,先生一路辛苦,先去休息吧。”

範周擔憂道:“可殿下的身體……”

江蘊道無妨。

該來的總會來,是躲不掉的。

範周嘆口氣。

這一年半時間,江國國內其實得到了很好的休養生息,暮雲關的荒地也全部被利用起來,糧食産量翻倍增加,暮雲關已建起專門的軍用糧倉,若再有一些時間,加固加長一下關外那條烽火臺,江國未必沒有與隋國鐵騎一戰的實力。

可惜,時間不等人,那野心勃勃的隋國太子,更不會再多給江國一絲喘息之機。

另一方面,範周也是真擔心江蘊的身體。

旁人不知道,他卻是親眼看着那次江上會晤後,江蘊如何昏迷三天三夜,高燒不止,死裏逃生的。

三十碗北境最烈的雪山燒刀子,加一支直接穿透臂骨的玄鐵冷箭,便是身強力壯的武将,也承受不住,何況殿下這個體弱太子。

拔箭過程中,即使孟神醫用了麻醉之物,殿下也疼得昏過去好幾次,齒關幾乎都要咬碎,冷汗浸透好幾層被褥。

暮雲關條件惡劣,按着殿下的身體情況,本應立刻回江都養傷的,可為了推行墾荒令,築建烽火臺,再加上有小皇孫絆着,殿下帶病在關內住了一年,才折返江都。

如今好不容易将養了一段時間,又要北上入關,如何吃得消。

但此次戰事關乎重大,隋國太子來勢洶洶,殿下要親自坐鎮關中督戰,也是萬不得已。範周只能應是,行禮告退。

江蘊獨自坐在簾幕後處理積攢的公務。

天色慢慢黑透,宮人已經領着小江諾去睡覺,江蘊放下筆,輕輕按了下右臂。

雖然已經養了一年半,可遇到雨天,或天氣變冷後,他的右臂便會泛起鑽心的痛。所以入秋之後,江蘊便不再用右手寫字。

可這并不能緩解多少隐痛,最多只是不加重。

公孫羊照舊端了治療胃疾的湯藥過來,烏黑的藥汁,散發着濃濃的苦澀味兒,江蘊不是特別想喝,打開一旁的瓷罐,想拿顆糖漬梅子,卻發現瓷罐已經空了。他不想因為這些小事勞動公孫羊,便拿起勺子,小口的喝起藥汁來。

殿下便是喝藥時,也是尋常人比不上的優雅。

公孫羊踟蹰片刻,有些不忍道:“司藥局還是沒買到紫龍骨,江北那邊的藥鋪,突然全部禁售紫龍骨,藥農們近來也被禁止入山采藥。”

而江南這邊,紫龍骨本來就極稀少。

紫龍骨是治療骨傷的奇藥,有消炎鎮痛效果,殿下去歲在關中,全靠紫龍骨才保住右臂,現在殿下臂上的箭傷雖然好了許多,可一到寒冷天氣,仍需紫龍骨緩解疼痛,沒有紫龍骨,便意味着殿下日日都要受裂骨之痛折磨。

江蘊點頭。

“無妨,只是一點舊傷而已,用熱敷也是一樣的。”

公孫羊是習武之人,自然知道,殿下只是寬慰他而已,區區熱敷,怎能鎮住骨傷之痛。

江蘊如常喝完湯藥,吩咐公孫羊去辦兩件事。

第一件,給神醫孟輝寫信,希望孟輝能再去暮雲關一趟。

雖然區區一點舊傷,不會有什麽大礙,可北地天寒,江蘊并不想因為自己身體的原因耽擱戰事,有孟輝在,他可以免除許多後顧之憂。

第二件,準備車駕,他要去紫微宮見江帝。

第一件很好,第二件事,公孫羊大吃一驚。

繼而皺眉:“聽說楚王前兩日又跑到陛下宮中哭訴,說殿下在朝中故意針對他,欺侮他,絲毫不将他這個兄長放在眼裏。殿下現在去見陛下,陛下會不會又偏袒楚王。”

不是公孫羊杞人憂天,而是據他這些年所聞所見,陛下對殿下教導,實在太苛刻嚴厲,還經常偏心楚王。

楚王受了委屈,還能去陛下面前哭,還有申妃偏寵袒護。殿下受了委屈,又找誰說去。雖然殿下如今已在朝中擁有絕對話語權,可公孫羊還是擔憂江帝會因為楚王的話偏心。畢竟,江帝不是一般君王,江帝很強勢,控制欲極強,朝中臣子無不畏懼江帝威嚴。這些年,若非江帝有意放權,殿下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在朝中培植起自己的勢力。

所以,公孫羊有時候也很不明白江帝對殿下的态度。

江蘊淡淡說無妨。

這個時辰,江帝正在用晚膳。

江蘊到了紫微宮門口,就看到了楚王車駕。

按照國法,楚王是沒有資格在宮中乘坐車駕的,但江帝特許了長子這個權利。

柳公聽聞太子過來,親自迎出來,和氣笑道:“陛下正和楚王還有申妃娘娘一道用晚膳,殿下來得正好,老奴再讓人添一份餐具。”

江蘊笑着說不必麻煩。

“孤已經吃過,在偏殿等一會兒便可。”

半個時辰後,宮人開始撤膳,江帝一襲雪白長袍,坐在案後,眉峰冷峻,雖年近四十,依舊容儀翩翩,俊朗絕倫。

等江蘊進殿,他問:“既然來了,為何不讓柳九通報一聲?”

江蘊道:“父皇用膳,兒臣不敢打擾。”

父子之間,這話說得何等客氣。

江帝沒表露出什麽情緒,只道:“坐吧。”

江蘊在下首落座。

申妃和楚王一道站起行禮。

江蘊請他們坐下,并未與他們有什麽眼神交流,只擡眸,望着江帝道:“今日兒臣過來,是有一事請求父皇。”

“何事?”

“兒臣想請琅王兄一道,和兒臣北上暮雲關督戰。”

申妃花容劇變,楚王江琅更是沉着臉,直接拍案站起。

“江容與,你不要太過分!”

江蘊淡淡道:“孤為太子,按規矩,王兄應稱孤為‘殿下’,否則是為僭越失禮,按規矩,要杖責三十的。”

江琅氣結,急急望向江帝。

去年江蘊公然違抗王令,奪了他的監軍權,将他軟禁在關內整整一年,讓他吃盡苦頭。回來後,他第一時間向父皇訴苦,父皇不僅沒有替他做主,還罰他在府中閉門思過三月。如今江蘊又故技重施,江琅怎能不氣。

江琅有時候真不明白,父皇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明明厭惡極了這個妖後生的兒子,還要從小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可若說喜歡,又苛責得過分,同樣的課業,他完成了,父皇不吝誇獎,若是江蘊做的,父皇就格外嚴厲,出個錯字都要嚴厲懲罰。

江琅以前以此為樂,覺得父皇是看江蘊不順眼,才故意放在身邊磋磨,可随着四年前開始,父皇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江蘊在朝中發展自己的勢力,江琅就突然開始惶恐不安,覺得他以前的認知,都是錯誤的。

上次暮雲關之事,更是加重了江琅的恐慌。

申妃拉着兒子坐下,而後婉婉看向江帝:“陛下……”

然而江帝陰冷如霜的臉色,讓申妃吓得閉了嘴。

上一回申妃在江帝臉上看到這種神色,還是太子被刺客擄走後,她趁着侍寝之機,請求江帝立她的琅兒為太子。

江帝打量着江蘊,這個他一手教導着長大,令他愛恨交加,總是憶起許多不愉快過往的幼子。

“理由。”

他冷冷吐出兩字。

江蘊道:“讓父皇放心,也讓兒臣放心。”

柳公神色一變。

只聞“啪”地一聲,江帝直接摔了案上酒盞。

柳公吓得跪倒,申妃和江琅也吓得狠狠一顫。

殿中氣氛凝肅,一時落針可聞,讓人透不過氣。

“朕準了。”

死一般的寂靜裏,江帝再次開了口。

公孫羊在外忐忑等着,見江蘊完好無缺地從殿中出來,還有柳公在前親自引路,立刻大喜迎上去。

“殿下!”

江蘊先客氣向柳公作別,方望着沉黑的天幕與掠起的秋風,嘴角一揚,同公孫羊道:“回宮吧。”

“準備行囊,三日後啓程北上。”

江帝一襲白衣,負袖立在廊下,視線一直望着那金色車辇緩緩消失在紫微宮的宮門外。他吩咐柳九:“以朕的名義,給孟輝寫一封信,讓他務必趕到暮雲關,護太子周全。”

柳九一愣後,應是。

冬十二月,黃河河面結冰,隋國鐵騎三十萬,長驅直下,直逼暮雲關。這場延遲了一年半的戰事,終于到來。

隋衡出征前,在玲珑塔坐了一夜,清晨時回到別院,視線落在枕邊那枝已經幹枯的梅花上。他探手,将那枝梅花納入懷中,方握起佩刀,大步離開了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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