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兵戎相見11

大雪紛飛,兩方兵馬皆驚疑不定地注視着眼前這副詭異畫面。

“江容與?!”

“那竟然是江國太子?!”

沒見過江國太子真面目的人都感到驚詫,見過的更驚詫,比如陳麒、姜玉屏這些下屬國國主和徐橋、樊七等心腹,陳麒幾乎是遽然失色,怎麽可能,怎麽會是他,連即墨清雨都雙眸猝然睜大。而他一怔之後,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難怪……”

雪花無聲飄落。

隋衡面色僵滞地看着那粒棋子。一瞬之間,無數畫面在腦中翻飛閃過。

忽而是他一襲青衫,獨坐在梅苑的窗下看書的情景,忽而是他嘴角輕揚,展袖坐在曲水河邊,仰頭望他的情形,又忽而是玲珑塔上,一眼千年。

“隋小狗,我很喜歡你,你也如喜歡我一般,喜歡你麽?”

他苦苦尋找了他兩年,就差上窮碧落下黃泉,萬萬沒有料到,他們會以這種方式重逢。

隋衡手指輕輕顫抖,但他終究沒有去接那粒棋子。

好一會兒,問:“你想要如何?”

其實不用江蘊回答。

在江蘊獨自走出城門,出來以真面目見他的這一刻,隋衡就明白了江蘊的意思。

他要以自己一身,承受他所有怒火,換取他江國的蒼生。

隋衡想。

身為一個太子,被人如此戲弄,且這戲弄的程度,越來越突破他的尊嚴與底線,他是應當怒不可遏,甚至可以直接一刀将他殺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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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一瞬,隋衡再度想起很多事。

很多不相幹的事。

比如,他曾流落到青雀臺,比如,他後腰窩那個隐秘的“奴”字印。

這不是一國太子該有的。

可大庭廣衆,他也不會這麽大膽,當着江國所有士兵和守将的面,假冒江國的太子。

他甚至想起,那一日江上會晤,他毫不留情射出的,那支深深沒入他手臂的玄鐵箭。隋衡心髒狠狠一縮。

江容與。

這個名字,此刻忽然變得有些陌生。

那應該是個虛僞又貌醜的僞君子,只會使陰謀詭計,長着一張醜絕人寰的臉,文章是找人代寫,琴曲是找人代彈,因為貌醜,常年戴着幕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和“君子”“風雅”這樣美好的詞語毫不相幹。

至少這些年來,他獲知的關于此人的信息全部如此。

“孤不記得了。”

隋衡開了口。

眸光一片暗沉。

他緊攥着刀柄,語氣冷漠道:“你永遠也別想讓孤記起來。”

江蘊一怔。

他有想到這個結果。

想到隋衡會因為刻骨的恨,而否定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以後那段往事,那場于他而言夢一般的春三月,于隋衡而來,只會是屈辱的記憶與過往。

可當真聽到他說出這句話時,他還是有些難過。

他們之間,最終也只能如此了。

他明明是最了解這樣的身份與立場,會帶來什麽樣的苦果與下場,卻還是抱有了一絲微弱的希望,即使知道這縷希望,比雪原上一簇火苗還要微弱。

但江蘊也感到一陣輕松。

他終于在他面前,卸下了所有的僞裝,可以坦坦蕩蕩面對他了。

再也不用因為心懷愧疚,于午夜時分,被一場又一場的夢魇驚醒。

如今他在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小家夥。

江蘊重新恢複笑意。

他收回那粒白子,道:“是我唐突了。”

“然殿下是一言九鼎之人,我既守諾出來了,殿下是不是也該如約放人?”

這陌生疏遠的語氣,讓隋衡心房再度痙攣了下。

隋衡垂目,眉眼依舊冷漠而無情。

江蘊心微微一沉。

就本心來說,他并不想讓他們父子相認,可眼下,除了說出真相,似乎沒有更好的可以保全小家夥性命的辦法了。

江蘊正要開口,空氣中忽傳來一聲刺耳的銳利聲響。

站在城門樓上的範周和雲懷等人俱面色大變,齊呼:“殿下小心!”雲懷迅速彎弓搭箭,想将那支自敵軍陣中飛出的暗箭擊落。

然而為時已晚,那鐵箭已攜着銳利之聲,朝江蘊喉頸而去。

範周大驚失色,眼看那銳箭就要以雷霆之勢沒入殿下頸間,徒然張大嘴,已因極度恐慌而發不出聲,不料這時,半空中忽伸出一只手,竟于半空,直接将那支力破萬鈞的冷箭握于掌中,看也不看一眼,反手丢了回去。

一名隋兵應聲而倒,手中長弓墜地。

鮮紅的血,自隋衡掌間流出。

“殿下!”徐橋等心腹将領亦遽然變色,沒料到竟有人敢在沒有指令的情況下,擅自出箭。

隋衡擡手止住他們,沒有在意手上的傷,也沒有說話,而是突然伸手,将江蘊手中的棋子奪了過來。

隋衡面無表情捏着棋子。

面無表情繼續剛才的話題:“你要與孤決鬥麽?”

江蘊看着他流血的手,道:“殿下但有所需,無論何種方式,容與必奉陪到底。”

“別提那兩個字,否則,孤怕孤會忍不住,現在就一刀殺了你。”

“那殿下想要我如何?”

“稱妾身。”

“……”

隋衡冷笑聲,已驅着馬,慢悠悠往回走,手心裏捏着那粒棋子。

江蘊知道他要故意羞辱,沒有理會,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突然掉頭而去。

樊七仍未從巨大的驚愕中回過神。

另一大将楊槊試探問:“樊将軍,現在該怎麽辦?”

樊七随口道:“估計得收兵吧。”

楊槊:“……”

就因為敵方太子從城門裏出來,和殿下說了兩句話?

殿下為了這場南征之戰,可是足足準備了一年半,光骊山練兵場一個地方,都快被他們青狼營折騰得地陷三尺,寸草不生了。

殿下向來一言九鼎,令行禁止,怎麽可能在這種大決戰之日突然宣布停戰。

然而隋衡就是宣布停戰了。

隋衡給的理由也很荒唐:天氣不好,他不想打了。

但青狼營上下唯隋衡這個主帥命令是從,隋衡說不打,也無人敢反駁,大部分人心裏只是奇怪。奇怪那江國太子究竟與殿下說了什麽,竟然讓殿下突然停止了攻城。

守城的江國士兵和江國大将們比隋軍更加困惑不解。

“殿下!”

眼見隋國大軍真的如潮水一般,全部撤走了,範周和雲懷等人立刻命打開城門,趕到城外,望着仍玉帶青衫,孑然立在雪中的江蘊。

“殿下。”

衆人喚了聲。

江蘊回頭,看着他們。

道:“先回城吧。”

範周等人一肚子困惑,但又不敢輕易開口問。

一路往關內走出,城中百姓紛紛從窗戶或門縫內探出頭,露出劫後餘生之色。所有人都以為,今日勢不可阻的要面臨一場血流成河的可怕戰争了,雖然有太子殿下親自坐鎮,可青狼營的可怕名聲,依舊令百姓們不由自主的産生恐懼。

他們已經做好了與這座城共存亡的準備,沒想到來勢洶洶兇神惡煞的隋兵又突然退兵了。

無論明日如何,至少今日,又可以正常吃飯睡覺,享受難得的太平生活了。

百姓們可以松口氣,範周等人卻不敢松氣。

隋國太子行為頗古怪,且反複無常,他們很擔心,退兵只是幌子,對方是要故意放松他們警惕,再突然發起猛攻。

因隋軍這回直接在五裏外安營紮寨,并未退回烽火臺,擺明了是要震懾整個暮雲關上下。若要猛攻,以青狼營鐵騎速度,随時可以卷土重來。

隋衡回營後,先嚴厲處置了那個擅自發冷箭的士兵所屬營盤,而後便陰沉着臉坐在帳中。

無人敢擅自進去打擾。

兩軍對峙,私放冷箭是大忌,何況是青狼營這樣令行禁止軍紀嚴明的軍隊,從上到下,所有大小将領職事官都被撤職處置。

那些将領不敢到隋衡面前喊冤,只能到徐橋面前喊冤。

徐橋毫不留情道:“喊冤有什麽用,倒不如查查,一個無品無級小兵,哪兒來的膽子,敢不遵殿下令,對着殿下後背放箭。青狼營立營這麽多年,還沒出過這般丢人現眼的事!”

大部分将領則都和徐橋一道聚在帳外,向徐橋打探消息。

“徐将軍,殿下這到底怎麽了?”

徐橋哪裏知道如何說。

徐橋到現在腦子都有點不夠用,失蹤了近兩年的小郎君,怎麽會是江國太子?

這實在太荒唐太離譜了。

然而事實擺在面前,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都如此,何況殿下。

殿下何等注重驕傲自尊的一個人,被心愛的小郎君如此欺騙,而對方還是——心情可想而知。

徐橋有些擔憂隋衡的狀态,等把衆人都打發走,他頂着壓力,掀帳進去了。

隋衡坐在地上,一手握着狼頭刀,一手握着一枝燒得半焦的木枝,正面無表情地用刀削木枝。衣袍上落了不少碎屑。

徐橋看到,他是在将燒焦的地方一點點削去。

徐橋拿了傷藥和紗帶進去,道:“殿下先處理一下傷口吧。”

隋衡沒接,好一會兒,頭也不擡問:“你是不是覺得,孤像一個笑話。”

徐橋一愣,忙道:“屬下不敢。”

隋衡自嘲一笑,繼續面無表情地削花枝。

等終于将焦黑處全部去除,隋衡道:“孤一定會打下暮雲關,用最嚴厲的方式懲罰他,羞辱他。”

“他……竟然背叛孤,背着孤,跟其他人生了兒子,還妄圖拿昔日舊情,讓孤放過他的兒子。”

咔嚓一聲。

徐橋低頭,見隋衡手中新削幹淨的花枝,折成了兩半。

**

暮雲關守兵警惕地盯了一整日,隋軍都沒有卷土重來。

雲懷範周越發不解,但衆将依舊不敢放松警惕,免得隋軍半夜搞偷襲。

江蘊也并不能安眠。

隋衡陰晴不定的撤兵,且沒有放小家夥回來。

他擔心隋衡産生新的誤解。

夜裏,正心事重重的躺在床上,忽察覺幕簾動了動,像被風吹開一角。

江蘊沒有動,也沒有扭頭去看,等了片刻,便察覺身後有人覆身壓下,在外側躺了下來。

一雙結實有力的手臂,緊接着圈住了他的腰。

江蘊一怔,要回頭,肩頭被按住。

“不許回頭。”

那人聲音冷漠無情,如白日一般。

“江容與。”

他如幽鬼一般,從齒縫間擠出這三個字。

道:“你就是老天爺專門派來玩弄孤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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