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楔子 無人知曉

臨近黃昏的市中心街道車子逐漸變多,五點過半,落日和雲正是暧昧,整片天空漾着淺淡的曛色,高樓大夏的冷色反光玻璃被映成橘色,身心疲憊的下班人感覺空氣中似乎蕩出甜味,精神得到暫時的緩解。

季暖輕輕攪拌着手裏的咖啡,花瓣拉花早被她破壞,她輕輕嘆口氣,對坐在對面的男人說:“青玙哥,第三部 的腳本我是真的寫不來。”

陳青玙想起昨天她淩晨發來的一大段話,争取說:“你四我六。”

“青玙哥,是我的感情戲寫得太爛了,怕耽誤你。”季暖大膽承認自己寫作上的短板。

男人正是和她合作多年的夥伴,網絡漫畫百萬連載大神,自從他畫《窺探痕跡》以來,腳本的創作全由她參與,第三部 有想法後他第一個找上她,然而陳青玙的想法中有她的短板——不會寫感情戲。

“不着急,你再考慮考慮。”陳青玙看了眼時間,“你不是趕着去機場?我們今天到這吧。”

季暖點頭,陳青玙側目看向咖啡廳落地窗外,她注意到一個大着肚子的女人捧着一束鮮花走過來,他起身去前臺結賬,季暖認出是他的妻子,随着他出門和女人簡單寒暄,她便拖着行李箱搭上去機場的車。

車上她心裏琢磨着陳青玙和她談到的新靈感,前兩部講述的是天才少女破案的故事,随着世界觀的擴大,加入感情戲是不可避免的,可她真的不擅長。

昨天她把煩惱和同樣寫網文的好友說了之後,對方建議她要不要去談個戀愛,結束單身的同時還能積累素材,搞不好下一本書能轉型成為言情作家。

試想一下一個只寫懸疑驚悚小說的作者某天專欄裏突然多了本言情小說,怕是會把讀者吓到。

經驗告訴她,談了戀愛也不一定能寫感情戲。

就像她,談了也沒談明白,壓根扒不出其中的風花雪月是何模樣,更寫不出其中的細膩。

車子停在機場,她斂起心緒,拖着行李箱走進候機室。

去日本是上個星期做的決定,她沒和任何人說,問起也只說是畢業旅行,正逢畢業前夕,大家對此也不覺得奇怪。

季暖英語都說得磕磕絆絆,所以在去之前把所有的攻略全做好了,等落地後,使用翻譯器讀已經準備好的句子和出租車司機交流,全程不用她多說一句話。

午夜時分飛機降落在機場,坐上接她的車去到下榻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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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辦理完入住,親切的服務員用英語給她介紹附近的景點和美食,她淡然點頭,并不打算前往,她來日本只有一個目的。

找到一個地方,就回去。

因為來辦事,所以語言不通對她影響不大。

她步行大概兩個街道按照導航去到目黑川。

入眼是成片的櫻花,一片淺.白.粉.裝飾了冷灰色的城市,季暖站在街道轉角被驚豔到。

沿着街道緩緩步行,她拿出包裏本子夾着的一張明信片。

不算嶄新,卻被保護得極好,上面正是目黑川的繁櫻。

河面上落滿了櫻花,順着河水而下,碧波蕩漾,似乎成了粉色的河水在流動。

照着照片在街道穿梭,終于在一座橋上找到了當初拍下明信片風景的角度,她把明信片放在眼前,風景完美重疊,不由得會心一笑。

翻開明信片的背面,是一行蒼勁有力的字。

——『寄給季小姐,今日有幸見櫻花海』

沒有落款,只有一行時間,和今天整整差了三年。

收好明信片,她照着拍了張照片,洗好去最近的郵局郵寄。

做完這一切她退掉酒店,定了最近一班飛機回國。

明明四月的日本恰逢春日喜事,學生開學、賞花踏青好節日,她卻格外抵觸去碰一切熱鬧的事,因為在熱鬧裏無所适從,害怕好不容易藏好的缺陷在人海中暴露。

停留不到一天,她離開了這片土地,她知道是帶着一點落荒而逃的感覺,害怕多停留一會兒,她都忍不住深想當初給她寄下明信片的他是什麽想法。

那時他們剛認識,應該是開心和快樂,沒有滿目蒼夷。

手機裏彈來舍友薛玉晴的信息,她激動得哇哇直叫,給季暖狂發了好幾條消息。

薛玉晴:【我們命也太好了!畢業之前能碰上學校百年校慶,剛剛班幹部來發紀念章,我給放到你桌子上了。】

薛玉晴:【還有還有,校友會明天要舉辦,外院神話也要回來,你到時候陪我去看看!】

薛玉晴:【話說你不知道外院神話吧,等住我,我給你發視頻,我不允許作為京都大的一員沒看過這個視頻!】

薛玉晴:【《外交部高嶺之花:最具魅力翻譯男神》】

薛玉晴:【點開即可獲得一枚帥哥。】

季暖沒看,她反問:【你今天不是要去公司簽合同?】

薛玉晴在去年年底就找到了工作,今天正式轉正要去簽合同,意味着馬上要加入社畜大軍,成為一名苦哈哈的打工人。

薛玉晴:【……】

薛玉晴:【我這不是查資料嘛!】

季暖看着不像,薛玉晴發來長篇大論辯解。

薛玉晴:【我們公司最近接手的項目和日本貿易有關,我負責查時政重要會議,大數據可太懂我了,直接給我主頁傳送來外交部大帥哥,我也就看看,我也就随手分享快樂給你。】

季暖:【嗯……謝謝。】

薛玉晴:【好了好了,你快點回來,在宿舍等你,拜咯!】

季暖:【嗯。】

季暖說去隔壁市玩,沒和他們說自己出了國。

季暖回了再見,收起手機。

思量片刻,她回到兩人的聊天界面。

點開薛玉晴分享來的視頻,但是微信清晰度太低,她又花了三分鐘下載注冊小B站,然後跳轉觀看。

視頻裏應該是某場貿易談判,視頻經過剪輯,主要集中在一身黑色西裝的男人身上。

他頭發不算長,打理整齊露出冷峻的容貌,下颚線流暢優越,身上有種像電視裏常看到的外交人士不茍言笑卻不缺儒雅的風骨。

對他像多年未見,又像時常看見,季暖不免出了神。

她印象中的男人的儒雅都是他給人的錯像,另一個極端更像真實的他。

主談人是位鶴發的文雅中年男人,他面容嚴肅,不徐不慢地陳述立場,男人坐在他的右手邊,他在空白A4紙上速記,等中年男人停頓,他神态自若地緊随其後翻譯出原話。

說的是日語,季暖聽不懂。

但她看得懂彈幕。

來圍觀的群衆一部分是語言專業學生,一部分是語言業餘愛好者,大家對他的翻譯給予了高度的認可,連中年男子張口即來的古詩詞都能準确的用幹練的語言翻譯出來。

當然,大部分是像季暖這樣看熱鬧的,百分之九十是來舔顏和尖叫的。

大家都太敢說了。

心裏認同鎮樓的那條評論。

——[入視頻者先領雞籠]。

雖然只是一個側面,但也足以抓人眼球,堅毅的目光和從容的氣場無一不彰顯着他所代表國家的底氣。

果然如網上評價的,外交部的高嶺之花。

她眼底的澀意漸深,碰到手邊的明信片,心底一陣惆悵像失重般狠狠撞擊而來,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手機裏還有好友發來的好幾條從某乎某豆某紅搜集來關于戀愛的感想,滑到其中一條是《和前男友在一起到分開都是地下戀,分手也沒有朋友圈苦惱》。

季暖失笑心底默想,确實沒有朋友圈苦惱,就像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她母胎單身,不喜情愛。

回到學校,整個宿舍只有她一個人,大四每個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宿舍似乎成了暫時停留的旅館。

奔波兩天,她早早睡下,等到第二天醒來看到對面薛玉晴的床簾放下,知道她是半夜才回的宿舍。

差不多中午,薛玉晴尖叫從床上跳起來,大喊:“十一點了,我的天!校友會議結束了啊!”

季暖才從電腦裏擡頭,保存了最新寫好的稿子,裝作不在意地回答:“那就不用去了。”

“不行不行。”薛玉晴從床上下來,快速翻找衣服,“來了一堆大神,我必須去看封神榜奇觀。”

季暖被迫跟着出門,薛玉晴一路上确認了三次造型,補了一次口紅和練了兩次表情管理,季暖忍不住腹诽:“不知道的,我還以為等會是你要上臺發言。”

“暖暖呀,這你就不懂了,萬一我今天能遇到我心動男生,畢業前能脫單也是好事。”薛玉晴又補了一下眉毛。

季暖問:“好趕潮流在畢業季分手?”

薛玉晴動作頓住,呵呵一笑說:“阿暖,有人和你說過要是法律能給口嗨判刑,你可能要終生監.禁嗎?”

她讪笑,倒有人說過她這嘴巴最會惹事,但都是欺負她的借口。

薛玉晴收起小鏡子,終于正眼瞧了眼前的素顏美人,她忍不住伸手捏她臉,如同青樓裏看見漂亮姑娘就開始亂打主意的老鸨,“我說阿暖,我們是去參加會議,你起碼臉上打個底,就算你素顏能打也換一身衣服啊。”

季暖就是那種美而不自知的人,不過她不是張揚的深邃五官美,她長相偏小,五官精致可愛,特別是一雙杏眼,除去裏頭經過大學四年洗禮的滄桑,簡直像是春日泛濫的梨花,季暖不大喜笑,每當她唇角有弧,臉頰會出現微微的凹陷,驗證了一句話,有酒窩的女孩笑起來是醉人那種酣甜。

而此刻的美人穿着簡單的水洗發白的闊腿牛仔褲配髒粉色衛衣,頭上的丸子頭應該是剛剛寫稿前順手抓的。

“我不進去。”季暖似乎想到會場可能會碰到的人物,心跳緩了一拍。

薛玉晴了解季暖的性子,不做強求,摟着她胳膊倚靠着她:“好好好,你在附近寫稿子等我,我就進去看一圈。”

季暖把薛玉晴送進會場,她打算到會議廳旁邊的林道找個石凳坐下等,重要是那邊有個吸煙區。

她走進林道,光線暗了下來,她聞到煙味,感到不妙,兜裏捏着煙盒的手拿了出來。

不習慣和人共用吸煙區,主要是不想被人發現她抽煙,季暖便站在不遠處等候。

吸煙區站着的是一個男人,他身上的西裝被他搭在手上,穿的是一件簡單的白色襯衫,袖子被他挽起露出胳膊,青筋凸起明顯,特別是手背上,他骨節分明的手間橘色星火閃動,吐出最後一口煙霧,煙頭被他摁滅,随後擡手拉了拉散開的領結。

季暖背對着他,卻不自覺腦補了男人拉開領結的頹廢感。

還在猜測略微煩躁的男人是不是因為遇到失意的事情才在這用一根煙打發。

在他轉身的那一瞬,季暖呼吸停滞。

冰冷刺骨的麻感從背後攀爬她全身,她沒有任何動作,從去日本到回來壓抑住的情感在這一霎就要崩盤。

是傅斯朗。

傅斯朗也注意到她,清冷俊美的臉上神情寡淡,眉宇間透着淩厲,看着她的目光閃過無法捕捉到的晦暗。

他拿出插在褲兜裏的手,邁着長腿走向她,眼神銳利,季暖想退開,卻發現她站在樹叢前,無路可逃。

他好整以暇地把領帶整好,又變回視頻裏那個銳不可當的精英人士,似乎方才漫不經心又懶怠的男人只是一種錯覺。

而季暖一直知道兩個性格都是真實的他,就像和她在一起時,他會文質彬彬在給她寄來的明信片上稱她為季小姐,也會在情濃時分使壞地叫她小孩。

碰到她,似乎再精心裁制的西裝都封固不住他骨子裏的痞。

活脫脫一個斯文敗類。

他的每走一步,她的心被緊拽一分。

這是季暖沒有假想過的再遇,有些窘迫有些緊促,就像文人常無理由用文字抱怨心有無奈又無可宣洩的感嘆。

——要你猝不及防撞上狼狽的就是命運。

但狼狽的是她,墜入無邊的無措的也是她。

他墨色眸子不錯過她任何一個表情,明明是強勢的壓迫,偏他的表情淡得不行。

林道外太陽正烈,林蔭處辟出一片天地,似乎隔絕起來,喧鬧全被擋住,靜得微弱的春蟬鳴聲都格外的明顯。

“季暖。”

男人聲音清越,不說官方話的時候有低沉嘶啞的感覺。

多年後的再次見面他只是開口叫了她名字。

只兩個字,打破了她強裝的淡定。

記得到目黑川那夜,她失眠了。

她突然想到關于他的很多事,在文檔不願承認更不甘心地寫下了一句話。

——「躲過世人目光,祈求神祗以愛的名義寬恕我們所有情不自禁的歡愛,直到我們分開,我為此失落也無人能理解。

因為關于你和我的一切,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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