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沈知琛看到言知瑾忽然跪倒在地,愣了一下,疾步趕上去,扶起他,問:“怎麽了?”

言知瑾呆呆趴在他手臂上,空洞地看着前方,眼淚順着臉頰滑到他的袖口。

過了幾分鐘,言知瑾才擦擦眼睛,咳嗽兩聲,支撐着站起來,沙啞地說:“沒事。”

“受傷了?”沈知琛打量着他。

“不嚴重。”言知瑾理理衣服上的褶皺,一眼又看到了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紅色的造型怪異的寶石,粗看是橢圓形,仔細看才發現是個很多面體,呈現出一種晶瑩剔透的紅色,讓人想起鮮豔的鴿子血。

他狠狠地把戒指往外拔,但戒指就像粘在他手指上,無論他怎麽努力,都紋絲不動。

“你新買的?”沈知琛問。

在他的認知裏,他的弟弟完全沒有要談戀愛的意思,更不可能突然和某個alpha私定終生,所以這個戒指八成是他自己買的首飾。

雖然弟弟也很少戴首飾,這個戒指的位置也很奇怪,但弟弟想戴就戴,愛戴哪戴哪。

“……”言知瑾沒有回答,深吸一口氣,把戴戒指的手揣進兜裏,問正在勘察現場的軍隊成員,“發現什麽異常了?”

穿軍裝的男人們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一本正經地回答:“暫時沒有。”

言知瑾環視四周。

那個男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帶他存在過的痕跡,也消弭無蹤,讓人懷疑,剛剛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場噩夢。

但他發腫的雙眼、發脹的腺體、撕裂般疼痛的腰背、手指上的戒指,都提醒着他,剛剛發生的都是現實。

他的蛇變成“神”,并标記了他。

然後在他的拒絕中惱羞成怒,險些毀掉他擁有的所有,又慈悲地将懲罰收回。

……簡直混蛋。

沈知琛看弟弟臉色陰晴不定,擔憂地說:“你先回去休息,那個男人的事,交由我們處理。”

“……不,不用白費功夫。”言知瑾沉默片刻,用力摳着戒指上碩大的寶石,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你們找不到他。但他會回來找我,到時候我聯系你們。”

沈知琛想起他們明明射中那個男人的額頭,現在卻連血跡都找不到的事實,也意識到那個男人的可怕,臉色微沉:“好。但你也要小心。這段時間多安排點人在你身邊。”

言知瑾搖頭。

離他越近,他們就越是危險。他暫且不想把其他人卷進麻煩。

沈知琛拗不過他,嘆息一聲,拍拍他的肩:“先回家。父親還在等你。”

言知瑾徐徐吐出一口氣,向沈知琛确認了研究所其他人的安全,去其他樓層拿了只籠子過來。

籠子裏是一只雪白可愛的垂耳兔,耳朵尖有點灰,和白天展示的很像,但明顯要更加秀氣。

兔子安靜地趴在籠子裏,四處張望。

沈知琛接過籠子,手指伸進鐵欄杆,在兔子面前晃了晃:“新研究?”

“早就研究出來了,前段時間一直在觀察,确認沒什麽問題。”言知瑾檢查着自己的東西。

“給父親的?”

“……嗯。”

垂耳兔看到沈知琛,也不驚慌,只是好奇地聞聞他的手,然後抱住他的手指,啊嗚一口咬上去。

沈知琛常年冰山的臉露出一絲笑容。

“……你別用手指逗它,”言知瑾轉頭看到他的動作,提醒道,“它很兇,可能會咬你。”

“哦。”沈知琛戀戀不舍地把手指收回來,看起來意猶未盡。

“走吧。”

沈知琛把籠子放到車後座,和言知瑾兩人坐在前排。

已經快三點了,路上少有行人車輛,只有幾盞路燈兢兢業業地照耀着街道。

沈知琛還是安排了一部分人搜查研究所,不求找到那個挾持自己弟弟的男人,也求救援其他傷員,排除隐患。

言知瑾望着他冷峻認真的側臉,鼻尖酸酸澀澀的,将勸說的話語吞了下去。

他心底湧起一陣無力感。

哥哥正在盡心盡力地保證他的安全,而他卻可能将他引入險境。

不,他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深夜的別墅仍舊燈火通明。

言知瑾跟着沈知琛進門,嗅着空氣裏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客廳裏開着燈,卻沒有人。

沈知琛對着廚房喚了一聲“父親”,一個魁梧的人影出現在門口。

沈成風系着卡通灰狼圍裙,雙手抱胸,靠在門框旁,淩厲地問:“回來了?”

他圍裙下的制服穿得正式整齊,似乎随時準備出門完成什麽重要任務。他一米九幾的身高,身材健碩,胸背寬闊,襯衣袖子被肌肉撐得鼓鼓囊囊,幾乎要繃開了,搭配上卡通灰狼圍裙,很不和諧。

他五官兇悍,就算笑起來也能把小孩吓哭,此時皺着眉,更顯得峻厲可怕。哪怕現在他已經有皺紋白發,卻仍舊站姿挺拔、雙目灼灼,讓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怎麽回事?為什麽失聯?”他語氣嚴厲,聲音中氣十足。

言知瑾瞥了他一眼,坐到沙發上,不說話。

沈成風臉黑了。

沈知琛視線在他們兩個身上打轉。他想說些什麽緩和氣氛,但他不善言辭,猶豫半天,也只是拿出兔子:“父親,這是……”

“我問你,發生了什麽?”沈成風語氣更加咄咄逼人。

言知瑾又瞟了他一眼,還是不說話,看着桌上的花瓶發呆。

沈成風已經很黑的臉又黑了一層。

言知瑾仿佛沒有察覺到他的不耐,就這麽和他僵持着。

“沈成風,你怎麽和孩子說話?”一個清冷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

沈成風周身威厲的氣勢驟然緩和,他手在圍裙上擦擦,快步迎上樓梯,溫柔地問:“你怎麽還沒睡覺?不是和你說早點睡,這裏有我和知琛嗎?”

“我睡不着。”言聽雪和他親了一下,看看別過臉不看他們的言知瑾,搖搖頭,“你又兇孩子?”

“我沒有。”沈成風憋出一句話,看起來竟然有點委屈,“我問他怎麽了,他不回答我。”

“有你語氣那麽重的嗎?我在屋裏都能聽到你的聲音。”言聽雪責怪地看他一眼,疾步走下樓梯,坐到言知瑾身邊,關切地問,“怎麽樣,受傷了嗎?”

“還好。”言知瑾小聲說。

“我……我着急啊。”沈成風看着兩人和和氣氣親親密密的樣子,那口氣憋得更狠了。

他又站了一會,發現兩個人居然沒有一個理自己,只能垂頭喪氣地走進廚房。

遠遠看過去像一只耷拉着尾巴的大狗。

言聽雪瞥見他的身影消失,低聲在言知瑾耳邊解釋:“你爸不是那個意思。他得知你失聯,就一直在客廳坐着,隔十分鐘就向知琛确認一次情況,要不是知琛勸住,他可能會親自去學校找你。”

“我知道。”

言知瑾也知道沈成風關心他。

但他聽到沈成風那種責問般的語氣,就不想說話。

即使他知道沈成風只是在軍隊待久了,習慣性說話幹練簡潔,沒有任何威逼的意思。

長期以來,他和沈成風都保持着這樣一種不冷不熱的擰巴狀态,兩邊都知道對方并不讨厭自己,可誰都不願意先低頭。

“今天晚上怎麽回事?實驗出現意外,還是……那些動物?”言聽雪打量着他皺巴巴的衣服,問。

“算是吧……”言知瑾蜷緊手指,又狠狠地掐了戒指上的寶石一下。

他不自覺地摸向自己頸後的腺體,那裏似乎還餘留着蛇比常人低很多的體溫。

言聽雪的目光追着他的動作,落到他頸後的小疤痕,眼神閃爍,卻沒有過問。

他挑了幾個話題問,言知瑾回答得很敷衍,明顯有什麽不想告訴他,他也沒有糾纏。

他的話也不多,更多的時候,只是握着言知瑾的手,和聲細語地講些兩個人都聽得懂的學術上的事。

言知瑾從小就和言聽雪更親。

他和言聽雪長得很像,只是眉目更英氣,身高也更高,身上沾染了沈成風的那股冷厲氣質。

兩個人性格也像,沉默寡言,第一眼望過去冷淡又難以親近,不過言聽雪到底比他溫柔多了。

同樣不講話,言聽雪像是輕盈脆弱的雪花,落到掌心就化了,看得人心疼,他則像是六角大冰花,每個角都被磨得鋒利尖銳,砸下去讓人腦袋開瓣。

但言聽雪仍舊喜歡他,還将他當作自己的繼承人。

在他和兄弟們都還只是襁褓中的嬰兒的時候,言聽雪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同,并要求他和自己姓。随着他年齡的增長,對閱讀和自然界顯現出非同一般的興趣,言聽雪更加肯定,這就是和自己最像的孩子。

言聽雪主研究的是信息素,與言知瑾主攻的領域也有不少交叉部分,有的時候兩個人會聊聊最近的進展。比起父子,兩人很多時候更像朋友。

“你們新培育出來的兔子……”言聽雪意味深長。

言知瑾仔細聆聽他的話。

“确實很厲害,一點都不怕生。”言聽雪隔着籠子撫摸兔子耳朵,“很久沒在家裏見到這種動物了,如果沈成風看見,應該會很喜歡吧。”

言知瑾低頭不語。

他和言聽雪親近,固然是因為兩個人有共同話題,但更重要的是,言聽雪更随和,不像沈成風,雷厲風行,語氣強硬,站着就能把小孩吓哭。

尤其是小動物們,一個個都不敢靠近他。誰能想到他其實很喜歡小動物,特別是軟乎乎的小白兔。每次都只能遠遠地看着,很是可憐。

這麽多年,不畏懼他的信息素的,也就只有言聽雪了。

言知瑾大概也是一只被他喜歡,又被他肅殺的信息素隔絕的小動物。

某種意義上,本傑明說的沒錯,他培育出來的這批兔子,是為了給那些喜歡動物又被動物排斥的人親近可愛動物的機會。

“以後大批量培養了,可以送你爸一只嗎?”言聽雪收回手,意有所指。

本來就是給他準備的。

但言知瑾沒有說。

他和沈成風剛剛才鬧過脾氣,現在送這個,不适合。

言知瑾在言聽雪面前放松很多,眉眼舒展,嘴角也帶着淡淡的笑意。

“你最近——有喜歡的alpha嗎?”言聽雪試探地問。

言知瑾剛剛柔化的表情瞬間變回往日的冷漠。

他咬着牙關,陰沉地搖頭。

“你們最近,是不是要開一個國際會議,”言聽雪頓了頓,又問,“小安也要去?”

“你怎麽知道?”言知瑾冷淡反問,“他和你聯系了?”

“前段時間遇到過,”言聽雪遲疑地說,“我記得你們之前關系還可以?”

“一般,很久沒聯系了。”言知瑾說。

言聽雪“哦”了一句,沒有多問。

“我先去洗個澡。”言知瑾突然起身。

言聽雪點點頭,憂慮地目送他上樓。

言知瑾打開淋浴,鑽進水中。

除了淤青,他的身上還留下了一些其他的、屬于蛇的痕跡。之前他雖然也有感覺,但因為情況太緊張,沒時間有條理地處理這些事。

現在他才發現,那條蛇果然沒幹好事。他身上不是被掐出來的一道一道的手指印,就是暗紅發紫的小塊痕跡,還有些地方有幹掉的液體。

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浴簾的花紋上,才沒有一拳砸到牆壁上。

洗完澡下樓的時候,菜已經做好了,弟弟沈知瑜不知什麽時候也下了樓,趴在沙發邊和沈知琛一起逗兔子。

他穿着毛茸茸的小熊睡衣,背後有團小小的尾巴,看起來就像一只毛茸茸在逗另一只毛茸茸。

沈成風和言聽雪并肩站着,低聲說着什麽。他邊說,邊解圍裙,一邊解一邊往兔子那邊瞄,嘴角的弧度壓都壓不住。

籠罩在他們身上的燈光柔和而溫暖,有一種獨屬于家的安心的氣息。

“洗完了?”言聽雪先注意到他,溫和地開口。

“哥你洗完啦?”沈知瑜也笑嘻嘻地招呼他。

他長得像沈成風,濃眉大眼的,只不過是個omega,看起來活潑可愛。

沈成風看到他下來,收斂笑容,盡力保持一個嚴父的形象。

只是他還是在看兔子,邊看還邊得意地翹着嘴角。

言知瑾抿抿嘴角,裝作沒看到他的表情,走到沈知瑜身旁,和他打招呼。

沈成風看着他和沈知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從一分鐘,到三分鐘,再向五分鐘擴展。

他站在旁邊,言知瑾也沒看跟他說話。

兔子也放在沙發上,沒有人提。

他眼中閃過一絲焦慮,咳嗽一聲,威嚴地說:“洗完了?”

言知瑾瞟他一眼,又把注意力回轉到沈知瑜身上。

沈知瑜哈哈大笑:“爸你的反應也太慢了,都快五分鐘了吧你怎麽還在說洗澡的事嗎,我們已經聊到拉萊耶了。”

沈成風摸摸鼻尖,有點尴尬。

但父親的威懾不能少,他還是嚴肅地說:“我是嚴謹。”

“哦!”

沈知瑜歡快地繼續和言知瑾聊天。

沈成風氣場低沉。

沈知瑜眼珠一轉,突然指向沙發上的兔子,大聲問:“哥,這兔子是你的嗎?要帶回去養?”

言知瑾看看沈知琛,再用餘光掃了一眼沈成風。

他其實早就看出沈知琛把兔子的事和沈成風說了,只不過他們想聽他主動說出來。

他點頭:“嗯。”

沈知瑜有點傻眼。

沈知琛視線凝固。

言聽雪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

沈成風眼睛瞪得吓人,手臂上的肌肉更吓人。

言知瑾悠然地說:“剛從實驗室拿出來的,準備帶回去養。怎麽,你喜歡?要我幫你也帶一只?”

“不不不不用,”沈知瑜連連擺手,緊張地偷看幾眼沈成風的表情,把他拉到一邊,問,“真是你自己要養?”

“是。怎麽?”言知瑾回答得很肯定。

“你不是一向只養蛇,怎麽養起兔子了?”

“我們在實驗室裏什麽都養。”

“可是……可是這只兔子這麽親人,膽子還大,應該是給專門的人培養的吧,比如某些會把小動物吓暈倒的人。”沈知瑜瘋狂暗示。

言知瑾深深地看了沈成風一眼,嘴上還是說:“不一定。”

“……所以你真的是給自己養的?”沈知瑜不可思議地問。

言知瑾不語。

“假的吧?”沈知瑜用氣聲說。

言知瑾抱着手臂,看起來在看沈知瑜,其實餘光一直看着沈成風。

“我去看看鍋。”沈成風往廚房走去,腳步沉重,背影落寞,宛如一只滄桑的老狼。

“……你菜不是都出鍋了嗎?”沈知瑜捂着額頭哀嚎。

沈成風回到廚房,沈知瑜不死心地拉着言知瑾,繼續問:“你是不是給爸帶的?”

言知瑾沉默片刻,低聲說:“是。”

“那你怎麽不告訴他?”

“他已經知道了。”

“你自己說和我哥說怎麽一樣!”沈知瑜一拍大腿,“他剛剛炫耀半天,就等着你當面說了。我覺得他可能明天就會把兔子帶去軍營開會。”

“……我說不出口。”言知瑾半天吐出幾個字。

知道沈成風關心自己,知道他很期待,也很喜歡自己的禮物,這個禮物也确實是他精心準備了很久的。

可是,直白又主動地表達自己的愛意,總是讓他覺得臉上發燙。

他說不出口。

沈知瑜:“……那我幫你說。”

“不。”

言聽雪把兔子裝回籠子,淡聲說:“那你就把兔子拿回去吧。”

言知瑾眼神微動。

他不自覺地上前一步,想攔住言聽雪。

言聽雪手上的動作卻一點都不猶豫:“這是你的,應該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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