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折柳

因為覺得戴着緯帽太過不敬,商雪袖便随手摘了緯帽遞給旁邊的青環。

周圍突然就安靜了下來,然後慢慢的從距離商雪袖較近的地方起了議論聲,像漣漪一樣,波動到了更遠處,又仿佛在遠處碰了壁,波紋又漸漸的返了回來——卻是外圈的人一層層的向裏擁着,都想一睹商雪袖的容貌。

管頭兒正一一介紹這些班主和名角兒,絲毫也不顯得哪裏怠慢。

可這些圍着商雪袖的同行裏,除了平時就比較熟悉、私下也見過面的幾位,剩下的無一不是有些呆愣。

來到上京,商雪袖并未在扮戲妝容的“美豔”上用心思,反而從第一出戲開始就刻意的壓制着。

這一手她在牡丹社的時候就會了,那時是為了不讓心眼兒有點窄的綠牡丹多心,也為了保全自己。可到了上京,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外表去影響上京的看客們對明劇的印象。

她的容貌如何,商雪袖自己實在太清楚了,她有時候對着鏡子,也會無奈的笑起來,若是遜色三分,會不會當初舅舅就不會存了把她賣掉的心思?

此刻她一身尋常的裝扮,因天氣還略冷,所以穿着鴉青色緞子面兒的薄棉服,外面披着厚絨鬥篷。

薄薄的春寒,和湧動的離情,讓這張白皙的臉上泛着微微的粉紅色,像極了初春裏最早開在梢頭偷着日光的早桃花;兩道天然長而細的眉,眉梢每次微動,都如同柳枝輕拂在人的心上;一對兒眸子那麽幽深漆黑,可是因為即将返鄉的愉悅,因為對前來送別的衆人的真心感謝,一直笑眯眯的彎着,這樣一彎,就如同裏面寒冰融化,蕩出一陣陣的細碎的溫暖的光來;那紅唇一直嘴角上揚的帶着笑意,開開合合的正在說着什麽,偶爾便閃露出珍珠白的牙齒,只襯得白的更白,紅的更紅,如同舒展着銀絲蕊的豔紅花朵,開在它不屬于的世界中。

外圈的人自然很難擠進來,但也不排除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慢慢挪将過來的,只一看,便張了嘴,失了神,過了一會兒才怔怔的道:“這……這不是商雪袖吧?”

商雪袖的原貌,怎麽會比扮上了還漂亮?

這實在太不合情理啊!

這樣質疑的人自然是有的,但也有轉眼便明白過來的人。

靠本事吃飯不是更加讓人贊賞嗎?即便她美不美,可明劇不是真好聽嗎?商雪袖不願以容貌揚名,實在是聰慧!

這邊圍着的嘆息聲、感慨聲、訝異聲、贊賞聲還未散去,那邊又起了一陣陣的驚訝和歡呼,幾家大班子和戲館各自送的匾額一架架的擡到即将出發的馬車上。“明劇新音傳天下”、“袖舞廣寒動,雪貌天上音”等等,不一而足。

響九霄送了一本鳴鳳班壓箱底的劇本來,是她親手謄寫的,被商雪袖再三拜謝方珍而重之的收起,又回贈了《長生殿》的全本。

這全本,是她當時在宮裏聽了響九霄那一半截《雙星》一折,才動了再次修改的心思的。

此時贈送給響九霄的《長生殿》戲本,已經比蕭六爺當初給她的那本又有改進,尤其是《哭像》一折,是她和李玉峰、樂隊師傅費了很大的心血而制成的。當初為了這段,反複的從各個大小戲種裏抽取着各種高昂悲怆的聲腔,又換成哭腔,最後才因為顧菊生提到“君王哭像,不能像民間百姓那樣嚎啕”,又将高腔生生的降低了音,重新制曲而成。

這一折從來沒有公開演出過,但班子裏聽過的人卻都心中戚戚,當時岳麟便評論道:“有情不在聲高。”

響九霄拿着手裏的戲本,眼睛也有些發紅,道:“本來想讓你欠我一回,沒想到我反而欠了你的。”

兩人這一番互通有無,倒讓旁邊的人一陣豔羨,還有的在心裏懊悔,早知道也把自己班子裏壓箱底兒的本子拿出來贈送,說不定也能得到明劇劇本的回禮呢!

商雪袖哪會知道衆人心中所想,微笑道:“曲部一體,說什麽欠不欠的。”

說罷又對旁邊圍着的各家班主、伶人們道:“各位同行,天涯海角,我也不敢說日後會不會再相見,有戲的地方,就會讓我想念各位的盛情。商雪袖和新音社在上京,真的多蒙各位的照顧。”說罷認認真真的施了一禮,又道:“臨行之時,我也有些愚見,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只怕各位怪我冒昧,盛世曲音,千言萬語只彙成四字,求新求變。”

衆人俱都細細琢磨起來,商雪袖微笑着看着不遠處站在馬車隊頭上的管頭兒,正在跟她打着手勢,便笑了一下,再次對環繞着自己的一群人深深施禮,道:“天色不早,各位,終須一別,套一句戲詞兒,柳絲長系不住駿馬兒,各位請回吧。”

說罷轉了身,送行的衆人只覺得她貌若天人,待想親昵,卻又不知不覺的分了開來,看商雪袖進了馬車,就如同春色都減了三分一般。

馬車轱辘辘的行走起來,商雪袖悄悄向後面看去,見一群群送行的人猶在遠處張望,上京數月,真的交了很多很多的朋友!這會兒怎麽能不讓她起了傷別離的感受?她心中泛起了濃濃的不舍,正惆悵的時候,聽車旁似乎有馬蹄聲相伴而行,便掀了簾子,卻看到兩個岳師父都騎了馬,旁邊數騎同行,竟是衛淡如幾個!

司桦手裏正拿了幾枝折柳,有一下沒一下的撩着馬兒,笑嘻嘻的道:“小岳,這回我們幾個跟着商班主到霍都,南方那一片兒是你的地盤兒,你別忘了,拂塵文會以後可是要遍地開花的!”

她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急忙放下了簾子。

岳麟笑笑道:“這個自然!”又看着松老道:“松老,都說不讓您南北奔波,本就辛苦,還是應該乘車才對。”

松老一只手牽着馬缰,另一只手則撫着蒼髯爽聲笑道:“乘車有什麽意思!老夫聊發少年狂!就陪商班主走一遭又如何?”說罷“駕”了一聲,馬頭往前一竄,徑直往前路馳奔而去。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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