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生

祁昱小半生磋磨,終是應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榮登帝位,天下盡在股掌之中,卻是先将宣平候府滿門流放偏遠,永世不得回城。

雲桑那縷魂魄一直飄在他身畔,眼睜睜的看他朝堂上一劍賜死要充盈六宮的大臣,自此無人再敢提後宮,也看到他時常失神的望着那方繡了桑葉的帕子,從深夜到天明。

年輕的皇帝日漸冷酷無情,行事果斷狠厲,滿朝文武無不忌憚,便是立儲,也是婉轉多回,從皇家旁系尋來的幼童。

分明已成了天下最尊貴的人,可身側仍舊冷冷清清的,一整日下來,說上的話五個指頭便能數過來。無非“退下”“準”。

雲桑看在眼裏疼在心上,她想叫他忘了自己活的輕松一些,想要叫他笑一笑別整日繃着臉。

可偏偏她什麽都做不了。

雲桑就這麽飄蕩了十幾年,直到一個深秋,放在案幾旁的帕子被風吹到地上,又被卷出了屋子,她也不受控制的被帶出去。

所幸一旁伺候的宮人見了去撿回來,惶恐呈上,不料被大掌狠狠拍走。

男人聲音震怒:“誰叫你撿回來的?給朕滾出去!”

雲桑來不及依附上,便随着那帕子被一陣強烈的風卷走,此後再沒了意識。

而大殿裏,熊熊火光燃起。

心已死,也就沒什麽念想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願她留下的唯一物件随自己化作灰燼。

***

漫無邊際的黑暗過後,一陣細密如針刺的疼意泛上心頭。

雲桑痛苦的擰緊了眉,腦海極快的閃過當初被徐之琰拿長針刺入右眼的畫面,眼皮子一痛,便猛地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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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料入目即是徐之琰那張可憎可恨的臉,一時潛藏內心深處的憤怒和不甘齊齊湧上來,雲桑豁然起身,揚手便要推開他,只見半躬着身的男人怔愣住。

她手上動作随之一頓。

近在咫尺的男人五官膚色雖與徐之琰八.九分相似,可面上一貫的冷漠卻是祁昱才有的,尤其是那雙深褐色的眸子,深沉而內斂,一絲一毫的情緒都沒有外露。

而徐之琰習慣眼眸微眯,面上總挂着溫潤和善的笑,乍一看真真是溫文爾雅的貴公子,殊不知內裏藏的是蛇蠍心腸,笑着給人插刀子的那種。

雲桑十分肯定,這是祁昱。

這認知才将冒出來,再看跟前人,雲桑的眼淚便啪嗒掉下,停在半空中的手止不住的發抖。

僅僅是一瞬,她最先想起的竟是意識中斷那時——

尚且來不及依附上什麽東西就被卷走,此後再也看不見祁昱。

生離死別,無疑是苦,是痛,是澀。

可哪怕是死了,她也半分不想離開祁昱。

頃刻間,雲桑整個人都被恐慌籠罩住了,她不管不顧的抱住男人,緊緊的,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這叫不明所以的祁昱身子一僵,原就沒什麽表情的臉崩得更緊,心裏翻江倒海的,險些方寸大亂。

簌簌流下的熱淚濡濕了衣襟,又滑入頸窩,這該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他心尖兒都是顫着的。

可這樣不設防的親密是萬萬沒有的,遑論他們才将撕破臉皮大吵一場,本就如履薄冰的關系早被日複一日的冷淡沖成滿滿的仇恨。

祁昱的眉頭實在蹙得厲害,臉色自也不好,他将人小心推開,不料懷裏人反倒哭得更兇了,同時腰上那兩條細胳膊使了更大的力道。

一聲聲的哽咽抽泣直叫人頭皮發麻。

“沐雲桑?”他連名帶姓的喚,疏離語氣下卻是些許慌神,“雲桑……”

這回話音還沒落下,腰上兩手倏的一松,似彈簧斷裂那般驟然,緊接着肩頭一沉,祁昱心頭仿若被大掌攥住,他攬住這具柔軟的身子,慌忙偏頭去看。

那雙好看的杏兒眸已經合上,長睫上還挂着晶瑩的淚珠子,雕花窗外透進幾縷細碎光芒,落在雲桑瓷白的小臉上,是叫人悸動的安寧和美好。

雲桑哭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整個人還是不甚清醒,連帶着眼神都是呆滞迷茫的,卻啞着聲兒低低呢喃了一句祁昱。

阿貝聽到榻上的動靜,忙轉身過來,拿帕子給她拭去眼角的淚水,一面柔聲問:“您說什麽?是身上還有哪處不舒坦的嗎?”

“夫人,阿貝!”這時外邊一陣不合時宜喧鬧聲傳來,“玉鼎記的趙老師傅昨兒個被灼傷手,今日就說咱們定的八仙過海不能刻了,眼瞧就趕不上老爺的五十大壽……”

“阿寶你小聲點!”

喧鬧的正是阿寶,進屋看見躺在榻上的主子當即噤聲,急忙跑過來問:“夫人怎麽了?”

阿貝朝她使眼色,阿寶看見主子那通紅的眼眶,便知曉個七八分,識趣的閉口不再問,快快的去端了張凳子來。

而榻上的雲桑驚訝的看着這兩人,原還混沌模糊的思緒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她仔細打量過四周,然而更為真切的,是阿寶送到她嘴邊的糖炒板栗。

熱乎的,香氣撲鼻。

阿寶蹲在床邊,笑嘻嘻的看着她:“您快別傷神了,這栗子是東西鋪新炒的,可香可搶手了!”

阿貝見狀也笑着應和:“就是呢,奴婢扶您起來嘗嘗。”

雲桑艱難的吞咽了下,這東西素來是她喜愛的,她便嘗試着咬了一口,果然是記憶裏那個味道。

十幾年間,她無聲無息的飄蕩,不能言語,不能哭笑,什麽都感知不到,能清晰見到的人也只有祁昱。

而如今種種,咋呼毛燥的阿寶,細心貼切的阿貝,布置熟悉的寝屋,都是真切的。

一股子荒誕的念頭閃現出來,她這是重生了?

何況前有靈魂出竅那種的離譜的事兒,如今重生,好似也——

“嘶……”雲桑忽的吃痛一聲。

兩個小丫頭忙圍上來,“怎麽了?燙到嘴了是不是?”

“沒,”雲桑覺得痛了才好,她哽咽了下,又哭又笑的搖頭道:“咬到舌頭了,沒什麽大礙。”

阿寶才松了口氣,“您慢些啊……唉您別哭啊!”

雲桑這是欣喜的,又是悲痛的。

她真的回來了。

她還沒被徐之琰的溫柔刀殺死。

可眼下這個關頭……

雲桑淚眼婆娑的看向阿寶阿貝,心中忐忑:“現今是什麽時日了?”

阿貝:“才是十月初八呢。”

阿寶也道:“您放心,奴婢明日就去玉鼎記催一催那幾個老古董,定要他們在老爺初十壽辰前給咱們雕刻好。”

十月初八,父親五十壽辰,現今正是正德四十六年。而祁昱就是一年後登基的。

恍然間,許多往事浮于眼前,雲桑再欣喜不起來,反倒有些沉重。

她竟是重生到這麽個看似什麽都可挽回,卻又什麽都發生了的節骨眼。

她與祁昱就是今日徹底決裂的,就在早晨。

一年前,雲桑歡歡喜喜的嫁來候府,只以為自己覓得意中人,哪裏知道什麽真假替身,此前倒是有一段好時光,可漸漸的,便走進了徐之琰布下的彌天騙局,或許從她嫁來那時便已被入了局。

徐之琰何其陰毒的一個人,二十多年來卧病在床,幽居不出,凡要出陰招誰會懷疑到他身上?

先在她身邊安插了眼線,一步一步的,誘使她發現真假世子,每一個破綻都是早早安排好的,等她找,等她去證實,一年下來,什麽不知曉?

偏也是由徐之琰編造出來的真相,半真半假,虛實颠倒。偏偏其中還有個攪事的徐霜鈴。

宣平候府世代單傳,徐之琰是候府唯一的嫡子,可自幼體弱多病,難擔大任,而這徐霜鈴便是侯爺為要男丁與姨娘生下的庶女,是的,是最有心機也最體面的庶女。

後院的姨娘與通房丫頭無數,可生下的都是女兒。這是候府的命數。

而自幼才識過人卻出生低微的祁昱,便成了候府逆天改命的轉機。

徐之琰布局叫雲桑知曉與自己成親的夫君是假的,是易了容的替身,而徐霜鈴便靠那一身精湛的演技和深沉的心機,叫雲桑知曉,這替身不光是假,且是惡,是野心勃勃,是要鸠占鵲巢。

單單一年便足矣讓兩人中間恒生出無數道溝壑般幽深的誤會。

以局外人觀之,雲桑出生尚書府,自小養尊處優,家宅清靜,倍受父母兄長寵愛,一朵小嬌花到了候府這虎狼窩,還怎麽有活路?

以局內人觀之,重生回來的雲桑心底發寒,當下最要緊的,是祁昱。

自從知曉祁昱是“心機叵測”的替身後,她待他早沒了最初的用心,更覺他玷污了自己的真心,平白耽誤了她與意中人,是以冷落忽視都是常态。

誰料惦念萬千的意中人分明就在身邊,卻被弄的遍體鱗傷。

今早之所以大吵一架,是祁昱要離開了,特來與她告別,言語中極為隐晦的道出了另一層意思:你要跟我走嗎?

若你與我一起,我便再綢缪一場。

這樣隐秘的計劃,事關未來大計,他獨獨來與雲桑說。

可早已知曉“真相”的雲桑再聽他是滿口胡言,是怒火中燒,索性将那層窗戶紙無情捅破,性子溫和柔軟的人發起脾氣來才是真的可怕。

她口口聲聲的指責他不識好歹沒有良心。更說他癡人說夢,別妄想染指她分毫。

更難聽的,便是咒他日後必定不得善終。

那樣過激憤懑的話語,直将人灼得體無完膚。

如今想起,雲桑止不住的後怕,未來一言不合便一劍賜死權臣的冷酷帝王,沒有與她計較當真是格外的垂憐厚愛了。

才将這樣想着,她便覺掌心一硬,低頭瞧去,原是一塊和田玉,再細細瞧來,竟是祁昱常挂在腰間那塊!

這東西怎在她手上?

忽而間,雲桑腦海裏多了段記憶,竟是自個兒撒潑摟着祁昱不肯撒手,又哭又鬧的,推搡間才拽下人家的東西。

許是那時神志不清,還以為是魂魄飄蕩……

雲桑握住那塊玉,心又涼了大半截。

這下不止是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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