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疼痛
由于下午睡了覺,晚上洗漱完陶心樂躺在床上毫無睡意。碰巧小墨給陶心樂發了一個鏈接,喊他趕緊來吃瓜。
平日裏陶心樂只顧直播,網站的其他事情都是小墨告訴他的。鏈接跳轉的是一個匿名論壇,陶心樂看完裏面的讨論內容也十分驚訝。
小墨:你覺得是真的嗎?!
陶心樂:我也不知道。
小墨:心心,我們網站的老板姓程!
陶心樂給用戶111寄了好幾次快遞,收貨人那一欄一直填的是“程先生”。
小墨:你看59樓,那個人透露自己是網站高層,他說的真的欸!
小墨:可是假如我們的榜一老板真有那麽大來頭,他這麽喜歡你怎麽不捧捧你?
小墨:給你的直播間人氣稍微調一調!我們也不會每次直播在首頁查無此人了!
陶心樂:所以是假的吧,不可能是網站老板啦!
小墨:我覺得也是,睡覺睡覺!真是浪費時間!
陶心樂沒有把這種不靠譜的八卦放在心上,他放下手機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在心裏把明天要做的事情理了一遍。
白天五金店發生的事情被午覺、秦在枝做的涼皮、直播和榜一老板所覆蓋,然而這一晚陶心樂睡得并不好。一直在做夢,夢裏的情形亂七八糟,砰砰直響,陶心樂甚至都分辨不清那響聲是在做夢還是自己的心跳聲。
陶心樂是被吵醒的,睜開眼的一瞬間沒分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房間裏有點悶熱,制冷作用不太好的空調徒勞地運作着。
門外吵架的聲音非常大聲,夾雜着男人含混不清的咒罵,女人更尖利的哭腔。陶心樂坐起來默默聽了一會兒,漸漸的外面的聲音變小了。他丢掉被子,起身去衛生間洗漱。
洗臉的時候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拳頭砸在鐵門上既沉悶又清脆。陶心樂眼皮一跳,摸索着抓到了一旁的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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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裏照映出一張無精打采的臉,眼皮耷拉着,原本白皙的皮膚透露着一絲不正常的蒼白。陶心樂拿着毛巾擦幹淨臉,又使勁擦了擦額前被水打濕的劉海。
他走出衛生間去開門,離鐵門越近那駭人的敲門聲越惹人心煩。陶心樂抿了抿唇,手觸到門鎖時心裏隐隐有了不好的預感。
“咔嚓”,門打開。陶心樂最先看到了一只紋着青黑色紋身的胳膊,不知道是什麽圖案,陶心樂昨天才見過。
“草!總算開門了!我他媽還以為人不在家。”
“這鬼地方可真難找。”
站在門口的一共是五個人,個個長相不善。被簇擁在中間的男人嘴裏咬着一根煙,看見陶心樂咧着嘴,很虛僞地跟他打招呼:“昨天怎麽走這麽早?都沒有跟我打聲招呼。”
陶心樂的家并不大,所謂的客廳只能容納幾張桌椅。陶心樂關好門,轉過身發現齊勇成已經自然地坐在了沙發上。
“感覺是比你原來住的地方要好。不過也太熱了,怎麽連個電扇都沒有?”齊勇成仍然在笑,卻只讓人覺得猙獰,“昨天說有事?有什麽事?你們學生現在不都放暑假了?”
沙發是舊的,齊勇成坐下去像是整個人都陷在了裏面。煙灰随着嘴唇開合掉落下來,陶心樂看着他額頭上的疤,小聲開口:“有什麽事嗎?”
陶心樂沒有回答他,不鹹不淡的态度是很明顯的抗拒。離沙發不遠處擺放着一張桌子,上面有一個玻璃杯,昨晚陶心樂還拿它來喝過水。
耳畔突然傳來一陣銳利的風聲,陶心樂瞳孔一縮,險險偏開頭。玻璃杯砸到臉頰,掉到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齊哥在跟你說話呢!你這什麽态度!”
那個紋着紋身的男生上來一腳踹上了陶心樂的膝蓋,陶心樂身形一歪,和玻璃杯一樣摔在了地板上。
人的本能反應令陶心樂在跪倒前下意識撐了下地板,周圍玻璃杯的碎片毫不費力地紮進了掌心。皮膚被刺開的瞬間似乎都有了聲音,陶心樂疼得臉一白,鮮血争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老三。”齊勇成開口喊了一聲,後者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齊勇成眯着眼看那張紙,香煙騰起的煙霧使他更像一只醜陋陰毒的怪物:“這個月你還了三萬,還欠我658萬。不過最近我手頭有點緊張,我現在想讓你多還一點給我。”
半年前齊勇成被判了刑,原本陶心樂以為自己終于能擺脫這種黑暗的生活。然而幾個月後齊勇成就被放了出來,看起來是比以前收斂了一點,可那偏偏只是表面。
劇烈的疼痛令陶心樂眼前一陣一陣黑,他努力讓自己忽略疼痛,皺着眉輕聲回答:“……我沒錢。”
他以為自己回答得很鎮定很清晰,但聽在面前那群人耳裏聲音細若蚊蚋。一支煙燃盡,齊勇成把煙頭摁滅在沙發扶手上,轉頭問身邊的人:“你聽清他在說什麽嗎?”
“沒聽清齊哥。”
“我也沒有。”
“齊哥他好像在說自己沒錢。”
齊勇成覺得好笑,沒忍住踢了他一腳:“每個人都說自己沒錢,難道我是菩薩?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老三彎腰給齊勇成重新點了煙,猩紅的煙頭再次亮了起來。齊勇成眉間的戾氣一閃而過,老三仿佛讀懂了齊勇成的臉色,直起腰笑嘻嘻地說道:“齊哥,你不是說你感覺他三萬塊錢還得很輕松嗎?所以他肯定還有錢,不肯還我們而已。”
拳頭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傳遞痛楚的神經似乎跟着中斷了一下,陶心樂被揪着衣領拎起來丢在了不遠處的桌子上。他先是聽到桌腳移動發出的刺耳聲響,然後才感受到擴散到全身的疼痛。
手掌的鮮血是止住了,又好像沒有。臉頰、胸口、肚子、膝蓋,陶心樂不知道哪裏更疼,痛得蜷縮起來。
視線裏有很多張臉,濃重的血腥味,還有青黑色的紋身。時間變得漫長,這場單方面的毆打不知道什麽時候終于停了下來。
齊勇成走過來,抓着男生的頭發把人拖到了自己面前。陶心樂呼吸濁重,齒間全是令人作嘔的鐵鏽味。
“你們這種讀過書的應該都知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齊勇成額頭上的疤跟他的五官擠在了一起,兇相畢露,“所以錢呢?”
意識朦朦胧胧,陶心樂竭力睜開眼。齊勇成嘴裏的香煙只剩下短短一截,他遲鈍地分辨出了時間。
借條上的名字是陶心樂,手印也是陶心樂的手印。擺脫只是虛無缥缈的夢境,不對,夢境裏陶心樂也無法擺脫這群人。
“齊……齊哥……”陶心樂嗫嚅着嘴唇,每一個字都是鈍鈍的疼,“我……我現在,真的沒錢。”
“……下,下個月,我多還一點……”
好在陶心樂在齊勇成這裏還算有點信譽,齊勇成看着面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小男生,好一會兒才丢開手。
“行,下個月老時間,地點會發你手機上。”
陶心樂像丢垃圾一樣被丢回了地板,耳邊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鐵門被打開,樓道裏的風吹進來驅散了客廳裏的一點燥熱。蜷曲在地板上的男生身形單薄,好像被人一折就能折斷。
嘈雜的聲音逐漸遠去,陶心樂費勁地轉了下脖子,只看見摁滅在沙發扶手上的那只煙頭。
“挺嚴重的,尤其是手。陳醫生,你待會看看他的後背,腹部那裏也有碎玻璃。”
“好的,我看見了。”
急診室裏有兩個專門處理外傷的醫生,坐在電腦前的醫生寫着病歷,沒忍住說道:“同學,如果有什麽困難可以跟我們說,或者我們可以幫你聯系學校的老師。”
醫生自然可以看出來陶心樂身上的傷是怎麽形成的,但病人一直堅持自己是摔倒導致的外傷。陳醫生處理完陶心樂血肉模糊的兩只手,去拿一旁的紗布:“傷口不要沾水……”
陳醫生是後來才到的,不清楚狀況,他轉頭看了眼空蕩蕩的科室:“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陶心樂側躺在護理床上,意識還算清醒。他很輕地應了一聲,去回答醫生的話。
護士敲了兩下門從門外走了進來,再一次看到陶心樂滿是淤青的小臉,護士也禁不住一陣心疼。
鑷子夾了沾了藥的棉花,她注意到陶心樂明顯瑟縮了一下,溫柔地說道:“你不要動,我輕一點。”
塗在臉上的藥水是很清涼的味道,幾個醫生花了半個多小時處理好這個病人。處理傷口的時候是沒有打麻藥的,不過後來陶心樂已經對疼痛麻木了。
中途護士為了轉移病人的注意力,還誇了陶心樂:“我還以為你很怕疼,如果你很疼的話可以喊出來。不要忍着,說出來會好一點。”
然而直到最後離開醫院,陶心樂也沒有再說什麽話。醫生好好囑托了一番,讓他三天後來醫院換藥才允許陶心樂離開。
好在身上的傷都是外傷,年輕人的恢複能力都比較強。陶心樂戴着口罩回了小區,膝蓋上的傷不是很嚴重,陶心樂走得很慢,拿出鑰匙打開了家裏的門。
客廳裏一片狼藉,陶心樂把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放在了桌子上。腹部上的傷是在後腰處,當時應該是陶心樂無意識躲了一下,忽略了滿是碎玻璃的地面。
塑料袋裏是消炎藥和各種藥膏,陶心樂望着眼前熟悉卻感到陌生的環境,磨蹭着開始收拾客廳。
地板上的碎玻璃要掃幹淨,沙發上的煙頭要丢掉。淺綠色的沙發被煙頭燙出了一個洞,黑漆漆的,仿佛是一個印記。
做這些事時不時會碰到身上的傷,況且陶心樂兩只手都包着紗布,原本簡單的家務變得無比困難。等收拾完客廳陶心樂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臉色慘白,艱難地回到了卧室。
自己這個狀态晚上肯定是不能直播了,陶心樂給小墨發微信,順便登陸主播賬號發了請假動态。
天氣炎熱,傷口包着紗布沒一會兒就開始發癢。陶心樂把空調溫度調低了一點,希望這個不太好用的空調能稍微有點作用。
卧室裏窗門緊閉,他塌下緊繃的肩膀,放松地躺在了床上。
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疼痛,後腰上的傷口讓陶心樂只能側躺着睡。
很久以後安靜的卧室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嗚咽聲低低的,像是無助的小動物。
眼淚流了滿臉,陶心樂抿着唇一直哭。他痛得渾身發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擦臉上的眼淚,一不小心還碰到了臉側的淤青。
他委屈地哽咽了一聲,眼淚流得更兇了。
嬌氣死了,陶心樂,你怎麽連這點疼都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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