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高悅行最終對他說:“我不是好人,你大可以恨我。”

傅芸進去将近一刻鐘了。

高悅行數着時間,在外面等她。

太醫院的配藥,不是想拿多少就有多少的。

而且梅昭儀生前不受寵,在宮中其實做不到只手遮天,想要什麽藥材和東西,都要按規矩和章程走。

太醫院一次能給出的配藥,最多只有半個月。

梅昭儀東拼西湊的保胎藥,其實在冬至之前就停了。

那麽推算三皇子真實出生時間,大約要早半個月左右。

小宮女帶着陳太醫匆匆來了。

比預想中要早。

陳太醫身穿官服,低着頭,站在門口,等通傳。

高悅行趕緊邁出宮門,攔了一道,把小宮女打發出去找東西了。

陳太醫左瞄右瞥,不見傅芸的身影,面上疑惑。

高悅行收拾自己的心情,說:“陳大人,你是在找傅姐姐嗎?”

陳太醫知她身份,于是對她很是客氣,彎身道:“我是在找她,你知道她去哪裏了?”

高悅行一指正殿,道:“惠太妃一早就穿傅姐姐進去問話啦,現在還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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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太醫官袍下的腿肚子開始抖。

高悅行不說話了,他就開始想方設法哄着她說。

他摸了摸身上,似是想找點哄孩子的玩意兒,可惜摸了個空,只好放輕聲音,拐彎打聽道:“高姑娘在景門宮住着可習慣,太妃娘娘最近身體可康健?”

高悅行倚着門,不緊不慢地和他聊:“太妃娘娘身體好着呢,就是心情不太好,最近不大見笑容了,總繃着一張臉。”

陳太醫好琢磨。

高悅行每說一句話,他都要細品味其中的意思。

太妃心情不好?

不見笑容?

高悅行漫不經心:“以前啊,三殿下還能哄得太妃娘娘有個笑臉,現在也不行了,不知為何,太妃近來好似也不大愛見三殿下……”

陳太醫:“……”

高悅行留足了讓他瞎琢磨的時間,便見陳太醫擡袖摸了摸額上的汗珠。

天兒可冷着呢,她披着輕裘都覺得遍身發寒,陳太醫穿着單薄的官服,竟然還能滴下汗水。

陳太醫吞咽了一下,問:“昨兒的脈案,太妃看了?”

昨天借閱脈案的時候,傅芸借口要将脈案呈給太妃看。

不算說謊。

只不過,是高悅行先看了一遍,今早才遞進去給太妃過目。

脈案那事兒,是不是太妃吩咐的已不重要了。

高悅行說:“當然看了啊,昨晚傅芸姐姐忙了一夜,都沒睡覺,說是藥有問題……哎,陳大人,您怎麽啦?!”

陳太醫扶着門,作勢要跪倒,又堪堪站住。

高悅行不知他是不是知情人,也不知他到底參與了多少。

此舉畢竟冒了大險。

高悅行覺得,有必要先提點一下他。

陳太醫念叨着:“沒事,沒事……”

高悅行吃力地扶着他,接上他的話茬:“沒事,沒事,傅姐姐也說沒事,她特意囑咐我在外面等着,轉達您幾句話。”

陳太醫:“快說。”

高悅行緩緩說道:“她說——事情過去得久了,已是陳年舊案,且大家都是被蒙在鼓裏的人,能查到些蛛絲馬跡不容易,此事到底多仰仗陳太醫的細心。”

陳太醫慢慢緩了口氣,覺得自己仿佛活過來了。

高悅行:“她還說……”

陳太醫追問:“還說什麽?”

高悅行:“傅芸姐姐說最近哄着太妃不少好話,陳太醫見機行事,別說漏嘴就好了。”

巧得很。

傅芸剛囑咐完這幾句,惠太妃正殿的門開了,女官站在門口,高聲道:“太妃有令,傳陳太醫立刻進宮——”

不料,陳太醫就在門口。

女官尾音抖了一下,陳太醫并未察覺,提着袍擺便上前。

高悅行在院中晾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放心,便仗着自己個頭小,悄聲無息地靠近,找了個不易發現的位置,蹲着聽牆角。

惠太妃手邊放着脈案,不等陳太醫叩拜行李,便面色凝重,開口問道:“傅芸告訴我,你近來翻看以前的脈案,發現已故梅昭儀的真實産子時間存疑?”

陳太醫一怔。

高悅行絞緊了手指。

別露餡,千萬別露餡……

陳太醫臨陣不慌,望向侯在一邊的傅芸。

見傅芸沖他輕輕點頭,便斟酌着言語道:“确實,臣意外發現了一些不妥,茲事體大,不敢耽擱,所以立即托傅芸向娘娘回禀。”

惠太妃問:“你為何不直接禀明陛下?”

陳太醫叩首陳情:“回太妃,此事駭人聽聞,臣實在不敢獨自拿主意!”

聽到這,高悅行心裏已松了口氣。

陳太醫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該如何保自己的命。

眼下,只要太妃不追究細節,真真假假便不難含混過去。

顯然,太妃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死磕那些細枝末節,皇室血脈才是第一要緊。

“事情大概我已經聽傅芸說了,如果梅昭儀的生産時間有疑,那麽,那天晚上,皇上親眼所見的新生嬰兒,是怎麽回事?”

當天晚上宮中降生的孩子不止一個,惠太妃心裏清楚,她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惠太妃不敢想。

所以需要有人敢說。

陳太醫算是有備而來:“梅昭儀所生的孩子,臣未見過,所以不敢往下斷言。但是鄭皇貴妃生産時,所有太醫均待命宮內,三殿下剛從襁褓中抱出來時,臣見了一眼……”

陳太醫頓了一瞬。

惠太妃怒拍桌子:“說。”

陳太醫果斷将話說得明白:“照理說,鄭皇貴妃懷胎九月而生,生下的孩子應是早産兒,可臣見三殿下的第一眼,分明是個足月兒啊!”

陳太醫高聲回禀之後,室內久久一片安靜。

惠太妃只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聲音都有些失真:“你們、你們當時怎麽不說?!”

陳太醫嘆氣:“太妃明察,此事不是秘密,太醫院不敢隐瞞,甚至連皇上都是知情的……只是,誰也沒想到,誰又敢想呢!?”

惠太妃喃喃道:“是啊,誰又敢想呢,三殿下是皇上親眼看着從鄭雲鈎産房裏抱出來的……”

聽到正殿裏亂了起來。

高悅行從容自若地離開窗下,回到自己的西側殿。

剛掩上門,便聽見惠太妃傳攆,帶着人去求見皇上了。

高悅行捂着胸口,緩緩吐了口氣,随即又被另一事困惑了。

剛才聽惠太妃說了一句——“三殿下是皇上親眼看着從鄭雲鈎産房裏抱出來的……”

到了皇帝眼皮子底下,換子便不可能了。

那麽問題無疑出在産房裏。

皇貴妃的産房除了接生婆,就是随身伺候的人,太醫都不便入內。

果然,皇貴妃身邊虎狼環伺,危險的種子早就埋下了。

高悅行在自己的房間裏靜靜等着結果。

到現在為止,依然沒有鐵板一樣的證據,能證明梅昭儀确實犯了欺君的滔天大罪。

但高悅行不需要更确切的證據,她只需要勾起皇上的疑心。

剩下的,便不需要她操心。

皇上想要什麽證據,他自然有的是辦法去查。

許昭儀托她從三殿下身邊往來密切的人下手,她沒有理會,反而把目光投向了十年前的破綻。

因為人是活的,證據是死的。

從活人身上下手變數太多,還不如去查一查從前的脈案,破綻就擺在那裏,任君翻閱。

惠太妃帶人到乾清宮撲了個空,得知皇帝下朝後便去了賢妃那,匆匆轉身奔向春和宮。

高悅行在半刻鐘後,等來了皇上身邊的內侍,還有禁衛。

他們粗魯地闖進門,取了三皇子的幾滴血帶走。

滴血認親。

血脈不能相融。

皇上砸了碗,眼睛彌漫上血色。

賢妃守在旁側,撲通一跪,長叩不起。

皇上目光遲鈍地轉動,望向賢妃,動了動唇:“點心。”

賢妃一時未能聽清。

皇帝加重聲音重複了一遍:“點心,點心已經……”

賢妃明了了,她快要哭出來了:“點心清早便送去了,臣妾唯恐藥量不夠,徒增那孩子的痛苦,所以特意、特意……”

話沒能說完,明黃色的衣擺已經飄出了門。

皇帝在宮中失态了。

沿途所有的宮人皆長跪不起。

小南閣剛剛完工,從裏到外,封得結結實實。

皇帝一聲下令:“拆!”

所有禁軍同一時刻,全部接到調令,去拆牆。

皇帝固執地站在危牆之下,心裏适時浮現出四個字——孤家寡人。

他想起小時候,柳太傅授課時,曾經對他說過一句話:“人啊,有時候,越怕失去什麽,越容易失去什麽。”

他忽然很怕。

怕藏在心裏珍視了半輩子,到最後,真落個一無所有的結局。

剛築好的宮牆在禁軍的暴力打砸下,轟然倒塌。

皇帝閉上了眼睛。

禁衛沒有皇帝的命令,無人敢擅自行動。

可皇帝如一尊雕塑般,站在那兒,既不說話,也不行動。

此時人群中的丁文甫忍不住了,他大步走上前,彎身穿過牆上的缺口,到了小南閣裏面。

皇上終于有了反應,緊緊地盯着裏面。

丁文甫在院中環視一周,沒有見到人,柿子樹上仍舊光禿禿的,只有一個鳥窩,他暴力踹開所有的門,按照以往的行事風格,挨個屋子搜查。

都是空的。

丁文甫的心反倒放下來了,見不到人,反倒是好事,如果人已死,不會這麽難找。丁文甫隔着院子扯嗓喊道:“禀陛下,沒找到人!”

皇帝的眼睛終于活泛了,揮開攙扶,踩着碎石廢墟,踏進了小南閣,望着滿目的荒痍,下旨找人。

丁文甫從東側殿的床底下提出早晨那個食盒,掀開看了一眼,道:“陛下放下,點心沒動。”

皇帝點了點頭。

可時間拖得越來越長,小南閣都快翻個遍了,人卻始終沒有找到。

在場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一起一落的,實在折磨。

有侍衛已經開始用刀試探地磚了,總不能小南閣下面還藏着一個密室吧。

可地面上沒有,只能考慮地下了。

地下?

丁文甫的目光落在了院裏的那口井上。

井下還沒查呢。

他扶着刀,一步一步地靠近,然後蹬上石階,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才探頭向下望。

……

也多虧事先做足了準備。

水下浸着一個人。

李弗襄面朝上,扒着井中垂下來的繩子,一雙眼睛從水下平靜地望着他。

作者有話說:

李弗襄OS:叮叮當當裝修起來沒完沒了,煩不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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