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46章

鄭千業為了找人, 在撤回的這一小撮人中揪了一個帶路,按照李弗襄繪制的半截潦草地圖,走了四天, 終于在黃昏時刻,見到了一座掩藏的風沙中的黃土方城。

鄭彥一手撐在額上擋着風沙,眯眼嘆道:“老天爺,當真天無絕人之路啊……”

鄭千業凝重道:“拿地圖。”

鄭彥伸手把那張李弗襄繪制的簡陋路線圖遞給他。

鄭千業甩回他懷裏:“不要這個。”

鄭彥于是忙不疊換了自己軍中用的一幅更為詳細的地圖:“怎麽了?爺爺?”

鄭千業說:“胡茶海裏不可能有這樣的古城, 果然, 前面是商道。”

黃土方城存在于商道地圖之上, 因為迎來送往很多商隊, 相對不算貧瘠。

那說是座古城,其實不見得比村莊大, 城門外看守稀松, 城門內倒是見得熱鬧。他們一行披盔戴甲的将士闖進來, 街道上的行人卻也毫不見怪。

在荒漠裏吃了好幾日的沙, 總算有可以歇腳的地方。

鄭千業帶出來的人不多,充其量二十幾人,比起李弗襄帶的三千騎,算是很不紮眼了。鄭千業需要讓自己的兵休息,也需要再此向人打聽一些事情,于是, 高悅行他們就被安排到了客店。

高悅行用濕毛巾, 擦了把臉, 蹭下一層土黃的沙塵, 同行的藥谷弟子, 只有狼毒和夏天無。高悅行随口問:“狼毒師兄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狼毒也擦了一把臉, 說:“我不知這是什麽地方, 但我剛在外頭看見了一家藥店,通常這種商隊往來頻繁的地方,都會有很多奇花異草,你想不想去看看?”

高悅行心動了。

狼毒:“等我去和鄭帥知會一聲,帶你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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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悅行在屋裏不大能坐得住,狼毒前腳剛走,她也跟了出去,正好撞見客店門口,鄭千業正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商人在拉扯。

那商人:“你們是來買馬的吧?”

鄭千業:“買什麽馬?”

商人:“前幾天,一位小公子在我這留了兩千多匹馬,說多則五日,遲則三日,有一位姓鄭的老爺來取,你是不是姓鄭啊?”

鄭千業:“我是姓鄭……”

商人:“那你得給我錢,那位小公子已經把賣馬的錢給收走了。”

鄭千業:“……馬在哪?”

高悅行往外走的時候,把幾句話聽在了心裏,一琢磨就明白了什麽,李弗襄放那一批人回去的時候,就料到鄭千業會追上來找他。

他要用鄭千業的馬,換鄭千業的一筆錢。

高悅行回眸再看一眼,鄭千業似乎已經準備從兜裏掏錢了。

他居然盤算到了鄭千業的頭上。

高悅行跟着師兄師姐,出門幾步路,到了藥店。她隔着櫃臺,去看後面立着的藥櫃,種類并不豐富,但确實如同狼毒所說,有幾樣她從未聽說過的藥。

到底還是簡陋了些。

高悅行靠近準備細看,沒注意他站着的地方,正好靠近藥店的側門,風拂動着門上的麻布簾子,高悅行餘光忽地瞥見一抹單薄的身影。

那種心跳亂了節奏的感覺無比熟悉。

高悅行眼睛死死盯着側門。

她有踏出去的沖動,卻不明緣由的怯了腳步,徘徊在門內。

狼毒和夏天無此時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

高悅行剛提了一口氣,不想那薄薄一道門簾,再度被勁風揚起,直往臉上撲,她本能地退後一步想躲開,下一刻,一只手臂攬上她的細腰,非常霸道且不由分說地将她虜出去,高悅行在那一瞬間,雙腳離地,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呼被她死死地憋了回去,輕飄飄的感覺令她頭腦充血,眼睛也跟着紅了。

——“阿行!”

狼毒和夏天無緊跟着沖出門外,左右張望,只見空蕩蕩的一條後街,哪裏還有高悅行的影子。

就這麽前後腳的功夫,人就消失了個徹底。

高悅行被人藏在了一個半人高的竹筐裏。

藏她的人,和她一起擠了進來。

一個竹筐怎能藏得住兩個人呢,他們都不是孩子了。

兩個人的身體只能緊緊地貼在一起,他的手鉗在她的腰上,用足了力氣,掐得人生疼。

高悅行擡起臉。

李弗襄頭戴了一頂草笠,笠上罩着黑紗。

高悅行伸出手指,撥開那層紗,藏在裏頭的人半張臉露了出來。

上次沒來得及仔細看看他,他真的長大了。

天快黑了,黯淡的光從竹筐的縫隙中透進來,像是走過了一場漫長的重逢,才剛剛觸碰到終點。

狼毒和夏天無慌亂地追出了巷子,再也沒有折回。

四年前,離開時,她沒敢回頭看他一眼。

李弗襄這家夥記仇,從小就是。

高悅行心裏惴惴的,不知他心裏怨不怨。

念頭剛起,李弗襄就用行動回答了她。

他低頭一龇牙,狠狠地咬在她的肩膀上。

冬□□服穿得那麽厚實,高悅行都感到了清晰的疼。

高悅行忍着,等他咬完了,洩了恨,松開嘴……她揚起手,給他臉上來了一下,力道很輕,也沒有任何聲音,李弗襄的臉被她怼的一偏。

高悅行嘶啞道:“幾歲了,還上嘴咬是什麽毛病,一路吃了好幾天的沙,你也不嫌髒。”

李弗襄回過臉,輕輕貼了貼高悅行的頭發。

——“高悅行。”

他叫了一聲。

高悅行輕笑:“怎麽不肯叫娘子了呢?”

李弗襄就不叫。

高悅行又問:“你生氣嗎?”

鼻息相對之間,李弗襄說:“你不是很會算,你怎麽算算我生不生氣?”

高悅行猛然意識到,小的時候,李弗襄才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沒有人比李弗襄更清楚她的心機了。

李弗襄:“我就知道你會跟來……你也一定知道我要去做什麽。”

高悅行閉上眼:“帶我走。”

李弗襄幾乎與她同時開口:“回去吧。”

高悅行:“你讓我回哪兒去。”

李弗襄:“回京城去。”

高悅行不說話,也沒答應。

李弗襄的手伸進她的袖子裏,摸到了那只白玉平安镯,高悅行讓他身上的溫度燙得一縮,李弗襄察覺到她的退意,一把捉住。

“藥谷好玩還是京城好玩?”他問。

“京城有你,藥谷沒有你。”高悅行說。

“京城一點都不好玩。”李弗襄呢喃着抱怨了一句。

“你在京城過得到底什麽日子?”高悅行問。

李弗襄沒做答,他們又都沉默了。李弗襄不會告訴她,京城那些黑心肝的人有多麽讨人嫌。同樣的,高悅行也不會告訴他,藥谷的生活有多麽清淨,以至于她已經謀算好了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事情以及對策。

竹筐內的空間非常狹小,呆的久了,又覺得頭暈腦脹。高悅行偏在這個時候,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甜。

高悅行立即反應過來:“你受傷了?”

他的體溫也在發燙。

高悅行伸手去扒他的上衣領口。

李弗襄拿掉她的手,說:“你回去吧。”

高悅行:“你覺得可能?”

李弗襄:“我要走了。”

高悅行:“我看看你傷在哪裏。”

李弗襄掀掉兩人頭頂的竹筐。

高悅行拽着他的袖子:“別想溜。”

現在的李弗襄已經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同樣站直身體,她需要擡頭仰視他了。

高悅行:“藥奴姐姐專門給你配的藥還有嗎?”

李弗襄要把袖子從她手中抽開,高悅行跟了幾步,喊道:“你不要走!”

她一嗓子還真把人給喊回來了。

李弗襄猛一回頭,把她就近按在了牆上。

迎着高悅行驚愕的目光,李弗襄在她耳畔平靜地說道:“所有人都希望我能當一個嬌養的寵物,好好的養在皇宮裏,仰仗着旁人的護佑,平平安安終此一生,其實沒什麽不好……”

那樣也挺好的,他從小就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

他一開始所求也不多,無非好好活下去。

李弗襄:“可直到你離開我的那一天,我才領悟了,保護自己不算什麽本事,我要能護得住你才算真能耐。”

他知道,高悅行是被逼的不得不走。

宮裏有人要她的命,世道要把她鎖在深閨裏當一枝永遠只能依附于人的菟絲花。她不情願認命,所以她要遠走。

那幾年,他的人雖然出來了,可他的心還一直畏畏縮縮藏在小南閣的井下。阿宥死得冤屈,許昭儀郁郁而終,高悅行也離他而去。可他卻始終困在那紅牆碧瓦的宮城裏。

困在宮裏和困在小南閣有什麽區別呢?

無非一個大,一個小,一個華貴,一個貧瘠。

都是牢籠。

李弗襄恨恨地說:“藥谷不是你的歸處,我才是。”

高悅行忍不住擡手勾了勾他的下巴,忽然笑了:“你啊,兵是騙來的,錢是套來的,說話倒是很有底氣嘛。”

李弗襄掉頭就走。

高悅行:“別走。”

李弗襄頭也不回。

高悅行只好高聲喊道:“哎——我等你回來啊。”

李弗襄低頭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是剛才高悅行趁他靠近,一股腦塞進來的各種藥。

高悅行看着李弗襄的身影在拐角處一閃,不見了,她背靠着牆,仰頭,捂着臉,悶悶地笑了一聲。

狼毒和夏天無沖回客店時,鄭千業正準備跟着那位當地的商人去看馬。聽狼毒慌裏慌張把事情經過一說,他皺眉發現了不對勁:“高小姐讓人擄走了?”

狼毒:“對,那人的速度很快,我們誰都沒來得及看清。”

鄭千業:“那高小姐什麽反應?”

狼毒搖頭:“反應?”

鄭千業:“她喊了?叫了?有沒有給你們留下什麽訊息和信號?”

狼毒說:“沒有,出了門就不見了人影,到處都空蕩蕩的,阿行可能是吓呆了,我們連呼救的聲音都沒聽到。”

吓呆了……

鄭千業聽到這句話,險些笑出來,看來藥谷的這位小兄弟,根本不了解那位高家二小姐啊。他扭頭吩咐:“快,讓人守了城門,那小兔崽子出洞了。”

作者有話說:

看到有讀者發現狼毒的年紀不大對,回去看了一眼,是我寫錯了。

是弱冠不是而立,是二十歲不是三十歲。

晚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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