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1)

連夜雨 ◇

屋漏偏逢連夜雨。

聽着方雲晚表決心,江修有點煩躁,他看了眼時間,補充道:“這個圖紙還不急,你慢慢看。今天要是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就先回去休息。”說着,便向方雲晚擺擺手,示意他自行離開。

确實是沒有昨天那樣十萬火急的事了,方雲晚原本也是打算下樓對今天的工作收個尾就離開。方雲晚看着江修随手取過桌上的一本文件夾攤開,低頭認真批注,一點也沒有打算去休息的樣子。

事實上,江修确實沒打算在今晚給自己預留出休息的時間,方雲晚甚至沒來得及開口勸他回家休息,他就被幾通電話轟炸,催促着去開會。江修大病初愈,連續熬了兩天,确實有些撐不住,起身時太急,他只覺得身子一輕,眼前陡然蒙起黑霧。

方雲晚覺察出不對時已經晚了,他快步繞到江修身邊,卻沒來得及扶住人,只能眼睜睜看他又跌坐回椅子裏。江修臉色煞白,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得徹底,頃刻間額上便出了一層冷汗。

“你哪裏不舒服?”

江修呼吸沉沉,緩了一會兒才攢出點兒力氣,低聲道:“沒事,有點低血糖。桌上有糖,幫我拿一顆。”

聞言,方雲晚趕緊手忙腳亂地去翻他的辦公桌。移開一摞文件,才發現辦公桌的某一角完完整整地擺着一份小米粥,連外賣袋子上釘住封口的訂書釘都沒有拆下來。

怪不得會犯低血糖。

方雲晚記得江修以前也發作過這毛病。

跟方雲晚不同,江修對于食物的興趣好像一直都不大濃厚,一日三餐裏,除了早餐。

因為方雲晚非得盯着他吃完才肯放他出門,可以得到保證,另外兩頓飯,他一忙起來便常常能省則省。

有時一連兩頓飯沒吃,晚上見到方雲晚的時候,江修整個人都是輕飄恍惚的。

在他當着方雲晚對面發作過幾回低血糖後,方雲晚就在他的辦公室裏、車上儲物櫃裏、大衣口袋裏,時不時地塞進一些巧克力、糖果、小餅幹等小零食。

知道飯點提醒江修吃飯不一定奏效,方雲晚就時不時給江修發消息提醒他記得吃點零食。剝顆糖含着又不耽誤事兒,江修倒也是配合。

Advertisement

有一回方雲晚提醒江修吃零食的時候,正趕上江修在開會,手邊只有一杯茶,并沒有任何可以被叫做零食的食物,他竟然特意中止了會議進程,回辦公室去吃了兩塊方雲晚買的日式焦糖小圓餅。後來方雲晚聽徐章說,這還不是最離譜的,更離譜的是。

那回之後,頌文大廈裏的每個會議室都會用透明的小碟子擺上糖果餅幹這樣的小零食。

這次方雲晚加入頌文集團,就發現他們至今還保留着這個習慣,大大小小的會議室裏都擺着裝零食的小碟子,甚至有幾個會議室裏擺的小餅幹,就是當年他給江修買的那一款。

時間走了很遠,一切都變了,卻又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太多。

方雲晚深谙江修收東西的習慣,很輕易地翻到了他用來裝糖果的小鐵皮盒,從裏面抓了兩顆糖,撕開包裝袋,喂到江修嘴裏。他神色嚴肅地站在一邊,等着江修的臉色稍稍緩和過來,才跟着松了口氣。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

江修阖着眼靠在椅背上,咬開嘴裏的糖塊,葡萄糖純粹的甜味在口中四散炸開,将昏沉惡心的難受壓了壓。耳鳴與眩暈漸次散去,發麻的手指也漸漸有了力氣,他已經能聽清楚方雲晚的話,只是胸悶氣短,開口回應還是顯得氣虛無力:“有吃,只是不大能吃得下。”

方雲晚把那份沒拆封的外賣拎到江修眼前:“這叫吃了?”

江修同他商量:“剛剛沒來得及,我現在還得去開個會,晚點回來吃,行不行?”

“都八點多了,怎麽還要開會?還是昭陽地産的事?”

江修悶悶低咳兩聲:“不是,是服裝板塊的事情,明天早上一個意大利服裝品牌的負責人要來考察,如果順利的話,我們可以拿下這個品牌的亞洲地區特許經營權,到時候,服裝板塊手裏又會多一張牌。”

“非得你去嗎?”

“對方這次到訪的人規格不低,雖然我無法全程陪同,但至少明天早上得露個臉。”

方雲晚翻了個白眼,小聲吐槽:“你這個樣子露面,也不怕吓跑合作者。”

辦公室裏太過安靜,盡管方雲晚的聲音很小,但一字不漏地都落進江修耳朵裏。他抿着唇輕笑,眉眼像是夕陽餘晖下的水面,語氣也像哄孩子一樣溫軟:“就再忙一個晚上,下周我一定能陪你和安安吃晚飯。”

“誰要你陪!”方雲晚輕哼一聲,“不管你了,我要走了。”

江修含着笑看方雲晚跟只河豚似的,氣鼓鼓地推門離去。

那些刻意營造出的疏離冷漠,像是彩虹糖最外面的那一層酸得人龇牙咧嘴的粉末,一不小心,那層粉末被捂化了,便會露出破綻,叫江修發現裏頭藏着的果味軟糖與多年前一樣柔軟甜蜜。

嬉笑怒罵裏皆是癡纏的情誼。

也許連方雲晚自己都沒有發現,本質上,他還是五年前的那個方雲晚。

收拾了東西離開頌文大廈時,方雲晚在電梯裏遇到下樓取外賣的孟忱。

入職後,方雲晚在集團,孟忱在昭陽地産,一個跨行做起了品牌,一個堅守初心潛心搞建築,兩個人工作中基本沒什麽交集。人與人的緣分有時便是會淺薄到這樣的地步,同一座大樓裏進出幾個月,才終于遇見了這麽一回。

不知道是不是與這次事故有關,孟忱看起來疲憊而憔悴,眼下挂着重重的一層黑眼圈,方雲晚懷疑他站在電梯裏都能睡着。但對着電梯裏的鏡面,方雲晚沮喪地發現,自己眉眼裏的倦意也沒比孟忱淺淡多少。

曾經一起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也一起褪了鮮衣怒馬的顏色。

那時的方雲晚,頗有些眼高于頂的驕傲。自大一起,他便穩居專業排名第一的位置,參加各種各樣的比賽都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捧回獎項來,不僅學院裏老師對他青眼有加,還有一個江修,跟個哆啦A夢對他有求必應,還死心塌地。

那時,方雲晚确實好像擁有了全世界。

少年得志便容易忘乎所以,那個年紀,很輕易便會做出讓人讨厭的事情。

比如眼高于頂,目空一切,認為許多同學辛苦打磨的作品不值一提。

想起那個得意忘形的方雲晚,現在的方雲晚也心生嫌惡。

但他記得,他應該确實沒有招惹過孟忱。而同時他又清楚地記得,讀書的時候有那麽一段時間,他們兩個人面對面走過去,卻連聲招呼都不肯打的。

究竟是為什麽呢?他不大記得了。

可時過境遷,這些也都已經不重要了。

五六年前的事,遙遠得仿佛是上輩子,如今再看,學生時代的喜惡愛憎,渺小幼稚微不足道。與孟忱大大方方地相互打過招呼,方雲晚随口關心:“你今晚還得加班到很晚嗎?”

電梯裏除了他們兩,再沒有旁人,說話不需要避諱什麽。

“是我自己留下來的,很快會啓動對事故的全面調查,在那之前我想仔細看看圖紙。”孟忱稍稍猶豫,“南湖項目的主設計師是……”

“是白老師。”方雲晚替他開口。

當年他和白銘的婚外情謠言在隅城大學人盡皆知,他知道孟忱的顧慮。

“工程部說南湖項目組圖紙一開始就有問題,認為可能是圖紙修改審核中出了纰漏。但我覺得白老師應該不會出這種失誤。”

“我也相信白老師。”方雲晚輕聲補充,“我們第一次做住宅設計練習時,他說了什麽,你還記得嗎?”

那是個天氣晴朗的初夏午後,窗外已經有零星的蟬鳴,陽光登堂入室,落在講臺半米之外。白銘那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衫,他習慣把襯衫的袖子挽到小臂,手腕上無遮無擋的,要做什麽事都方便些。

方雲晚記得白銘說,相比之下,住宅設計對設計師個人風格要求确實比較低。

但要做好也不容易,大家應該在舒适性、便利性、安全性等方面多花點心思,這可能是人家花一輩子積蓄買的房子,得好好做。

孟忱點頭:“記得的,所以我相信他。我才入職幾個月,能獲取的信息有限,但還是想盡自己所能多看看。我知道我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在事故原因調查清楚前,能在別人胡說八道的時候,幫白老師澄清一兩句。”

大約是親身經歷過有口難辯孤立無援,方雲晚被孟忱願意為白銘澄清的想法打動,脫口而出:“我這裏也有一部分當初設計圖紙的複制件,如果你有需要,我們可以找個時間一起看看。”

“圖紙?”孟忱反應了幾秒,随即了然,遲疑地問,“是江總給你的?”

知道當年內情的人,對于他和白銘、江修的關系總是分外敏感。方雲晚不想多提,只默默點了一下頭,孟忱眼睛卻是一亮:“你跟江總和好了?”

方雲晚靜默不語,看着孟忱,目光平靜。

“也許,我是說也許,你們當年有什麽誤會呢?”孟忱在方雲晚的目光裏竟感受到了幾分威壓,他進一步解釋,“我就是覺得你們能再遇見也是緣分,那件事如果有什麽誤會,說開了就好了,畢竟你們當初那麽相愛。”

作為當年那件事的旁觀者,孟忱大概會猜測是江修誤會了方雲晚和白銘的關系,而與他分手。

殊不知,恨意翻騰,不能自已的人,其實是方雲晚。

方雲晚難道還能誤會江修什麽嗎?那些偷拍方雲晚和白銘的照片,是方雲晚在江修的書房裏親眼看的。

如今連江修都親口承認是他酒後發瘋,在隅城大學的論壇裏發了那張胡言亂語的帖子,還有什麽需要解釋說開嗎?

靜默中,電梯到達一樓大堂,方雲晚走出電梯轎廂前,告訴孟忱:“沒有誤會,我跟他五年前就徹底結束了。”

“也許呢!”孟忱跟方雲晚走出去,追着問。

方雲晚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說,指了指外賣櫃的方向:“快去拿外賣吧,一會涼了。”說罷,朝着外賣櫃相反的方向快步離開。

他可以不計往日怨憎,他可以把遇見江修當做尋常的重逢,但是心無芥蒂是不可能的,再續前緣更是不可能的。

早在五年前,一切就結束了,甚至他們各自有了新的開始——江修身邊有了許路遙,而他也下定了決心會好好帶大安安,也許這個結局并不完美,但是對于他們而言已經是一個很好的結局了。

至少,他們比白銘幸運,他們都還活着。

大約是前一天徐陽和周勝的安撫起了作用,張小三家屬的賬號沒有再出現新的動靜,但網友對此事的關注度并沒有因此減退,各種猜測層出不窮。

周五上午,昭陽地産就此次事故召開了一場小型發布會。發布會上果然被問及對張小三援救不及時的問題,徐陽感謝了張小三在事故發生時對工友的無私救助,把接受治療的機會讓給了其他工友,也表達了自己的遺憾,并表示已經與張小三家屬取得聯系,會妥善處理張小三的賠償事宜。

當天下午,一個醫療科普公衆號發出一篇文章,猜測張小三是死于事故中撞擊而引起的內髒破裂,指出很多事故中,這種內髒受損的傷者外表看起來安然無恙,往往容易大意,錯過搶救時機。

順着網友轉發的鏈接,方雲晚第一時間點開了原文閱讀。

文章除了科普張小三身受重傷卻還能行動自如的原因,還提到了一個類似的案例。

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一場車禍。車禍發生時,車上有一對母子,兒子受了外傷血流如注,而母親神志清醒,看上去傷勢并不嚴重。愛子心切,母親執意讓兒子先上了第一輛救護車,可看上去安然無恙的人卻在被第二輛救護車送往醫院的途中傷重不治。

巧合的是,那名在車禍中喪生的母親是頌文集團的首任總經理宋錦,而被宋錦執意先行送往醫院的那個孩子如今已經長大,便是現在頌文集團的副總經理江修。

無論是初次相遇,還是再度重逢,江修都很少跟方雲晚提起自己家裏的事。他也是從頌文集團的一些報道裏,才隐約猜到江修的父母可能在很早的時候就離開了他,他是在外公宋啓君身邊長大的。

但這個關于車禍的故事,其實江修是跟方雲晚講過的。

就在南湖項目出事故的那個晚上。只是那時方雲晚不知道,江修自己親歷了那場車禍,還在車禍中失去了母親。

他點開內部通訊軟件裏徐章的頭像,從早上上班到現在,他的頭像都是灰色的。大部分時候,江修在哪兒,徐章也在哪兒,那麽幾乎整整一天,江修都不在公司。

江修今天去了哪裏?在忙什麽?他看到這篇文章了嗎?

看着屏幕上大段文字,方雲晚想象不到江修時隔多年再看到這些再被迫想起這些,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這一天,方雲晚都沒有江修的一點兒消息。經歷了兵荒馬亂的一周,所有人都筋疲力竭,趁着今天相對平靜,到了下班的點,大家都趕緊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盡管事情已經漸漸平息,但所有人都認命地把電腦帶回家,防止再生事端。

方雲晚去接安安回家,依然沒能見到江修。

吳阿姨說,這一周,家裏根本沒有江修回來過夜的痕跡。方雲晚嘆口氣,安慰阿姨,也安慰自己,說沒事的,下周就好了。

下周,就要過元旦了,新的一年,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像趕集的人群似的,幾乎成群結隊,洶湧而來。周六一大早,方雲晚被自己的手機震動聲吵醒,他一周都沒睡好,煩躁地要挂斷電話時,看了一眼屏幕上閃出的名字,「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是許久沒有給主動給他打過電話的媽媽。

他揉了揉臉,把整臉迷茫睡意揉開,又驚又喜地接通電話,那頭卻傳來一陣低低的啜泣聲。方雲晚心裏一涼,背後蹿起一陣寒意,小心翼翼地問:“媽?”

确實是他媽媽沈彩萍的聲音,只是聲音裏帶着哽咽,顯得沙啞。她說:“小晚,你爸爸生病了,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怎麽了?什麽病?”

“不知道,今天早上起來,突然就吐了一大口血。”回憶起早上丈夫方濤毫無預兆吐血的場景,沈彩萍心有餘悸,隔着電話,又是害怕又是着急,“我也不知道他怎麽了,昨天還好好的,早上醒來說惡心想吐,話都沒說完,就去洗手池裏吐了一池子血。”

聽完沈彩萍的描述,方雲晚的心急得恨不得從他身上飛出來,直接飛回家裏去。他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媽,您別急,聽我說。您和爸現在在哪裏?叫救護車了嗎?”

“叫了,我們現在在醫院,你爸被送進急救室了。”

“好,我買最近的一趟車票回去。有什麽情況,随時聯系我。”

挂斷電話,方雲晚打開購票軟件,回家最近的一趟從隅城開往寧遠的動車在大約兩個半小時以後,他先訂了車票,飛快洗漱換衣服,往背包裏塞了兩件換洗的衣服。一切收拾妥當,才想起家裏還有一個無處放置的安安。

方雲晚有些發愁,他這一走,肯定得在寧遠待上幾天,根本顧不上安安。

這時,安安已經被方雲晚鬧出的動靜吵醒,穿着睡衣,揉着眼睛,走到客廳裏來,軟軟地問方雲晚:“叔叔,你要出門嗎?”

“是,叔叔得回家一趟。”方雲晚邊在抽屜裏翻身份證,便回答他。

“這裏不就是我們的家嗎?”安安歪着腦袋問。

時間很緊,方雲晚沒有辦法跟安安解釋清楚他要去哪裏做些什麽,将身份證塞進書包後,蹲下身跟安安商量:“叔叔有很着急的事情,這個周末讓吳阿姨陪你玩,好不好?”

安安這周都沒怎麽見到方雲晚,聽他這樣說,第一反應便是不高興,可抿着嘴忍了忍,還是懂事地點點頭。方雲晚覺得安安很可憐,此時此刻卻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可憐他,趕緊打了電話聯系吳阿姨。

幸好吳阿姨有空,聽了方雲晚的情況,讓方雲晚去車站的路上,把安安送到她家裏去。

吳阿姨住在隅城南邊的一個老舊小區。小區很大,有五六十個單元,這是早年的回遷安置社區。

如今有不少年輕人在新樓盤買了房子,這個小區如今住的大多是不願意挪位子的老人家和一些租戶。

方雲晚帶着安安打車進去,車子直接停到吳阿姨家樓下。他領着安安上樓,把安安交給吳阿姨,并安撫了安安的情緒,下樓時打車軟件卻遲遲沒能叫到車。無論是出租車司機,還是網約車司機,想必都不會喜歡在小區裏打轉,方雲晚看了一眼手表,快步朝小區門口走去。

走過兩三棟樓,方雲晚突然頓住腳步。

道路的右邊有一套石桌石凳,而其中一張石凳上竟然坐着江修。他穿着板正的西裝,此時坐在石凳上,卻顯得有些狼狽,一手撐着額頭,微微蹙着眉頭,消瘦的肩膀随着呼吸的節奏一下一下起伏着。

徐章站在他身後,擰開保溫杯放到他手邊,正彎着腰勸說着什麽。

可江修不為所動,皺着眉搖了搖頭,被手掌遮擋住的臉随之露出了幾分。距離方雲晚上回見到他,只隔了周五一天,可江修的臉色又糟糕了幾分,從蒼白裏透着倦怠暗沉的灰,像今天的天氣一樣壓抑陰沉,連嘴唇都是蒼白發青,沒透出一點血色。他深深吸了口氣,拿過手邊的保溫杯抿了一口熱水,擰着眉頭慢慢咽下去,拿兩根手指抵在太陽穴上,用力揉了揉。

方雲晚趕時間,不想跟他們正面撞上,正想調頭繞個路,就被徐章發現了。徐章驚喜道:“雲晚,你怎麽在這裏?”

這一聲,把阖眼養神的江修,也叫得睜眼看了過來。

距離動車發車還有一個小時,時間勉勉強強還是夠打個招呼閑聊幾句。方雲晚硬着頭皮走過去,尴尬地打招呼:“好巧。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江總今天有時間,說想來看看張小三的家屬。”

“張小三住在這個小區?這裏離南湖挺遠的。”

徐章點頭,指了個方向給他看:“他老婆在小區對面那個學校門口擺攤賣烤串,在前面那棟樓租了個車庫,跟女兒一起住。張小三也就休息的時候會過來。”

“已經去看望過了嗎?怎麽樣?還順利嗎?”方雲晚對張小三的事感到有些唏噓,雖然不想多聊,卻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徐章搖頭:“還沒。我們剛到,先歇會兒再過去……”

話沒說完,徐章的手機便響了起來,他掏出手機,方雲晚餘光瞟見屏幕上閃着宋啓君的名字。江修也被電話鈴驚動,看了過來,徐章把手機舉給他看:“是宋董的電話。”

“挂掉。”

“江總。”徐章只是個秘書,江修這個要求,于他而言确實很為難。

摁着突突跳疼的太陽穴,江修朝徐章伸出另一只手,徐章趕緊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

接通電話,怒氣沖沖的宋啓君說話聲音很大,連站在兩步之外的方雲晚都能聽見聽筒那頭的人說了什麽。宋啓君生氣的聲音傳過來:“你跟江修在一起嗎?讓他接電話。”

“我在聽。”

江修的聲音低沉寒涼,像是一桶冰水澆到宋啓君的一團火氣上。可宋啓君的怒氣不是點在幹柴上的,是在油鍋裏熬着的,冷水一激,油鍋便要暴怒炸開。

“你肯接電話了?那篇文章是怎麽回事?沒有你同意,許路遙敢這麽寫嗎?壓不下來衆怒,就拿自己的親媽出來擋刀子,江修,你可真對得起你媽當時舍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救你!”

原來那篇提到宋錦車禍的文章是出自許路遙之手,那必然是江修授意無疑。

方雲晚覺得宋啓君的話說得又急又響,像一顆又一顆的小炮仗炸過來,每一顆都炸在江修的死穴上。果然,他看見江修的臉比剛剛還要蒼白,他将手機移開幾分,按着心口壓着輕輕咳嗽兩聲。

緩了緩,江修重新接過電話:“事故發生在宋铮分管的模塊,死者家屬的安撫工作本來也是宋铮負責的,你當然可以罵我利用當初的車禍來轉移視聽,但你是不是也應該讓宋铮來好好謝謝我?”

方雲晚心驚肉跳地發現,江修蒼白的唇已經浮上了隐約的绀紫,他伸手扯住自己的領口,呼吸聲已經越來越沉。手機那頭宋啓君還在暴跳如雷地嚷着什麽,可江修目光已經漸漸渙散了,他咬着牙最後又說了一句:“我得替宋铮去安撫家屬,現在沒時間聽你說這些……”

話音未落盡,江修便飛快挂斷電話,手機從他手心裏滑落下去,他的身子也無力地向一側倒伏下去。幸而方雲晚站得近,伸手便能将他扶住,讓他仰靠在自己臂彎裏,只見他口唇發紫,呼吸短急,自喉嚨裏發出刺耳詭異的嘯鳴聲。

是哮喘發作。

方雲晚熟練地伸手從他口袋裏掏出擴張劑,讓徐章幫助扶穩他,緩緩為他噴入藥劑。待江修急促的喘息漸漸平複下來,方雲晚稍稍松了口氣,把江修從自己的臂彎裏移開,扶着他側靠在石桌上:“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江修抓着方雲晚的一角衣袖,像是依依不舍的柳枝輕輕挽着他。眼看着發車時間越來越近,方雲晚只能咬咬牙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扯下來,卻見自己的衣角被松開的瞬間,有一顆眼淚從江修的眼角飛快的劃過。

那只是一顆很小很小的眼淚。

而且徐章站在江修身後,應該只有方雲晚見到了江修的那顆眼淚。

他忍不住有些心疼,把他的手輕輕放好,湊過去低聲說:“我真的有事得走,等我回來了去看你。”

趕回寧遠已經是下午四點多,方雲晚一刻不敢耽誤,出了火車站便直奔中心醫院。

那時,方濤已經被轉入了病房,麻醉的藥效還沒過,醫生要求家屬注意陪護。沈彩萍寸步不敢離開,挨着方濤坐着,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些家長裏短的話。方雲晚在樓下給沈彩萍買了碗熱湯面帶上去,才讓她吃上今天第一口熱乎的食物。

方濤和沈彩萍都是傳統正派的人。五年前,先是得知兒子插足了別人的婚姻,再得知兒子喜歡上的是自己的男老師,他們一時分不清到底是哪件事對自己的沖擊更大,也分不清哪件事更無法原諒。方濤脾氣急,一氣之下,把方雲晚趕出家門,并拉黑了方雲晚的電話,不與他聯系,也不許沈彩萍再與他聯系。

後來,方雲晚不堪各種為白銘妻子抱不平的電話騷擾,換了手機號碼,一家人有将近一年的時間完全失去聯系。

一直到方雲晚在泾城的日子稍稍安定,他才敢偷偷聯系沈彩萍,逢年過節也以沈彩萍朋友的身份偷偷往家裏寄東西。但方濤好面子,縱使過了氣頭上,早就心軟了,卻也不肯松口讓方雲晚回家來,兩人的近況都靠沈彩萍在中間傳遞。

算起來,這是五年來方雲晚第一次見到方濤。

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他依然是個一事無成的年輕人,而父母眉眼間的皺紋已經又深重了幾寸,舉手投足間也越見遲緩。

來的路上沈彩萍已經在電話裏跟方雲晚說明了方濤的病情。年關将近,方濤的應酬多,連着喝了幾天酒,引發了消化道出血。好在他的出血量不大,送醫及時,如今出血已經止住了,倒是沒有生命危險,只是醫生要求再住院幾日觀察治療。

按沈彩萍告訴他的病房號,方雲晚順利找到了方濤所在的病房。他推門進去,打了聲招呼:“爸,媽,我來了。”邊說着,邊把快餐盒放在床邊的櫃子上,看着病床上的方濤,竭力維持着平常的語氣:“爸,您覺得怎麽樣?”

方濤沒有應聲,将目光往相反的方向挪了挪。方雲晚尴尬地立在床邊,像一根立在風裏的長竹竿子,該執着地立着,還是該就勢躺倒,不知所措極了。

見狀,沈彩萍暗暗瞪了方濤一眼,拉着方雲晚在床邊坐下,給他又介紹了一遍方濤的病情,末了,不忘安撫他:“醫生說沒什麽大事,你不用太擔心。都怪我,早上一下子慌了神,只曉得給你打電話,害你匆匆忙忙地跑一趟。”

“媽,您怎麽這麽說?爸生病了,我當然是要回來的。”

這句話不知怎麽就戳中了沈彩萍,她的眼眶驀然就紅了,拉着方雲晚的手,抿了抿嘴唇,點着頭喃喃道:“對對對,要回來的,回來就好。”

方濤還不能進食,怕他聞到食物的味道不舒服,沈彩萍跟方雲晚交代了幾句,就提着餐盒到病房外去吃面。

這是個雙人病房,另外一張病床的病人不在。于是沈彩萍一走,病房裏便只剩下方濤與方雲晚父子二人。

大概是方濤年紀大了,病房裏給他接了心電監護儀等監控儀器,儀器有序的滴滴聲,像是一只小錘子,锲而不舍地要把久別重逢的父子間,難耐的尴尬敲碎。

因為不能進食飲水,方濤的嘴唇有些幹裂起皮。

上回江修肺炎住院,方雲晚學到了一些照顧病人的技能,此時恰好舉一反三運用起來。他看見床邊的桌子上有一包棉簽和半杯水,拿棉簽沾了水,邊俯身小心翼翼地把水塗在方濤幹裂的嘴唇上,邊對方濤說:“現在不能進食也不能喝水,只能這樣給您潤潤唇,您忍一忍。”

反反複複,一直到方濤嘴唇上的死皮服帖柔軟,方雲晚才放下水杯和棉簽。

那杯水好像不僅軟化了方濤嘴唇上的死皮,也軟化了方濤的心。他的目光移過來看了看方雲晚,似乎心裏掙紮了一會兒,才願意開口同他說話:“今天不用上班?”

很明顯,這是個沒話找話的開場白,但方雲晚沒敢打擊他爹跟他說話的積極性,忙不疊地回應:“是,今天周六,沒什麽特別急的事,一般也不用加班。”

“你們公司那個工程事故,對你的工作有産生什麽影響嗎?”

影響挺大的,為了這事兒忙了一周呢!

方濤已經有好幾年沒跟他說過話了,卻還是對方雲晚現在的工作了解得清清楚楚。方雲晚心中了然,卻沒戳破父親悄然無聲的關心,借着回答他問題的機會,把自己的近況更詳細地告訴他。

父子兩默契地沒有提起五年前的那件事,他們聊昭陽地産的那起事故,聊隅城和寧遠的天氣,聊這幾年的生活,和大多數多年不見的父子一般,熟悉中透着疏離,熱切卻克制地想要從彼此的言語裏打探自己錯過的光陰。

再過三天便是元旦假期,方雲晚難得回來一趟,方濤又在病中。跟吳阿姨确定了她的時間和安安的适應情況後,方雲晚索性向周勝請了假,打算在寧遠一直待到過完元旦,再回隅城去。

雖然暫時還不能出院,但方濤的病情不算嚴重,一家三口間的氣氛并不沉重。重新回到父母身邊,方雲晚覺得自己又是被關懷照顧着的孩子。

沈彩萍給方濤熬湯,總會多盛出一碗逼方雲晚喝掉,方雲晚已經很多年沒有嘗到母親做的菜熬的湯,捧着湯碗,忍不住就滾了兩顆眼淚出來。

見到兒子這幅模樣,沈彩萍也紅了眼眶,拍了拍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方雲晚,聲音哽咽:“都過去了,回來就好。”

方雲晚沒有再試圖澄清當年的事,事情過去太久,他已經不知道從何說起,也不知道還該不該說起。他們已經不約而同地把這件事封印在了某一處墳墓裏。

雖然是掩耳盜鈴粉飾太平,但他确實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硬要挖墳掘墓挫骨揚灰。

但岌岌可危的這層紙,還是在某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被方濤戳破了。

方濤是坐不住的性子,好不容易醫生說可以帶他到樓下曬曬太陽,他便迫不及待地要方雲晚扶他下樓走一走。

冬天午後的太陽帶着一層薄薄的暖意,在陽光裏站着坐着都舒服得令人昏昏欲睡。

父子兩人沉默地沿着住院部樓下的小花園走了兩圈,方雲晚扶着方濤在一處長椅坐下,倒了半杯保溫壺裏的溫水給他。

四下寂靜無人,連樹葉都是靜止不動的。

方濤忽然開口:“以後,你怎麽打算?”

其實在方雲晚讀大學時,這樣的話題在父子間探讨過不止一次。方濤和沈彩萍總體上是開明的父母,只要方雲晚想去做的事是正事,他們都是支持的,還會幫他分析他的強項弱勢,和他一起規劃前路。

但是方雲晚知道,方濤這時候抛出這個問題,并不是在問他的職業規劃。

同樣的,他也知道方濤期待的是什麽樣的答案。為人父母,到了這個年紀,最希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