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脫險 ◇

這是他的燈塔,是他的起點,也是他的歸處。

冗長的漆黑甬道盡頭有一束雪白的亮光。江修像是溺水的人用盡力氣想要浮上水面,遠處的那束光明,是他用盡力氣要去争取的浮木。

終于穿過漆黑甬道,眼前豁然開朗,是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屋子裏的門窗牆壁,一桌一椅,都是江修所熟悉的——這裏是他的家。

窗外分明是沉沉暗夜,可屋子裏的一切籠罩在柔光裏,如夢似幻。

怔忪間,江修看見大門被推開,一群人簇擁着一個清瘦高挑的人走進屋裏來,他們把他扶進卧室裏,利落地幫他去了鞋襪,讓他在床上躺好,而後有陸續離開。人群散去,江修才看清楚躺在床上的人,那副面孔他也是熟悉至極——那人正是江修自己。

床上的人是江修,那他又是誰?

江修愣愣地看着床上的自己。看上去,床上的那個自己喝了很多酒,冷白的皮膚上浮起薄薄的一層紅暈,已經醉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低聲嚷着要喝水。

家裏還有人,那人穿着寶藍色的毛衣和牛仔褲,聽見聲音,倒了溫水急急忙忙地幹進屋裏來,徑直穿過站在門邊的江修的身體。

江修這時才發現,自己像一只幽靈般懸浮在半空中,沒有人可以看到他觸碰到他。

那個穿着寶藍色毛衣的人扶起江修喂他喝了半杯水,将水杯放在床邊的矮幾上,起身告辭:“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這個寶藍色毛衣身形與方雲晚有些相似,清醒的江修可以确定他不是方雲晚,可喝醉了的江修卻分辨不出來。聽說他要走,江修一把握住他的手,不滿道:“不許走!小晚,我都搭好臺階了,你就不能順勢下來嗎?非要帶白銘來氣我。”

寶藍色毛衣果然不是方雲晚,江修握住他時,他整個人猛然僵住,片刻後,開始試圖将自己的手從江修手裏抽出來。

他越是掙紮,醉得神志不清的江修就越是不肯放手,他微微眯起眼睛,不滿的情緒更甚:“你別忘了,白銘已經結婚,你拿你跟他的那些往事來跟我賭氣又有什麽用?難道你會去插足他的婚姻當第三者嗎?”

“什麽?方雲晚和白銘有什麽往事?”

對方雲晚和白銘的往事一無所知,這個寶藍色毛衣确實不是方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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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究竟是誰?

江修看着床上的自己半阖着眼,喃喃道:“你現在才想起要跟白銘撇清楚關系嗎?已經遲了,你為白銘畫的漫畫,你與白銘出入酒店的照片,都是你居心不良的證據。”他握緊了方雲晚的手,惡狠狠地威脅他:“你要是再氣我,我就把這些都發給你的白老師,讓他知道你究竟有多不懷好意!”

這時寶藍色毛衣不再掙紮着要掙脫江修的手,他安靜地在床邊的地毯上坐下,握着江修的手,低聲與他說些什麽。

他們說話的聲音太低了,聲音像是化在水裏,一圈一圈的漣漪相互交疊,融成一片,後來的話,江修就再聽不清了。

江修猜測自己大概是在做夢,否則難以解釋為什麽自己會親眼看見一個喝醉了的自己跟一個陌生人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聊些什麽。

可好像又不是夢,他對這些情景有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經意地轉頭,發現床頭的投影時鐘開着,燈光在牆上投出今天的日期。

7月10日,是方雲晚的生日。

怪不得他會對這些場景感到熟悉!這些場景就是他切切實實親身經歷過的——這是五年前方雲晚生日那天!

正是在這一天,他的賬號在隅城大學的論壇裏發布了那張從此改變了方雲晚和白銘命運的帖子!

意識到這一點,江修急忙去找自己的電腦。

他清楚記得,從喝醉了的江修進屋到現在,一直待在卧室,他完全沒有機會觸碰電腦。因此,只要江修趕在他氣急敗壞地找到電腦前,破壞電腦,就能阻止帖子被發布出去。

這樣想着,江修快步走向書房,推門進去,可書房裏已經是一片狼藉。

紅木書桌上淩亂地攤開一桌子的照片,都是他最近讓人拍回來的白銘的照片。自藍标大賽報名以來,方雲晚和白銘經常一起讨論參賽事宜,裏面不可避免地夾雜着許多他們兩人的照片。

靜悄悄的書房裏,突然憑空響起敲打鍵盤的聲音。

江修的目光落在書桌一角的電腦上,電腦前空無一人,可鍵盤上的按鍵卻自動起落舞得飛快。他快步走過去,想拔掉鍵盤與電腦相連的USB接口連接器,手卻從連接器上穿過去。

——他能看到這一切,可他無法觸碰這一切。

江修想盡了辦法想讓鍵盤與鼠标停止工作,但終究無濟于事,最終他只能站在電腦屏幕前,眼睜睜地看着那張帖子被編輯完畢,鍵盤上的回車鍵被用力按了下去——

原來,再來一次,他依舊救不了方雲晚,他依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小孔雀被生生拔光漂亮的翎羽,跌落塵土間。

濃重的無力感席卷全身。

陷入沮喪裏,驀然有一股力量把江修往書房外吸,他朝着吸力相反的方向看,看見了來時那條冗長的漆黑甬道。

他不知道甬道的那一頭是什麽地方。

可是耳邊有個聲音在提醒他:你得回去,你還有事沒做完。

他被那個聲音說服了,用盡了力氣朝漆黑的甬道走去,來自書房外的吸力消失時,他仿佛從高處跌落,身體驟然沉重起來,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将他重重環繞……

在簽過幾張病危通知書後,許路遙對于急救室門的開合已經反應遲鈍。一直到這一回,醫生親自從急救室裏走出來,他才起身快步迎上去。

醫生的眉頭依然擰着:“病人真的沒有血液方面的疾病嗎?”

這是今晚,醫生第二次問起這個問題。盡管江修每隔三個月就會被抓去醫院例行檢查。

但今晚這個問題被問太多次了,連許路遙都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

他把江修的電子病例和一個半月前的檢驗報告打開給醫生看:“在他最近的血液檢驗報告中,除了貧血較為嚴重,其他指标大多在正常範圍內,這幾個不合格指标,偏差情況也還好,并且,看起來也并不會誘發他今晚無法抑制的內出血。”

“是,我們也緊急采血送檢。剛剛到醫院時,血小板低得驚人,可是半個小時前送檢的樣本顯示,血小板已經恢複到了正常水平。我們擔心,如果情況的好轉是因為輸血造成的,而潛在病竈沒有被發現,無疑是給病人留下了一個定時炸彈。”

許路遙點頭:“我明白,他之前一直在啓明醫院治療,那裏有他所有的就診記錄,等情況稍微穩定,我們會把他轉回啓明。”

一旁的護士遞上來一個板夾,上面詳細記錄了急救過程,需要許路遙簽字确認。

在他翻看板夾上的紙頁時,醫生說明了一下江修的情況:“病人的出血量很大,奇怪的是,除了胃部有活動性潰瘍出血外,找不到他髒器滲血和血小板驟降的原因。急救過程中病人的一度心髒停跳,血壓消失,但現在已經搶救過來了。我們建議再觀察一段,等生命體征穩定後,再轉院治療。”

“明白,謝謝。”

許路遙簽完字将板夾遞回給護士,腳下一軟,差點摔下去。幸而程盛一直陪在他身邊,眼疾手快地把他撈在懷裏,拍撫他的脊背安慰道:“好了好了,醫生都說沒事了。”

一口氣長長舒下去,許路遙這時候才把臉埋在程盛肩上流眼淚。

江修還在深度昏迷中,他住在ICU裏,外人無法進去探望,可許路遙放不下心不肯走。程盛無奈,去車上拿了一件幹淨的外套和毯子,讓許路遙把沾滿了江修血跡的衣服換下來收好,拿毯子把他裹着,緊緊摟在。

許路遙這個人看似沒心沒肺,其實比誰都要重感情。他跟江修是從學生時代就建立的友誼,工作多年,越是見多了口是心非虛以委蛇,對這樣的情誼就越是珍視。

程盛看着懷裏的人濕漉漉的睫毛,心疼極了,卻無能為力,最後只能拿手擋住許路遙的眼睛,邊用掌心的熱氣烘幹他睫毛上的水汽,邊輕聲哄着:“乖,睡一覺,醒過來就沒事了。”

許路遙縮在程盛懷裏抽着鼻子,悶聲道:“我害怕。”

“江修就算舍得丢下我們,也不會舍得丢下方雲晚的,放心吧。”程盛像母親哄睡孩童一般,隔着毯子輕輕拍着許路遙的背。

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困倦就會一點一點侵襲而上。

在程盛堅實的懷抱裏,許路遙漸漸昏昏欲睡,他輕輕打個呵欠:“程盛,江修醒了你要喊我……”

“嗯。”

許路遙的眼皮徹底耷下來,攥着程盛的衣角,喃喃道:“你要記得,你之前答應我的要遵守公序良俗,做個好人,你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不許學江修,吓唬人……”

程盛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耐心地回應他:“對,答應過你了。”

得了這一句回應,許路遙才能徹底安心睡去一般。程盛覺得懷裏一沉,許路遙的頭垂落在他胸口,柔軟微溫的氣息悠長地噴到自己的脖頸間,他摟緊了許路遙。

這是帶他走出黑暗的人。

這是他的燈塔,他的方向,是他的起點,也是他的歸處。

作者有話說:

醫生和小許的對話都是瞎編的,千萬千萬別較真——

這章應該還是有點信息量的?

雖然修修虐,但是小許跟程盛應該還是挺甜的?

另外,前面的部分會修改一個小小的地方,安安沒有外婆了,本來安安的外婆是後面一個情節的工具人,現在不需要這個情節了,就讓她不存在吧,不然小方确實不大方便領養安安——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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