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斬草 ◇

不是你的,強求不來的。

安安被允許出院的時間比江修要早,江修把吳阿姨又請了回來,讓安安住到嘉和府的房子裏。

以江修如今的身體狀況,日日往返于半山別墅和頌文集團,簡直是癡人說夢,而有方雲晚的前車之鑒,讓安安一個人住在半山別墅,他也實在不放心。

所幸種種跡象表明,他們需要當心的人是宋铮,至少沒了傷人的暗箭。

稍微得空,江修就會去看望沈彩萍。

事情已經過去一周多,無論是江修,還是方雲晚的父母都不肯放棄尋找。

但他們也漸漸接受,尋找方雲晚是一項漫長而浩大的工作,絕非一夕之功。大海一望無際,他們甚至也做好了再也找不到方雲晚的準備。

由于沈彩萍在隅城觸景生情,過度悲傷,方濤最終決定先帶沈彩萍回寧遠,将這裏的事拜托給了江修。

海上搜索沒有進展,江修将搜索的重心放到海岸沿線的居民區。

他見過打撈上來的汽車那空蕩蕩的車廂和敞開的車門,既然方雲晚可能不是存心求死。

既然人不在車裏,那是不是存在一種可能,在汽車滾落山坡時,方雲晚已經從車裏逃出來了,或者在車子墜海的瞬間,他就被沖出車廂,随波逐流。

那麽,也許海岸沿線會有人見過他。

可是,和當年白銘自殺時一樣,沒有人再見到過方雲晚,只是漸漸有一些衣物被卷到岸邊,經過那天見過方雲晚的人的辨認,從顏色到質地,都與方雲晚那日的衣着十分相似。

與此同時,江修一邊與許久不見的私人偵探曾頃取得聯系,雇他着手調查自己當初中毒的事以及方雲晚的這起意外,希望能找到宋铮意圖謀害自己和方雲晚的證據,一邊要求頌文內部調查組加緊對昭陽地産的調查,早日清理掉昭陽地産和蛀蟲。

他自知這身體千瘡百孔已經走至末路,只希望能在自己死前,能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于是不眠不休,像是要熬幹心血般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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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做的事太多,但他清楚,他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

不知不覺間,方雲晚已經失蹤了快一個月。

同意撤走海邊的搜救隊那天,江修破天荒地讓徐章退掉自己第二天的日程。

第二天淩晨,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天還沒亮,就叫了輛車出門去。

許路遙花了整整一個白天,才在海邊找到江修。

找到江修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冬天的落日并不奪目,橙黃色的餘晖沒精打采地耷在海面上,被獵獵海風吹得破碎。許路遙看見沙灘上立着一張椅子,椅子上坐着個裹着厚重羽絨服的人,他面前架着一張畫架,腳邊堆着幾管顏料。

很可能他已經在這裏坐了一天,可畫布上只簡單畫了一輪紅日。

于繪畫一事上,江修實在沒有什麽天分,一幅海上日出,線條走得歪斜曲折,連調出來的顏色都是暗的,一點看不出朝陽的蓬勃。

許路遙正想喊他,卻見江修手裏的顏料盤在他不自知時傾斜了,紅色顏料緩慢流淌出來,一滴一滴滾過他的羽絨服外套,落到金色的沙灘上。接着,江修手裏的畫筆猝然落地,他的身子晃了晃,緩緩側倒下去。

“江修!”

許路遙快步上前,在江修倒地前堪堪接住他。

在這裏吹了一天的海風,江修渾身都是冰涼的,皺着眉頭沉沉地喘了幾口氣,睜開眼睛看見許路遙,腦子還有些發懵:“你怎麽來了?”

許路遙沒有同他解釋太多,只試着扶他坐起來,問他:“能走得動嗎?我的車開不進海灘上來,我扶你過去。”

江修卻只關心:“我的畫。”

“我先扶你去車上,再回來收拾這些。”

邊說着,許路遙邊把江修扶起來。而江修在起身後,示意許路遙把他扶回畫架旁。

這時許路遙才注意到,畫板右上角的大夾子将一張糖紙牢牢夾在畫板上。

那是一張已經泛黃的糖紙,款式十分古早,糖紙上也是一幅海上日出的圖案。與江修的畫不同,那張糖紙方寸之間的那幅圖筆觸雖顯稚嫩,色彩卻比江修的畫要濃烈鮮豔得多。

江修将那張糖紙取下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金屬名片夾,将那張糖紙小心翼翼地收進去,才對許路遙低聲說:“走吧。”

許路遙隐約猜到那張糖紙與方雲晚關系匪淺,可江修沒說,他也沒敢問,把江修是送回車上後,立即折身返回沙灘上收拾了折疊椅與畫架,馬不停蹄地把江修送回家去。

之後,江修就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到工作上。

他每天給自己安排了大量會議,通過大大小小的會議,對頌文集團各個模塊的當前業務情況進行了完整全面的了解,再分頭找相關負責人溝通管理思路。多項審議中的制度文件,也被江修加急推進,有時一天之內,集團會由上而下地發布三四項管理制度。

頌文的員工敏銳地覺察到山雨欲來的氣氛。

而比員工敏銳的,還有投資者。

上市板塊的股價最先出現波動,而後各個板塊的投資者接連都要求高管對于集團內頻繁的制度調整做出解釋。

于是,江修的日程裏又多了許多項待辦事項,他那少得可憐的休息時間,又被拿出來應付這些精明得腦袋都要發出光來的人。

他本就是個大病未愈的病人,哪裏承受得住這樣高強度的工作。終于有一回線上直播的投資者問答會,會前一個小時,江修突發心髒病後,毫無預兆地大量咳血。

那是一場面向公衆投資者的直播,頌文集團總經理将會出席的消息早已經放出去,無故缺席,又不知會翻攪出什麽謠言來。因而,江修只同意暫時在會議室旁的小房間吸氧輸液,無論如何也不肯上醫院。

這樣的情況,許路遙自然被叫來急救,給江修打了強效藥物後,他放心不下,留在現場待命。因而,他有機會近距離地目睹江修勉力支撐着用一個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問題打回去。

許路遙聽不懂那麽多發展戰略,管理思路,但他覺得江修的回答都不過是借口。

真相,只不過是江修急于完善頌文的管理制度,令它不再依靠管理者的個人能力,而是進入根據制度自我管理的良性循環。

這本是江修接手頌文以來一直在逐步平穩推進的,可為什麽突然這麽急迫激進呢?

其中原因,許路遙恐怕比江修自己還要清楚。

街上挂起了紅燈籠,大街小巷開始彌漫開年節的氣氛時,昭陽地産的官方公衆號公布了南湖項目事故的調查結果,調查組同步向執法機關提交了近幾個月來取得的項目公司若幹人員與施工方相互勾結、以次充好的證據,相關涉事人員當即被帶走調查。

這是一派平和和歡騰裏,激起漣漪的一顆石子。

年節将至,無心工作的人對此事展開了熱烈讨論,頌文內部更是衆說紛纭。

因為江修近來大動作頻繁,提了不少年輕有為的中層幹部上來,而涉事人員中又不乏在頌文多年的老人,有人說江修多年前便大刀闊斧地搞革新,此番就是借題發揮,對宋啓君留下的老人趕盡殺絕,也有人說江修咬着昭陽地産不放。

不過是擔心頌文集團日後落入宋铮手中,找着機會打壓宋铮的氣焰……

流傳開的都是那些不着邊際的捕風捉影,拿證據講道理的,卻沒人關心。

而輿論的當事人江修,在昭陽地産的那則調查結果公布後,便再沒有出現過。頌文內外關于江修的傳聞層出不窮,可獨獨沒有人猜到,江修自那天後就病了。

江修因為反複發燒被許路遙勒令入院觀察,入院當晚,便因高燒導致心髒負荷過大,心髒病驟然發作,被送進了急救室。因為此前中毒的影響,江修的各項身體機能都衰竭得厲害,這一場病像是往搖搖欲墜的房屋上壓了一場大雪,幾乎将他壓垮。

保守的治療對江修已經幾乎不起作用,但更為激進的治療方法,又是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無法承受的。許路遙陷在進退兩難之中,艱難地斟酌着平衡點,為挽救江修絞盡腦汁。

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轉眼便到了除夕。

生意人講究,覺得開年就在醫院度過,怕是一整年都要沾染了病氣,病情稍微有點起色,江修就執意要出院回家。許路遙想攔,最終也沒有使勁兒去攔,好像他心裏也認同了這種忌諱一般。

除夕那天,許久沒有下雪的隅城下了一場雪。積雪在地上薄薄地覆蓋了一層,有的地方厚些,是一塊無瑕的白色,有的地方薄,還能隐約看見灰撲撲的地面,整個隅城看上去斑駁得像是一幅被摔碎了一地的拼圖。

按照慣例,除夕那天江修是要回老宅跟宋啓君吃飯的。

江修回到宋家老宅時,宋铮已經到了,正陪宋啓君在廳堂裏喝茶,不知聊了什麽,兩個人笑得熱鬧。

江修走進廳堂,像是一捧雪劈頭蓋臉砸下來,熱鬧的氣氛冷凝了幾分。

他不得不承認,為人處世上面這件事,宋铮要比他有手段得多,好像什麽人都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

相比之下,江修的能力匮乏得可憐,一個方雲晚就令他焦頭爛額。

晚上的那頓團圓飯也是不冷不熱的。江修回老宅時一慣話少,如今病得厲害,更沒有心力去與宋啓君、宋铮應和周旋,索性不說話。一頓飯下來,餐桌上的氛圍,克制,禮貌,而疏離。

宋啓君年紀大了,比年輕時更想看見一家人其樂融融和睦融洽的場景,難得的對江修分外慈愛,沒話找話:“小修最近又瘦了?是不是年底太辛苦了?”

這樣的問話在江修與宋啓君打交道的數十年裏出現的頻率并不高,以至于他愣了一會兒才「嗯」了一聲作為回應。

想了想,又接着說下去:“之前看中了個機靈的新人,想提上來做秘書。可這個人後來不見了。”

江修是在回答宋啓君的話,可眼睛卻一直緊緊盯着宋铮:“說起來,這個人小舅舅應該也認識,叫方雲晚,聽說他入職第一天,小舅舅就請他去你辦公室喝茶。”

“是啊,是個在建築設計方面很有想法的年輕人,還是隅城大學建築系的高材生,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大學畢業後,并沒有從事建築設計方面的工作。”宋铮笑容無害,一副誠心誠意提問的模樣,“小修,你面試他的時候有問過原因嗎?”

“沒有。”江修神色冷淡,“這個人最近不見了,你又這麽欣賞他,我都懷疑你是不是使了手段,把人從我這裏給挖走了。”

宋铮笑笑,意有所指:“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不來的。”

作者有話說:

周六應該就能有點小方的消息了,周六見啦-感謝在2022-04-05 20:22:27-2022-04-07 22:05: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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