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家裏添丁

蘭香是臘月十五早上肚子痛發作的，已經生了三胎的她知道可能當天要生孩子了。

她起床後，告訴文珍，讓文珍向生産隊幫她請假并去請接生婆，文珍讓志焰去向闊嘴旺幫蘭香請假，自己扭着小腳去龍頭灣村請接生婆。

接生婆也是一個裹了小腳的老太太，等文珍和接生婆兩個小腳老太太搖到家時，蘭香已經把小孩生出來了。

孩子的臍帶是蘭香自己剪的。蘭香看到文珍和接生婆遲遲還沒來，提前讓志焰燒了一鍋開水，把剪刀丢進去煮，當她感覺馬上就要生時，用臉盆舀了一盆開水端進了廂房，把那把煮了的剪刀泡在那盆開水裏，然後快速地把孩子的衣裳收拾好放進被窩裏捂熱，并讓志焰鏟了滿滿的一盆碳火放進廂房裏。

孩子生出來後，蘭香快速地給孩子剪臍帶、給自己換了一條褲子後，喊志焰打一盆熱水進來，好讓她給孩子擦洗穿衣裳。

志焰在廂房外聽到孩子「哇哇」地哭，哭聲很宏亮，禁不住興奮地扯着嗓門問：“蘭呢，是個小嗎？”

“蘭呢，是小還是女？”

蘭香忙得還沒來得及注意這個，聽到志焰喊才把孩子抱過來一看，發現是個男孩，于是答道：“是個小！”

志焰一聽是個小，“嘭”地推開廂房門說：“蘭呢，你快點進被窩裏，不要凍到了，小孩讓我來弄。”

志焰不是用熱水給小孩擦洗，而是把自己的衣裳解開，讓小孩貼着自己的胸前肉，再把衣裳合過來把小孩捂住，用自己的嘴巴把小孩鼻子裏、嘴巴裏的粘液吸出來吐到火爐盆裏，吸完後抱着小孩去那邊廂房裏，和小孩一起鑽進被窩裏。

志焰把自己和小孩捂在被窩裏直到接生婆來給小孩擦洗穿衣。

接生婆從志焰的懷裏接過小孩，看到小孩被捂得一身紅撲撲的，說：“你這樣要不得，時間長會把孩子閉了氣，很危險的。”

“唔，沒事，你看我家小呢一身通紅多好啊！”志焰對接生婆的話很不以為意。

文珍到家後，給蘭香打一碗紅糖水，讓蘭香喝了後，來給接生婆幫忙。

她一邊幫忙、一邊不停地念叨着：“我家寶呀！我家寶呀！我家心肝寶啊！”「我家種啊！我家好種呢！」……

第三天天還沒亮，文珍和志焰就起床了，文珍扭着小腳去龍頭灣村請接生婆來給孩子「洗三朝」，志焰在家裏燒水煮端陽艾，燒鍋弄飯、打子下面（婺源話把「蛋」稱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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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生婆到後，先吃了一小碗熱乎乎的雞蛋面後，才開始用端陽艾水給孩子「洗三朝」。

「三朝」洗禮完後，文珍給接生婆塞了一個「紅紙包」後送她到村口。

志焰在家門口放了一把沖天炮，又放了一大串小鞭炮後，去縣城文珍的表姐家，請她幫忙給德紹拍電報。

德紹從南昌買了兩斤紅糖、兩瓶雪梨罐頭、一斤蜜棗和幾尺花布回來。

在回來的路上，他想自己總算有香火傳人了，再也不用為此而背包袱了，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并且下定決心還要再生，不能讓單傳的局面延續，他對此信心百倍、志在必得！

他不停地猜想自己的兒子會長得什麽模樣，兒子會不會長得很像他？

開心地展望着要怎樣培養自己的兒子？兒子長大後會不會很有出息？

德紹的想法太多了，一時間根本理不清頭緒，不過他已經給孩子想好了名字了：姬開虎，小名叫大虎。

德紹到家後，從蘭香懷裏接過大虎抱在手裏，樂呵呵地笑着左看右看，看了好大一陣才蘭香說：“蘭呢，這小子将來估計有力點份喽，你看他身子骨粗壯得很！”

“你敢情是在南昌吃癡了喽，才生幾天呀，你就知道他将來力大不大？”

蘭香覺得他回來只顧着自己的兒子，對她卻不聞不問的，心裏多少有點不暢快。

“咦，你怎麽這樣講話呢？你不懂，孩子将來的身子骨一生出來就可以看出個大概來。”德紹看了蘭香一眼，接着說，“我給你扯了幾尺花布來，還有雪梨、蜜棗、紅糖。”

“我才不希圖這些東西呢。”蘭香看了一眼德紹放在屜桌櫃的東西說，“吃的你拿去給爸媽他們吧，花布倒時可以給兩個女做衣服。”

“要拿給他們的話，到時你拿去給他們吧。”德紹把大虎放進被窩裏還給蘭香問道，“奶水足不？”

自生華娣以來，蘭香的奶水一直都足夠孩子吃，蘭香看了德紹一眼沒有答他的話，在她的記憶裏，德紹好像是第一次這樣樂呵呵地抱起孩子來仔細地端詳。

吃晚飯時，志焰對德紹說：“看來我老子在汪廟塢總算睡安穩了，馬上就要過年了，天氣冷得很，明天你我一起去把他的墳堆一下，就當給他再蓋一床棉被，讓他睡得暖和一些好過冬。”

“不是清明前才堆墳嗎，怎麽現在去堆呢？”德紹說，“如果要堆的話，就把幾個墳都堆一下，要加棉被就大家一起加。”

志焰說：“那還不好？”

第二天，文珍早早地做好了早飯，志焰和德紹吃過早飯、帶上午飯，各在腰間系一把鐮刀，扛一把鋤頭一把鏟子上山去堆墳，把志焰的爺爺奶奶、父母親和哥哥嫂嫂的墳都堆上了新土，直到天黑前才回家。

蘭香生華娣時奶水就足，華娣吃不完還要供蓮枝家的家寶吃，生了大虎後，文珍高興得把家裏最能下蛋的那只老母雞抓來讓志焰殺了，清炖起來給她吃，奶水更充足了。

大年二十二殺年豬時，德紹把兩只豬後腳留下也清炖起來給蘭香吃，德紹長期不在家，蘭香平日裏要幹很多重活，所以味口好、消化能力也強，兩只豬後腳兩天就吃完了，奶水又濃又多，有時大虎吃飽了，把奶頭丢了，那奶水還不停地往外冒。

蘭香生前三個孩子時都沒有坐月子，生大虎時，文珍勸她坐月子。

蘭香不願意坐月子，對德紹說：“建英、連英已經明白很多事理了，不能做過份了，要一碗水端平。”

德紹覺得蘭香說得有道理，所以幫忙蘭香勸文珍。

到年三十大早上，蘭香就出房門來幫忙，和大家一起包粽子、做清明果、蒸籽糕。

那天晚上年夜飯除了肉果、粉蒸肉、粉蒸菜和清蒸荷包紅鯉等常規的菜外，多了一盆豬頭蒸蘿蔔砣。

文珍把整個豬頭開邊洗淨後，仍保持整體形狀立在搪瓷臉盆中間，再把蘿蔔切成小方坨鋪在臉盆裏，加鹽加辣椒粉加醬油蒸了一下午。

吃團圓飯時，德紹看到一滿盆的豬頭炖蘿蔔砣，不解地問：“媽，這是什麽菜，這麽多蘿蔔坨。”

文珍說：“嘿，就是要坨坨多呢，坨坨多才人丁旺！”

過完年到正月初十了，蘭香看德紹一直閉口不提去南昌的事，忍不住問道：“都初十了，馬上就要過元宵了，你怎麽還不動身呢？”

不想德紹卻反問她：“動身去哪裏？”

蘭香說：“嘿，能去哪裏呀？南昌你不去了嗎？”

德紹說：“不去了，跑到那裏去砍毛竹，又不發癡，要砍毛竹平山林裏多的是，再說了那點工資還如在家裏供雞。”

蘭香聽德紹說不去南昌了，心裏自然高興，并說：“不去也好，建英、連英要人帶，現在又有了大虎，還要供豬，他們兩個老人忙不過來，你不出去，家裏多個照應。”

德紹說：“是啊，我看村裏很多人家都從雲坦裏挖磚來築新屋了，我們是不是也要考慮一下。”

蘭香說：“咦，現在才知道哈，前年過年的時候你是怎麽說來的？都這個時候了，雲坦裏連一塊整塊的磚都找不到了。”

當時蘭香提議到雲坦廢墟裏去撿磚為将來起新屋做些準備，德紹是這樣回她的：“我又沒兒子築屋幹什麽？”把蘭香問得火冒三丈，但又無言以對。

正月十八滿了燈後，德紹買了三頭小豬崽回來，還跟文珍說等家裏的母雞要趴窩時讓它多孵點小雞。

生産隊開工以後，盡管文珍和志焰都力勸，但蘭香還是和德紹一起參加生産隊的勞動。

蘭香每天早早地給大虎喂飽奶後，和德紹一起去自留地裏挖刨一陣，等生産隊開工後和村人一起按照生産隊的安排，參加集體勞動。

文珍上午、中午和下午都要把大虎背到田裏去找蘭香喂一次奶。

生産隊歇工後，蘭香和德紹挑着簸箕去雲坦廢墟裏挖揀磚塊。

雲坦廢墟裏好的磚塊早就被河邊村、依山村的人揀完了，蘭香和德紹只能矮個子中選高個，把稍微大塊一點的磚頭都挑回來堆在屋子東側。

德紹家屋子東側是一塊由林子延伸過來的荒地，原來長滿荊棘、葛藤和蒼耳等，這片荒地離林子的中心有點遠，且上面沒有高大的樹木，志焰在這片荒地上刨刨挖挖，種點菜、栽幾棵棗樹，村裏也沒有人管，因為在大家的心裏這塊荒地不能算作風水林的一部分，志焰的行為不會影響村裏的風水。

德紹把磚頭堆在這裏，是想進一步把這塊由志焰開荒出來的地坐實，将來好在這裏築新屋。

春去冬來，德紹和蘭香在雲坦的廢墟裏堅持挖了一年多，屋子東側荒地上的磚頭堆了兩座小山，從廢墟裏刨出來的銅錢裝了滿滿的兩大罐頭瓶。

大虎出生時，德紹從南昌買回來兩瓶雪梨罐頭、一斤蜜棗，蘭香說雪梨罐頭止咳潤肺、蜜棗養血，于是把雪梨罐頭拿給了志焰，把蜜棗拿給了文珍。

志焰吃完罐頭後，兩個罐頭瓶不舍得扔，結果剛好被德紹拿來裝了銅錢。

除了挖了兩罐頭瓶銅錢外，他們還從廢墟裏開墾出來幾塊菜地。

德紹對蘭香說：“估計雲坦裏再也挑不出像樣的磚頭了，要不從今以後，你歇了工後到田間地頭去揀磚，我就上山去砍木料。”

蘭香說：“好是好，只怕揀不了多少，這點磚離起屋還差得遠。”

德紹說：“是啊，但不這樣，又有什麽其它的好辦法呢？只有這樣了，事情都是邊做邊像的。”

此後，生産隊歇工後，蘭香就挑着簸箕到河邊村、依山村、龍頭灣村、塔底村的田間地頭去揀磚，德紹系着一把鐮刀去木塢的山裏砍木料。

二虎出生前，蘭香又撿了兩大堆磚頭；

到懷上成虎時，蘭香才差不多把磚頭撿夠，德紹也差不多把木料攢夠搬回來堆在屋子東側的地裏。

二虎比大虎小近兩歲，德紹給他取名為延虎，成虎比二虎也小近兩歲。

德紹從南昌回到河邊村後的第三年，南昌機械安裝公司就恢複生産了，公司裏來人來函到縣裏，商請将原來辭退的那批有基礎的工人重新召回去。

縣裏有關部門拒絕出面聯絡，說：“這些人不能讓你們再召回去了，縣裏的生産建設需要這些正勞力，更為重要的是我們也要發展工業，這些人正是我們所急需的技術人才。”

公司的人沒辦法，只好自己尋訪，他幾經周折找到了德紹。

德紹聽說公司恢複生産了，工資待遇也重新提上去了，動了重回南昌當工人的心思，但是想到二虎剛出生、自己的新屋還沒起起來，還有聽說縣裏要發展工業并且把他們當技術人才來看待，所以就回了南昌方面，一邊和蘭香操持着家庭、一邊随時等待着縣工業的「召喚」。

到成虎出生後，德紹也沒有等來婺源縣工業的「召喚」。

這些年裏，他每天起早貪黑，忙了自家的，忙生産隊裏的；

忙了生産隊裏的，又要忙自家的，只要兩眼一睜就得不到一下歇氣的機會，比較起來，遠沒有當工人的工作生活有規律，收入更是差得遠，可是南昌已經回不去了，縣裏也沒有人「召喚」他，他知道這一輩子再也沒有當工人的機會了，心裏不免有後悔失落，但想到蘭香接連為他生了三個兒子，馬上就由憂轉喜、幹勁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