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真理
得知謝重錦将他們談情說愛那點兒事到處宣揚, 陸雪朝起先是羞惱,惱中帶着點甜,不由就彎起唇角。借飲茶的動作掩飾下一點臉紅後, 卻又品出一絲苦來,嘴角的弧度慢慢斂下, 連着垂斂的眼睛也有些紅。
太過聰明有時候也不好。若陸雪朝笨一點,就只會為謝重錦幼稚秀恩愛的行為暗暗甜蜜高興。
偏他一顆心七竅玲珑, 又太過了解謝重錦,總會忍不住深思。
謝重錦從不掩飾他對陸雪朝的喜愛,但也不是見到個人就愛炫耀的性子。過猶不及,旁人聽多了會厭煩, 這道理謝重錦不會不懂。
但他還是一遍遍地将“他愛陸雪朝”這件事, 烙印在每個人心上,加深無數次,讓任何人都忘不掉。
因為他怕最後忘掉的人是他自己。
陸雪朝知道他們的世界有很多“真理”,是約束他們的規則,是控制他們的黑手。
比如登基後,謝重錦一定會身不由己。
比如被打入冷宮下令賜死, 陸雪朝一定無法反抗。
比如陸雪朝被施巫蠱,就一定會死。
這些“真理”在天書上有另一個名字, 叫做游戲設定好的程序。玩家能操縱他們,這些程序才是罪魁禍首。
謝重錦有一條違背世界規則,颠覆游戲設定, 只存在于他心中的真理。
他愛陸雪朝,這是他唯一認定的真理。
他在害怕有一天他會被世界規則徹底抹滅意識, 忘記這件事。這并非杞人憂天, 他已經被控制到這種程度, 誰能保證哪天不會意識徹底消失,只留下一具被人操縱的軀殼呢?
所以他要昭告天下,在那日到來後,讓所有人都來提醒他,告訴他。
他對着別人一遍遍地訴說,就是在對未來可能不再有自我意識的自己說——
就算你被扼殺了意識,你被看不見的規則徹底控制,也請你一定要記得這條真理:你愛陸雪朝。
這麽一想,陸雪朝便高興不起來,只覺得很酸澀難過。
看似幼稚的秀恩愛行為下,深藏着那樣深的恐懼。懷允究竟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去一遍遍地告訴別人“我愛他”呢?
這就像一把裹着蜜糖的刀,狠狠剜在陸雪朝心上。
他慣會收斂情緒,放下茶盞的時候,神情已恢複如常。看不出喜色,也不見悲傷。
花顏敏銳地察覺出皇後興致不高,停止了嬉笑。
室內有一瞬鴉雀無聲。
柳雁聲見狀,終于提起正事,命宮人呈上賬冊與鸾印。
“殿下,陛下曾賜臣協理六宮之權,打理後宮事務。今皇後殿下歸位中宮,自當掌理六宮,臣自請卸任,交還鸾印。”
對于放權一事,柳雁聲沒什麽留戀,只覺得解脫。
後宮本就是由皇後掌管的,過去中宮無後,偌大的後宮不能沒人管,才落到柳雁聲這個貴妃頭上。天知道他入宮只是想更好地庇護鶴洲,結果一不小心位置爬得太高,得了協理六宮之權,能與鶴洲獨處的時間少之又少,一整天淨處理後宮賞罰、宴會、賬目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兩個妃子吵架也要他來管,後宮出了下毒陷害案也要他來查。更別提國庫空虛後明顯入不敷出,陛下還要為寵妃一擲千金大興土木,拿着國庫裏的東西胡亂賞賜,柳雁聲勸也沒用,簡直想撒手不管了。
他是來宮裏找愛人的,不是來幹活的!
這下皇後可以接手這筆爛賬,柳雁聲直呼救星。
陸雪朝看着宮人呈上來的東西,将賬本收了,鸾印沒收。
皇後使用的是鳳印,昨日就送到他宮裏。貴妃使鸾印,本就是輔佐皇後治理六宮。柳雁聲将鸾印交還,無非是不想再幹任何活。
陸雪朝潔白外表下心黑得不行,怎麽可能放過壓榨柳雁聲的機會。
能讓他盡心盡力為之謀算的只有謝重錦,其他人在陸雪朝眼裏都是可以利用的。再說了,又不是要算計他們的命……
抛開別的不說,柳雁聲能力是真的強,心裏再不情願,這三年也将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換個能力平庸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把這爛攤子擺平。
現今正是用人的時候。陸雪朝既要顧前朝,又要顧後宮,這麽個得力幫手,想撒手不幹,必不可能。
“貴妃協理後宮有功,鸾印繼續收着罷。”陸雪朝柔聲道,“宮務繁多,今後也有勞貴妃。”
柳雁聲推拒道:“臣本是替殿下代勞,而今殿下合該掌理六宮,請殿下收回鸾印。”
“有貴妃幫忙,想來本宮也能輕松許多。”陸雪朝不輕不重地推了回來。
柳雁聲還想推辭,陸雪朝忽地掩嘴輕咳兩聲,眉頭蹙起,顯得蒼白的容色愈發病弱可憐。
那風華無雙,琉璃易碎的模樣,再鐵石心腸的人看了都要心疼。
陸雪朝身子不好,整個後宮都知道。畢竟陛下是如何給常常生病的皇後殿下喂藥的故事也是衆所周知。
這麽嬌弱的身子,怎麽處理得了冗雜的宮務?
一時間所有妃子譴責的目光都落到柳雁聲身上。
花顏:怎麽能累着大美人呢?沒見他都咳嗽了嗎!
秦玉龍:雪朝哥哥需要休息,無條件站雪朝哥哥。
赫連奚:他自己都病成那樣,還關心我水土不服,讓我請太醫,他人真好,我得為他說話。
傅惜年:我們讀書人的楷模,我必然向着他。
王以明和林蟬枝:他美,他說的都對。
連沈鶴洲也投來不贊同的目光:殿下病弱成那樣,你就是替殿下分憂又如何?
柳雁聲:“……”
他能自請降位嗎?不當貴妃行不行?
柳雁聲看向榻上那名我見猶憐的病弱美人,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角度,陸雪朝對他挑起一絲懶散溫和的笑,是計謀得逞的味道。
但并不令人生厭。
是那種明知道被對方算計,也只能心甘情願入套的感覺。
柳雁聲閉了閉眼:“……臣領命。”
論蠱惑人心,陸雪朝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皇後殿下的腹黑算計,還有奇奇怪怪的人格魅力……他今日算是領略了。
–
請完安,交接完掌理六宮之權,一名宮人突然匆匆進屋。
見了一屋子後妃,宮人腳步一頓,走到陸雪朝身邊附耳道:“殿下,陛下正在來重雪殿的路上,聽說今日陛下在朝上大動肝火……”
話音未落,一道绛紫身影就大步踏入重雪殿。謝重錦俊美的臉上布滿陰沉,滿身掩飾不住的怒火。
衆妃連忙起身行禮:“參見陛下。”
謝重錦沒想到這麽多人還在,神情一頓,壓抑着火氣道了聲“免禮”。
陸雪朝剛要起身,就被謝重錦阻止:“清疏不用起,以後對我也不用行禮。”
這話是當着所有人面說的,且那語氣瞬間就柔軟放輕了,連一絲火氣都找不着。
翻臉比翻書還快。
衆妃:“……”
又被狠狠秀了。
合着同樣是免禮,對他們只是客套,對皇後才是真的免禮。
他甚至連個“朕”的自稱都不願對皇後說,完全不裝了是嗎?
真是聽一萬個帝後愛情故事,都沒有親眼所見來的震撼。
陸雪朝就也仍安安穩穩坐着:“陛下在朝上生氣了?”
“朕哪兒是生氣,朕是在受氣。”謝重錦在上首另一側坐下,也不管桌上的茶盞是陸雪朝用過的,拿起杯子就将剩下半盞茶一飲而盡,清冽茶水入喉,才算勉強消氣。
“以為朕三年沒上朝,被蠱蟲掏空了腦子,一個個都敢糊弄朕。”謝重錦冷笑,“六部不知養了多少蛀蟲,到如今見朕要一筆筆清算,就開始官官相護,妄圖瞞天過海,真把朕當傻子。”
柳雁聲适時開口:“陛下既要與皇後殿下議事,臣等先行告退。”
名義上他們還是皇帝的後妃,後宮不得幹政,只有皇後才能輔政。
“你們也留下聽着。”謝重錦并不避諱。後宮個個都是人才,這些朝事他們知道才好。
陸雪朝聽了一會兒,聽明白了。
起因是玩家操控期間揮金如土,讓工部大興土木,把錢都花在造奢華宮殿上,至于正事,那是一件沒幹。防禦用的城牆年久失修,才會被敵國輕易攻破。百姓需要的水利田地工程也全都沒有,才會年年鬧災,不是水患就是幹旱,糧食産量也嚴重不足。
謝重錦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停止行宮建造,将經費改為修水利工程,與城牆建築,避免內憂外患。
結果工部的人說沒有多餘經費,讓他們給出明細,又個個支支吾吾,一問三不知。
謝重錦哪能不知道,這是被人中飽私囊,給貪了。
有一就有二,謝重錦又抽查了其他五部,結果讓他生生氣笑。吏部的官員調動,禮部的科舉考試,戶部的財政收支,兵部的軍饷發放,刑部的司法刑獄,全都有貓膩。
賣官鬻爵的,徇私舞弊的,克扣賦稅的,私吞軍饷的,貪贓枉法的……真是群魔亂舞。謝重錦還未徹查,就已能預想到那是一筆多麽龐大的數目,對長黎又是多麽大的打擊。
國庫空成那樣,玩家大手大腳是表象,這些蛀蟲蠶食才是根源。
昨夜謝重錦遣散了一群人出宮,這些蛀蟲裏就不乏曾經那些妃子的父兄,還都是被後妃舉薦,得“謝重錦”親自批允。
當下的長黎皇室,堪稱赤貧。
王以明聽得雲裏霧裏,他一個不學無術的商賈兒子,怎麽就坐在這兒聽起朝堂大事了?
他悄悄問一旁的林蟬枝:你聽得懂嗎?
林蟬枝搖頭:聽不懂。
王以明放心了。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是傻子。
花顏也聽不懂,但不妨礙他知道事情很嚴重,安安靜靜地低頭看自己染成粉白的指甲。
赫連奚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他是聽得懂,卻希望自己聽不懂。如此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探讨他國內政,他聽完真的不會被滅口嗎?
傅惜年、柳雁聲、沈鶴洲、秦玉龍就聽得全神貫注,一臉凝重。前者是讀書人,後者是世家子,對朝事本就有所關注。
傅惜年聽罷,開口佐證:“臣準備科考時,确實聽過風聲,有主考官私下賣題,考生重金求購……”
今年那位狀元就是這麽來的。其實就算透了題,那文章做的也不如傅惜年好。
傅惜年自然不屑這些手段,也想着去告發,但轉念一想,現在去告發,無異于以卵擊石,說不定連考試資格都要失去。等入仕後身居高位,肅清這股風氣,才是真正的根治。
他并非不知變通的人。
謝重錦擡眼:“那主考官是叫孫良賢?”
傅惜年一怔,颔首:“正是。”
他本以為陛下什麽都不知道,如今看來……陛下竟什麽都知道。
“先前東廠查到些證據,他那樣不加掩飾,本就知道他背地裏幹的事。只是那會兒中着蠱,想發落也有心無力。今日朝上朕要徹查,一群人互相推诿含糊其辭,偏他阻撓得最激烈,擺明了有鬼,是個沒腦子的。”謝重錦面無表情,“惹朕心情不快,被當場發落了,也算殺雞儆猴。”
陸雪朝側目:“陛下摘了他的烏紗?”
謝重錦垂眼,沒什麽多餘情緒:“朕摘了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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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