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節

想,道:“再轉一會?”

張起靈點頭,率先朝巷子口走去。

很多時候如此,心心念念盼來的,未必是個好結果。

吳邪追上去,道:“你英文真好。”

張起靈道:“霞飛路上比我好的多得是。”

“我就是覺得好。”吳邪笑起來,撓了撓頭,“下次能不能看中文的。”

張起靈頓了一下,扭過頭來,“還想看?”

吳邪一愣,忙道:“下次我買票。”

張起靈略微一挑眉,笑了:“想看就看。”頓了頓,“票不是問題。”

他的笑轉瞬即逝,吳邪的視線卻在他眼睛上黏了好久。回過神,才道:“你還跟四阿公辦事?”

沉默半晌,得到一個肯定的字音。

——哪天他不要你了,就來找我玩,我陪你玩。

他是這麽說過?到頭來還是他來找他。其實也并不意外,吳邪知道,張起靈這個人,如果他不來上海,他們的人生不會再有交集。

“上海挺好的。”想了很久,就說出這麽一句話。好像在反駁他當年說的“不好”。

張起靈道:“一個人來?”

吳邪聳肩,道:“來念書。老娘不高興,還是希望我留內地,安全。”

張起靈點頭,也不說話。

吳邪又道:“不過三叔想叫我留洋。”

張起靈眯了眯眼,道:“也好。”手伸進褲包裏,摸出一包玉堂春,抽出一支銜到嘴裏,點上。吳邪想要,又想起船上那胖子說的話——雖然張起靈應該不會那麽說。覺得和張起靈隔了一條溝,但這時候,他以為溝裏的水僅僅是年齡。

電影結束,兩個人走了段夜路。

重新披上大衣,手揣進口袋裏保暖,身子變得沉重,每一步都遲緩下來,不長的街,卻仿佛沒有盡頭。時間像只沙漏,把那些零散的,無關緊要的小情緒濾去了,讓他以這樣一個形象重新站立在張起靈面前。但他明白,很多東西還沒有變,沙漏的內壁黏了水,把一層沙黏在內壁,黏在心口,時不時發癢,卻撓不到。

居然是張起靈先開了口。

“打算留下來?”

吳邪盯着路面,過了一會,才道:“年過了就開始工作,教書。”

張起靈道:“教書?”

吳邪點頭。

沉默片刻,張起靈道:“去內地好些。”

吳邪笑起來:“現在內地上海有什麽區別?”

張起靈沒了答音。他似乎忘了,吳邪走的第二年,抗戰就全面爆發了——怎麽會忘,他的職責在此。見到吳邪,時間卻仿佛倒回去了,像結了冰的湖面,一動不動——底下的水卻是在流的。

你要好好的。

簡單的五個字串聯起來,成一根魚刺卡在喉嚨裏,吐不出,咽不下,戳得發疼。

後來消停了一個多月,張起靈忙一些吳邪不明白的事,吳邪念他的書。臨近十二月,老癢跟她媽也遷了過來。多年不見,兩個人倒也不生疏,三言兩語又熟絡起來。靠他父親生前的積蓄,母子倆生活還不錯,雖然普通,老癢也有學校上。但積蓄總要耗完,虧了吳三省樂意幫忙,給老癢母親在銀行裏安排了工作。老癢沒事就愛跑吳公館,兩個人實在無所事事,搬條椅子看文錦和太太們打牌,一個下午看下來,能知道不少大上海新聞。要說整個上海最高端的通訊設備,非太太們的麻将桌莫屬。

第一次進百樂門,就是老癢出的主意。

白梨,這個名字近來被女士們念叨得緊——當然是咬牙切齒,恨不能生出一口利齒,将其生吞活剝了的。百樂門的新秀,婀娜的腰肢永遠比女士們生了贅肉的腰摟來舒适,水煮蛋一樣的皮膚更是把太太們暗黃又爬了魚尾紋的臉比了下去。先生們腳底生風,三天兩頭往溫柔鄉鑽,蟄伏在太太們嘴唇之內的潛能被激發得淋漓盡致,千奇百怪的描述都染了毒液,往一個甚至素未謀面的年輕女人名字上反複塗抹。老癢重點抓得好,把惡毒的語句一層一層剝開,揀出最甜美也最真實的果仁——美,百樂門的白梨非常美。他一跟頭栽下去,就打起混進去的主意,突破口當然只有吳邪。

吳邪當然也被女士們的描述掀起一睹芳容的想法,不過想想而已,一直沒點頭。直到在麻将桌上再次聽到張起靈這個名字,和白梨的栓在一起,打了結——紅色的線,挂在吳邪心上。

“早說張先生看不上小姐們,搞了半天,誰都比不上一個白梨。”

“齊太太這話怎麽說?”

“吳太太不知道?”齊太太張大眼,半信半疑,片刻後努起嘴,“跟白梨攪一塊了。”

文錦笑起來,道:“什麽時候的事?”

齊太太盯着牌頓了一會,扔了張幺雞,道:“老爺子沒告訴你?”

文錦道:“他的人,不太跟我說的。我跟張先生沒說過幾句,三省跟他碰頭還多一點。”

李太太道:“我先生說過,張先生中意白梨,圈裏大抵都看出來了。話又說回來,總不會當正太太?”

文錦笑道:“這場子上的事,哪能提這些。”

“你見張先生跟誰這樣好過?”李太太咂嘴,“讨了也好,做個姨太太,關進張公館去——那種賤貨。”

文錦笑了笑,叫吳邪添茶去,待他回來,話題便轉到法國菜去了。

吳邪點頭答應時候,老癢樂得蹭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好話連珠炮一樣打出來,倒也沒問為什麽忽然改變主意,膽子肥了。一直到晚上,吳邪在房間寫了會字,才去敲書房的門。吳三省穿了件浴衣在裏面,不像看書的樣子,在找什麽東西,吳邪也不問,直奔主題。吳三省愣了一下,但到底和吳一窮吳二白不同,随後就笑起來,猛拍吳邪肩膀幾下,目光像把刀,從頭到腳把他刮了幾遍,褪了幾層皮,仿佛看到芯子了,連啧幾聲,道:“小子長大了。”

吳邪懶得辯解,道:“你就說帶不帶?”

吳三省放下一只手上卷成一筒的書,道:“禮拜六晚上,我要見個朋友。你們跟進去老實待着,別亂跑。”

吳邪點頭,笑道:“我不向三嬸說。”

吳三省當頭給他一掌,道:“老子去辦正事!”又埋下頭,湊近他,笑道,“話先說在前頭,進了那道門,萬事別當真。”

吳邪笑起來,道:“我就看個熱鬧。”

吳三省也不再多說,在他頭上猛力揉了幾下,也不知道信了沒有。

吳邪難以描述進百樂門時候的心情。只覺得心像被人緊緊攥着,懸在心口,不上不下。這裏分明存在兩個世界,黑暗像泥濘一樣粘稠,把人包裹在裏面,像只不見天日的蠶蛹。閃爍的彩燈又把人拉入一片眩暈的廣場,酒水裏添了糖,人們臉上是千篇一律的笑,一不小心就會溺死在深海裏。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老癢來前成竹在胸,腰板挺得老直,進來沒走幾步就軟了,大爺樣也被燈光漂了幹淨。吳三省把他們帶到指定位子,就和朋友人手一個舞女鑽進舞池。像兩只羊崽,兩個人窩在位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渾身像生了跳蚤,瘙癢難安,卻又撓不到。後來有舞女來請,老癢壯壯膽就起身跟着走了,吳邪喝了杯紅酒,也不敢再要,一連婉拒了幾個位,後來沒人再來,倒也清淨。

之後來了一段獨舞,一個叫朱莉的姑娘,鮮紅色的大擺裙成了整個場子的焦點,起先吳邪以為是白梨,費了很大力氣擠到靠前的位置,其實也還是看不清五官,應該化了很濃的妝,身子軟得像絲綢。吳邪逐漸往後挪,幾次撞到人,道歉道得嘴酸,索性又停下來,從後面看,柔軟纖細的身子更加模糊,縮成一灣流動的酒水——或者說更像血。

換了好幾個男人去搭舞,最終還是被一個梳三七分,一身白西裝的少爺搶了風頭,為那抹猩紅染上一片雪白。吳邪的心情也由最初的猩紅逐漸被抹淡,逐漸地,被塗上一筆慘白。從恐懼到失望大概如此。

時間一寸一寸挪過去,他已經不抱希望了,還是沒跳舞,其實自己也氣自己——為什麽要怕?張起靈可以,他為什麽不行。

老癢适應力極強,後來再沒回頭找吳邪,跌進溫柔鄉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最後還是吳三省給他揪了回來,兩只崽子在,他也不願意留太晚,和朋友客套一番就帶着人走了。有姑娘一直送到門外,司機已經把車開過來了。讓夜風一吹,吳邪漿糊一樣的腦子也清明了些,眼前卻隐約還有那抹猩紅在跳躍,透了幾絲血腥味。

司機拉開後座車門,側開身等他進去,他沒動,又回頭望了幾眼,老癢便先一步上了車。

聽見吳三省在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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