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節

頭一緊,眉頭擰打起來。白梨忽然道:“這是……”

黑眼鏡道:“吳小三爺。吳三爺家侄少爺。”

“喲,吳小……”

“張先生就是這樣出爾反爾的?”吳邪視線始終在張起靈上,“人背信則名不達。無論您把我當朋友,路人,還是小孩,都實不該那麽做。少了我這樣一條人脈事小,丢了風度事大。既然沒辦法實現,就不要許諾,孩提時代就懂的道理,我想您不會不明白。”

這次,沒有任何一點雜音了。盡管吳邪已經做好準備,如果黑眼鏡這時候笑出來,打得過打不過不論,都要提腿狠踹一腳。幾個人位置很偏,離靈牌有很長一段距離,悼念的人走了一批,又零星來了幾個,窸窸窣窣的低語聲也如退潮般平息下去,好像一支平緩的二胡曲,陳舊的曲調循環往複,再悲的音符也給剝了皮,剩下光禿禿一具骨骼,平淡無光。逐漸的,二胡都要睡了過去——回禮的齊家人也走神了。

張起靈垂下眼睑,好像嘆了口氣,道:“走吧,我帶你去拿。”

都被當孩子來教訓了,他也有這一天。

兩個人并排坐後座,卻各挨兩頭的窗子,中間隔了個空氣造的透明人。吳邪兩只手放在大腿上,十指交叉,大拇指反複摩挲。街道上是游魚般的黃包車和步行人群,轎車像只奢華游輪,從冰冷刺骨的海水上碾過去,排放出滾滾黑煙——上等人在這座城市呼風喚雨,騰雲駕霧。

大概行過一條街,吳邪兩只手交握到一起,挪了挪屁股,稍微坐直,視線從窗外收回來。

“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張起靈雙手抱胸,仰頭倚着靠背假寐,眼皮也沒擡一下,半晌後才道:“抱歉。”

吳邪笑起來,道:“我不會說沒關系的。”

張起靈愣了一下,睜開眼,扭頭看向他。吳邪不再說話,扭開頭繼續看街景。感覺背後那注目光持續停留了很久才撤開,卻是不再有一點聲音了。

吳邪是第一次來張公館。

車在一棟中等小別墅前停下,張起靈吩咐司機回殡儀館等着送白梨,兩人下車,看守的傭人已經把大門開了。吳邪腳下一頓,扭着頭看噴着煙霧的車屁股,欲言又止。張起靈走了兩步,掉頭過來看他。

半晌,吳邪道:“你真的養……”

一聲槍響,吳邪被震得渾身一顫,整個人像被釘在原地,回過神時張起靈已經拽着他鑽進門內,兩聲槍響前後響起,張起靈把他按在懷裏,背貼着門後的牆壁,吳邪視野裏是一灘血,剛剛開門的傭人倒在腳下,瞪大的眼珠子已經失去焦距。一陣聒噪,傭人們倉皇鼠竄,張起靈卻将吳邪按得死死的,身子一轉,把吳邪整個裹在臂彎裏。頭抵在他堅硬的胸膛上,吳邪視野中漆黑一片,被張起靈帶着鑽來竄去,耳邊時而冒出震耳欲聾的槍響——被捏緊的心松了口氣,張起靈有槍。張開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吳邪盡力讓自己像塊便捷的膏藥粘在他身上,張起靈特有的體香從衣襟上鑽入吳邪鼻腔裏,但不容他陶醉,濃郁的血腥味緊跟着混進來,吳邪下意識将手臂收得更緊一些,又怕張起靈透不過氣,稍微松開,頓了頓,又勒緊。

張起靈開槍次數不多,每響一次,吳邪的呼吸就重一拍。他不知道張起靈帶着他躲了多少子彈,只一味地跟着他移,他停便停,他跑就跑。

不久,伴着一聲微弱的慘叫,槍聲停歇。張起靈手臂松開,吳邪也稍稍松了手,卻沒放開他的腰,張開眼,把頭從他胸口上拔起來,才發現已經在樓房大門外的柱子上。後腦勺被輕輕拍了一下,張起靈道:“沒事了。”頓了頓,眉心略微一蹙,“跑了一個。”

吳邪點頭,目光從遠處收回來,這才看見他右臂上的血。

見吳邪臉色霎時冷下來,張起靈左手手掌又移回他後腦勺上,輕輕托住,揉了兩下,道:“先進屋。”

吳邪轉身跟着他進門,傭人們見張起靈受傷,卻不見過于驚訝,管家有條不紊地安排下去,自己去提了藥箱來。張起靈帶吳邪坐到沙發上,一只手還攬着他,手心滑到他肩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像在安慰受驚的小孩。吳邪抿了抿唇,推開他的手,站起來攔下管家的動作,伸手要給張起靈脫西裝,張起靈似乎往後避了一下,又定住身子,任他擺弄。脫了左袖,吳邪手握他的手肘,輕輕緩緩擡起來,張起靈眉心都沒皺一下,西裝和襯衣都破了,血肉模糊。吳邪把脫下的西裝扔到一邊,張起靈已經用左手把襯衣扣解開,吳邪幫着脫掉左袖,到了右袖管就麻煩起來,子彈似乎是劃過去的,但擦得很深,傷口處肉裹着粘稠的血輕微翻起來,碎裂的衣布攪在血肉上,吳邪揉了揉眼睛,從管家手裏接過鑷子,他的手有些抖,像風燭殘年的老人,鑷子尖頭懸在傷口上方良久,像被線扯住一樣,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

直到張起靈的手覆過來,要搶鑷子。

吳邪躲開了,吸了口氣,聽起來像感冒。

張起靈牽了一下嘴角,笑意稍縱即逝:“吓到了?”

吳邪又吸了口氣,皺眉,聲音很沉:“不要把我當小孩。”

張起靈沒說話了。

吳邪定了定神,使勁眨了兩下眼睛,直到手的顫抖輕了一些,才把鑷子落下去,像從沙堆裏跳出細石子,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把碎片從傷口上慢慢撕下來,一邊觀察張起靈表情,但一無所獲,太平靜了,仿佛這只手不是生在他肩膀上。

張起靈一個眼神示意,管家轉身要離開,又給吳邪叫住。

“我沒經驗,處理不好要感染。”

把碎片清理幹淨,他重新坐回沙發上,緊挨着張起靈,補充道:“辛苦了。”

管家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當即笑了一下,有點慈祥的意味,道:“本就是我份內的事。”從藥箱裏拿出酒精,開始給張起靈清理傷口。

吳邪也有些窘——的确是說了滑稽的話。

管家似乎很有經驗,處理起來有條不紊,沒多久就上好藥,綁了繃帶,吩咐廚房熬湯去了。吳邪盯着他的傷口看了又看,這才注意到張起靈赤裸的上身,視線一落,便難移開了。張起靈看起來瘦,身上該有的肌肉卻分毫不少,線條清晰又漂亮,皮膚白皙,每一寸肌肉卻顯得堅硬結實,吳邪指尖上的肌理下像是爬了千萬只螞蟻,手腕幾次微微揚起,又像驚覺的動物一樣收回去,一來二去,手挪到身側,握成了虛拳。

人的貪欲是難以想象的,他想摸一摸,然而如果指尖落下去,或許又想用唇舌去親近。

也許他就是個小孩,沒錯,他不敢。

張起靈忽然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背,道:“去卧室拿東西。”

吳邪觸電一樣站起來,躲開他的手,閃到他身後。張起靈動作一頓,向客廳中央的樓梯走去,吳邪緊随其後,緘口不言。

張起靈的書櫃很大,藏書豐富,更出人意料的是,歷史演義和當代小說也不少。《劇學月刊》《萬象》這類文學雜志都堆了一層,最後一期《新月》也翻舊了,連《良友》都一期不落。張起靈從書桌上拿了書來,《中國評論周報》和《哈姆雷特》,吳邪翻了幾頁,通篇的英文像是抹了迷魂香,弄得他頭昏腦漲。

“莎翁的書我都看過。”

張起靈道:“所以可以試試全英文了。”

吳邪點點頭,把兩本書夾在懷裏,轉回身繼續巡視他的書櫃。張起靈把書抽回來,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吳邪也沒回頭,道:“除了英文,你還會別的語言嗎?”

張起靈道:“德語。”

吳邪道:“我喜歡。”

張起靈道:“先應付好英文吧。”

吳邪雙手拄在膝蓋上,沉吟片刻,從倒數第二層抽出一本皮都舊得卷起的書來,封面上《金粉世家》幾個字端莊典雅,他笑了笑随手翻開,“你還看愛情小說。”張起靈沒答。他兀自翻動起來,這書文錦也有,他剛來上海時候就看完了,但只要想到手心裏捧的是張起靈的指尖觸摸過,一頁一頁浏覽過的,就變得興奮起來,每一個文字都像翻了新,被賦予新的意義——他仿佛忽然又從未讀過這個故事。

【新娘演說,真是不容易多見的事,所以在座的來賓,一見之下,應當如何狂熱?早是機關槍似的,有一陣猛烈的鼓掌。這一陣掌聲過去,藹芳便道:“這戀愛的事情,本是神秘的,就是個中人對于愛情何以會發生?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惟其是這樣神秘,就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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