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病房裏很安靜, 只有儀器運作時的細微聲響。

尤枝看着抓住自己的謝承禮,心中滿是複雜。

大概因為受傷的緣故,他的力氣并不大。

只是, 她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頹喪, 低迷,不安。

格外陌生。

手機鈴聲還在響着。

門外突然傳來陣陣匆忙雜亂的腳步聲,緊接着病房門被人推開,幾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出現在門口:“謝先生, 我們那邊的系統接收到您身體異常的消息,您現在還不能亂動……”

尤枝幾乎在醫生出現的一瞬間後退了一步, 将位子讓了出來。

謝承禮的手摔落回床榻,臉色越發白了。

醫生們似乎察覺到氣氛的微妙, 看了尤枝一眼, 而後走上前, 為謝承禮仔細檢查身體狀況。

尤枝只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沉悶,垂下眼簾,拿着手機走出病房。

沒有看見病床上,男人的目光始終追随着她,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他眼中最後一縷光芒也逐漸陷落于黑暗之中。

尤枝站在走廊中, 手機鈴聲已經停了。

她深吸一口氣, 平複了一下心情, 回撥了回去。

這一次裴然很快接聽了:“尤枝?”

“嗯,”尤枝應了一聲, “你打電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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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然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溫柔, 卻又少見地夾雜着一絲緊張,以半開玩笑地口吻說:“三天後可以見一面嗎,尤枝同學?”

尤枝愣了愣,而後反應過來,三天後,就是當初裴然說好的“實習期”的最後一天了。

見張誠的那天晚上,尤枝回出租屋的路上,裴然其實給她回過一通電話,他的聲音很疲憊,大概是新片開機,很多景需要他一一過目,加上劇本也出現了一些小問題,他幾乎從前天的淩晨三四點忙到當天深夜。

尤枝聽着他的聲音,想到張誠的事也算是得到了解決,最終沒再和裴然提及這件事,免得徒增擔心。

如今聽到裴然提到三天後,尤枝不由有些茫然。

“尤枝?”裴然又喚了聲她的名字。

尤枝回過神來,低低應了一聲:“好。”

裴然那邊似乎有人在叫他,他應了一聲,無奈地說:“今晚要趕個夜戲。”

尤枝笑了笑:“你先去忙吧。”

挂斷電話,尤枝仍怔忡地站在走廊,偶爾能聽見病房裏醫生們緊張的詢問聲。

直到手機再次來了消息,她才回過神來,是團隊的人說明晚節目播出的事,明天一早大概還要忙一上午。

尤枝呼出一口氣,将雜念抛之腦後,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工作的事。

她轉身朝病房的方向走,剛到門口便看見被衆星拱月的謝承禮,他額角的紗布已經被人重新包紮好了,一旁的儀器也都正常運行中。

只是他的目光始終看向門口,見到她的身影時,微微動了下。

醫生們這一次并沒有多待,很快呼啦啦地離開。

尤枝抿了抿唇,沒有走上前:“天色不早了,我先回了。”

謝承禮愣了愣,看了眼窗外暗下來的夜色,下颌緊繃着,沒有作聲。

尤枝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謝承禮,這次的事謝謝你,是我欠你一次人情,如果你有什麽需要可以和我說,我會盡我所能地回報。”

謝承禮神色微白,薄唇緊抿着。

尤枝沒有等到他的回應,頓了頓轉身就要離開。

“你還會再來嗎?”身後,謝承禮的聲音艱澀響起。

尤枝腳步一頓:“……再說吧。”

《看不見的他們》第二期節目播出得很是順利,熱度雖然比不上第一期,但因為通過《千面》對文藝電影的深度挖掘,在小衆圈子裏的口碑很是不錯,甚至還被相關的文娛官媒轉載了。

尤枝也終于能夠松一口氣,隔天晚上和團隊一同去慶祝了一番。

她很少喝酒,這天卻破天荒地喝了幾杯,回到家時腦子仍暈暈乎乎的,躺在床上感覺着四周的牆壁也在慢慢地旋轉着。

恍惚之中,她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事,認真思索後,又什麽都沒有忘記。

和裴然約定的時間是周六,周五這天,尤枝的工作驟然輕松,只整理了一下文稿,順便調整着自己這段時間的心情和狀态。

下班時間難得不用加班,尤枝這段時間第一次天還沒黑時走出公司,剛要去地鐵站,卻在看見飛快駛來的白色卡宴時腳步一頓。

她看着那輛卡宴徑自停在自己面前,裴然打開車門下車,俊雅的眉眼有些疲憊,直直朝她走來,臉色罕見的嚴肅。

“裴然?”尤枝不解地喚他。

裴然站定在她面前:“為什麽不說?”

“什麽?”

“張誠的事。”

尤枝一僵,沒想到裴然還是知道了。

“那天打電話來,也是因為這件事吧?”裴然啞聲問。

如果不是今天在片場,聽幾個副導演在一旁聊天,說起了張誠因為私生活的事被人打了,似乎還挺嚴重的,他還不知道,她那天經歷了什麽。

尤枝怔了怔,勉強彎了彎唇:“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我沒什麽損失,而且事情已經解決了……”

裴然凝滞了片刻,他知道,是謝承禮解決的。

那個時候,他還在電影發布會上,笑意盈盈地接受着媒體的采訪,沒有聽見她的求助電話。

而當晚他給她回電話時,她已經不願意再提及。

就像當年那場酒會。

如果那晚他能早一點邀請她,也許最後才到來的謝承禮就沒有機會和她在一起,然而等到他想邀請她時,她卻已經握住了謝承禮的手。

他似乎總是遲了一步。

“裴然?”尤枝輕喚了他一聲。

裴然回過神來,勉強地笑了笑,恢複了之前的溫和:“我送你回去。”

尤枝遲疑了下,最終點點頭應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車內一片寂靜,沒有人打破沉默。

只有道路兩旁的路燈,因為夜色的降臨,一盞一盞地亮起,橘色的燈光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直到車停在小區門前,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裴然陪着尤枝走進小區,沿着人行道安靜地走着,路燈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偶爾有夜風吹來,吹着二人的大衣微微拂動。

裴然看着地面上二人并肩行走的影子,直到到了她樓下,他突然開口:“尤枝。”

尤枝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

裴然安靜了幾秒鐘:“抱歉。”

尤枝愣了下,看着他低落的神色,忙搖搖頭:“你當時也在忙啊,再說如果是我在忙的話,可能也接不到你的……”

她的話并沒有說完,裴然伸手,将她被風吹到臉畔的碎發拂到了而後。

尤枝怔愣地看着他,随後想到,裴然一向風趣有禮,這幾乎是他做過最出格的動作了。

裴然很快收回了手,看着她微僵的神情,頓了幾秒鐘,繼而彎了彎唇,恢複了往常的模樣:“尤枝同學,明天就是‘實習期’的最後一天了。”

尤枝輕輕地點了點頭:“裴然……”

“不用這麽快告訴我答案,”裴然打斷了她,與她安靜地對望着,許久笑了起來:“當初死星上映時,都沒這麽緊張過,真希望我有一個不錯的成績。”

“明天見。”

尤枝發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轉身走進樓道。

不遠處,路燈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黑色庫裏南靜靜地停在那裏,後窗打開着,映出一張蒼白瘦削的臉。

謝承禮安靜地看着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前,只有路燈孤寂地灑落滿地光芒。

可剛剛相伴而行、彼此對望的男女,如同刀刻斧鑿一般,印在他的腦海中。

這幾天,他以為尤枝的工作很忙,以為她一定在忙着節目的事,才會沒有去醫院看他。

他想,她不能去,他來總可以了。

也不用打擾她,只是遠遠看一眼也好。

卻看見了什麽?

裴然說的實習期,又是什麽?

謝承禮不知道,可是卻隐約猜到了答案。

下颌緊繃着,謝承禮感覺自己斷開的肋骨好像又在疼了,卻又好像不只是肋骨,還有……左上方的地方。

謝承禮伸手抵着左胸口,意識陣陣混亂,理智在分崩離析的邊緣試探着,最終還是如墜深淵。

他的臉上漸漸沒了表情,眼神也像是被黑暗侵襲,帶着平靜的瘋狂。

他不能讓明天輕易地到來。

尤枝接到謝承禮的電話時,是在當天晚上九點左右。

今天回來得早,尤枝吃完晚飯洗完澡也才八點多,索性刷起之前一直沒來得及看的節目來。

看着看着,她不由有些走神地想到明天。

尤枝自己都不清楚,她想要的到底是什麽,或者……什麽都不想要。

也是在這時,手機響了。

謝承禮好像在一個空蕩蕩的地方,低啞的嗓音還帶着回聲:“尤枝,你說的欠我一個人情,還作數嗎?”

尤枝怔了怔,應了一聲。

謝承禮沉默了很久,久到尤枝懷疑對方是不是已經挂斷的時候,他才開口:“我們見一面吧。”

謝承禮的司機來接的尤枝,沒有去醫院,反而一直開到了城東的別墅區。

當站在偌大的莊園別墅面前,看着燈火通明的一整棟樓及樓前的八根羅馬柱,尤枝才知道,媒體口中那些天花亂墜的形容,從來沒有誇張。

管家模樣的人将她帶到頂樓便離開了。

尤枝頓了下,推開唯一一扇門。

不像外面那樣明亮,裏面沒有開燈,只有外面的燈柱與玻璃屋頂透出的月光,朦胧地照進房中。

鋼琴曲安靜地流淌着。

雪白的鋼琴旁,搭着一根冷銀色的拐杖。

謝承禮坐在月光下,側顏精致得像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鼻梁高挺,喉結偶爾微動,穿着白色的休閑衣,安靜地彈奏着。

神秘又優雅。

聽見開門聲,琴聲有片刻的停頓,繼而如常。

尤枝沒有開口,只是安靜地聽着,不知多久,琴聲逐漸接近尾聲,直到最後一個音落下,謝承禮看向她。

“當年,那個女人就是在這裏聽男人彈琴的,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安寧美好的時候。”

謝承禮曾經誤闖進來過一次,看見了母親的眼神,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她是在意謝寅的。

他想,那尤枝呢?會不會也會在這時候,像從前一樣在意他呢?

“……誰?”尤枝問。

謝承禮平靜地說:“我的父母。”

尤枝愣了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謝承禮似乎并不在意,微笑:“他們死後,我好像才對他們多了一些理解。”

就像他接下來要做的事。

謝承禮忍受着心中湧出的強烈自厭,試圖用微笑掩蓋住自己那顆卑劣的心和昭然若揭的目的:“尤枝,你說如果我有需要,你會盡你所能地回報。”

他看向她,像是沉溺在水裏的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我需要你。”

只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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