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尤枝直到天黑才從墓園折返。

爺爺所在的小區年份較遠, 小區門口不好掉頭,出租車行駛到路口便停了車。

尤枝安靜地沿着路邊朝前走着,只有後來新修的幾盞昏暗的路燈隐約照着前路。

剛剛和許冰的見面又湧現出來。

“你和謝先生在一起了?”許冰問她。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 他了然地自嘲一笑:“挺好的。”

“……”

“能拜托你一件事嗎?”許冰看着她,這段時間被監視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垂下眼,“麻煩告訴謝先生,以後不要再盯着我了。”

“什麽意思?”尤枝心髒一跳,一個答案浮現在腦海。

許冰卻只是沉默着, 最終在她的追問下,當初的真相浮出水面。

用許母做籌碼, 讓許冰做選擇。

所以才有了後來電話裏的分手。

不知道為什麽,尤枝突然想起來謝承禮開着車撞向張誠的瘋狂, 還有, 他拿着手術刀加重自己傷口的血腥畫面……

也許有了之後的對比, 尤枝在得知當初和許冰的分手真相時,并沒有覺得多驚懼,只是覺得茫然。

每次她覺得自己有些了解謝承禮的時候,他總會打破她的認知。

謝承禮……到底是怎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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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并不了解他。

“尤枝?”有人詫異而遲疑地叫她。

尤枝迷茫地轉過頭, 一個穿着白T恤的男人站在路邊,手裏還拿着一個水桶, 看見她的眉眼後立刻笑了起來:“真的是你啊!”

尤枝不解地看着那人。

“我是劉宇啊, 咱倆一個高中的。”劉宇欣喜地看着她。

尤枝仔細想了想, 名字逐漸和記憶裏的臉對上了號。

的确是她的高中同學,也住在這附近, 只是二人一直不怎麽熟,尤其後來她複讀後搬離了爺爺這邊, 和原來的高中同學聯系更少了。

“你好。”尤枝勉強笑了下,打了聲招呼。

“我前兩天還在電視上看見你呢,都成大記者了,”劉宇感嘆地笑笑,看了眼手裏的水桶,“我畢業回來開了家面館,你等我一下。”

說完,他快步跑到一旁的店面前,飛快上了鎖。

尤枝頓了頓,此時才注意到他身後一家面館,已經熄燈打烊了。

劉宇很快走了過來,與她一塊往前走:“剛剛我還沒敢認你呢,沒想到真是你,這回得加上聯系方式了……”

尤枝沒有拒絕:“我一時也沒敢認。”

“是啊,大家變化太大了……”劉宇感嘆一聲,又說起了高中的事。

“我就記得你那時候學習挺好的,”劉宇豪爽地笑笑,“你還記得當初總和老師頂嘴的高莉莉嗎?她現在成老師了,成天面對一群比她還難搞的學生,頭都大了……”

尤枝回憶了下,忍不住彎了彎唇。

“咱班好幾個當老師的,”劉宇感嘆,随後想到什麽,“對了,那波人正放暑假呢,打算找在秦市的老同學聚聚,這不剛巧碰見你了。”

“明天聚會,你要是去了,他們肯定特驚喜。”

尤枝下意識地想要開口回絕,一旁傳來一聲:“尤枝?”

尤枝一怔,偏頭看去,簡陋的小區門口,謝承禮穿着白色休閑上衣黑褲子,緩步黑暗裏走了出來,身形颀長,當走到有光照到的地方,英俊的五官展露無遺。

謝承禮走到尤枝身旁,目光不善地看向劉宇:“這位是?”

尤枝愣了下,有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了謝承禮眼底一閃而過的幽暗。

劉宇顯然被眼前這位比自己高了多半頭,氣場強大的男人震懾住,好一會兒才說:“我是尤枝的高中同學,也住在這附近,你是尤枝的男朋友吧?”

高中同學。

謝承禮眼中的敵意頃刻消弭,甚至因為那句“男朋友”而彎起唇角,主動伸出手:“你好,我是尤枝的男朋友。”

劉宇受寵若驚:“你好,我叫劉宇。”

謝承禮颔首算作回應,又轉頭看向尤枝:“我訂了晚餐,見你一直沒回來,就出來等你了。”

聲音與剛才的漠然截然不同,滿是溫柔。

尤枝擡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聲。

謝承禮牽起她的手,卻在察覺到她的手僵了一下時,唇角的笑微凝,轉瞬恢複如常:“劉先生,我們先回了。”

“啊,好。”劉宇愣愣地點頭,直到二人轉身,他才想起剛剛沒說完的話,“尤枝,聚會在明天下午五點,地址我微信發你。”

尤枝頓了下,終究沒多說什麽,點了下頭,和謝承禮一同走進小區。

直到回到房中,尤枝的腳步頓住。

客廳裏,茶幾上擺放着星級酒店送來的精致餐盤及大餐,冒着氣泡的香槟,花瓶中的向日葵,壞了許久的次卧的小燈圈也已經修好,散發着暖色調的光芒。

謝承禮忐忑地看着她。

尤枝抿緊了唇,良久故作不經意地掙開謝承禮的手:“我先去洗手。”

說完朝洗手間走去。

謝承禮仍站在原地,目送着洗手間的門關上,他唇角的笑也逐漸散去,失落與迷惘充斥着他的雙眼。

今天一整天,即便是和客戶開會時,謝承禮的心情都是雀躍的。

因為她說,她要帶他一起去她公司的慶功宴。

這意味着,她終于願意将他們的身份公之于衆。

他想,這樣的日子總是值得慶祝的。

所以,忙完工作,他便迫不及待地開始布置。

這間老房子裏老舊的東西太多,他便一樣一樣地修理。

事實上,他布置得不止這些,還有一個廢棄的工廠。

然而,等他惴惴不安地接她回來,事情好像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啪嗒”一聲,洗手間的門開了,尤枝走了出來,神情仍是淡淡的。

整個晚餐期間,尤枝的話都很少,甚至連目光都很少落在謝承禮身上。

她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她怕一對上他的眼睛,就忍不住問他關于許冰的事情。

可問完了之後呢?她依舊不知道該怎麽做。

夜深了,謝承禮去洗澡,尤枝躺在床上,背對着門口,看着裏側的牆壁。

直到卧室的燈被人關上,尤枝的雙眸才微微動了下,她知道是謝承禮。

他的動作很輕,甚至帶着些小心翼翼的試探,躺在她的身側,過了很久,他微微擡手,像之前那段時間一樣輕輕攬住了她的腰身,下颌落在她的肩頭,輕輕地蹭了下。

尤枝的身體一僵。

謝承禮仿佛沒察覺到她的冷漠,仍緊抱着她,聲音沙啞:“明天你要去同學聚會嗎?”

尤枝頓了頓,想到他今早說的,這幾天二人可以好好地待在一塊過二人世界。

她應:“嗯。”

謝承禮的眼神暗淡下來,過了一會兒強打起精神:“那……我送你去?”

“……”尤枝這次沉默下來。

謝承禮擁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臉頰埋入她的發間:“是今天去了墓園,心情不高興嗎?”

他在為她找着借口。

尤枝睫毛微顫。

“還是我剛剛不該在你同學面前出現?”謝承禮在找着自己的原因。

他想,她現在還沒有承認他,他剛剛也許……不該冒然出現。

尤枝只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她看着牆壁:“謝承禮。”

“嗯。”謝承禮幾乎立刻應。

“你有什麽事,想對我說嗎?”

謝承禮抱着她的手凝滞了下,良久唇動了動,卻最終将自己埋入她的後頸。

他善察人心,對她态度的轉變有很多的猜想,也有很多的話想對她說。

想坦誠他的卑鄙、自負、不安、不擇手段,可是,這些在可能失去她的巨大威脅下,他說不出口。

這一晚,清醒的兩個人,都再沒有說話。

第二天的天氣有些陰沉。

尤枝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她坐起身發了一會兒呆,便開始換衣服,簡單收拾了下走出卧室。

謝承禮正在布置早餐,聽見門口的動靜轉過頭來,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彎了彎唇:“起來了?吃早餐……”

他的話,在看見尤枝手裏的包時愣住,許久啞聲問:“聚會不是下午嗎?”

尤枝點點頭:“我爸媽昨晚旅游回來了,我想先去看看他們。”

謝承禮拿着湯匙的手一緊,指尖冰涼:“那你還回來嗎?”他問。

尤枝沉默了下,看了眼自己的行李:“……嗯。”

片刻後,一陣開門關門聲響起,屬于尤枝的馨香消失不見,明明是在炎熱的七月,可這個不大的房間好像頃刻間變得嚴寒起來。

謝承禮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的早餐。

她說她還會回來。

那麽他等她。

可是,從早上到夜幕降臨,面前的早餐早就涼透了,房門卻再沒有打開過。

直到時針指向八,窗外除了其他居民樓的燈火,一片漆黑。

謝承禮坐在漆黑裏,撥通了尤枝的電話。

他想,他該問問她,就像許許多多等着妻子回家的丈夫一樣,問問她在哪兒,需不需要他去接她。

鈴聲響了很久才接通,尤枝那邊有音樂聲、笑鬧聲和碰杯的聲音,顯然他們的同學聚會還沒結束。

尤枝的聲音在一片嘈雜裏顯得格外悅耳且安靜:“怎麽了?”她問。

謝承禮唇微動:“想問問你,什麽時候回來。”他輕聲說。

尤枝默了默:“聚會的地點離我爸媽這邊挺近的,我今晚去他們那邊住。”

謝承禮勉強扯了扯唇角:“喝酒了嗎?需不需要我去接……”

“不用了,”尤枝輕聲說,頓了幾秒,補充道,“你也早點休息。”

說完,她将通話挂斷了。

謝承禮仍緊攥着手機,目光怔忡,直到聽筒傳來一聲熟悉的男聲:“尤枝男朋友我昨天見了,超級帥,比明星還帥!”

謝承禮眸光微動,此時才發覺,也許是尤枝點錯了,通話仍在繼續着。

“真這麽帥嗎?”有人詫異,“尤枝,你怎麽不帶你男朋友來?”

“對啊尤枝,下次一定要帶來……”

一片笑鬧裏,一人突然開玩笑地說:“那什麽時候傳出好事啊?尤枝,到時候一定和大家說啊!”

尤枝的聲音在衆人的調侃後響起,她說:“我們之間還沒穩定,看情況吧。”

她的語氣很淺淡,像是在說着別人的故事。

其餘人已經轉移了話題,又鬧成一團。

謝承禮将通話挂斷,心髒顫栗着,皺巴巴的疼。

他以為他們已經很親近了,他以為用不了多久,她便會接受他,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可是現在……好像一切再次回到了原點。

謝承禮死死抿着唇,手緊攥着,良久拿過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接通的瞬間冰冷地問:“許冰在哪兒?”

對方似乎被驚到,好一會兒才說:“昨天是許冰父親的忌日,他去了趟秦市,不過今天已經回到雲城了。”

昨天,秦市。

謝承禮神情死寂地聽着,神情沒有絲毫意外。

在他猜測尤枝對他冷淡的衆多猜想裏,包括這一個最大的“威脅”。

可是,他依舊止不住的惶然。

尤枝知道了他曾經為了拆散她和許冰,有多麽不擇手段。

也知道了他的所有不堪。

這一天還是來到了。

謝承禮緊攥着拳,連呼吸似乎都變得格外冷,冷得他眼睛發酸,卻又幹澀一片,直到雙眼變得通紅。

他恍惚中覺得,尤枝在漸行漸遠。

他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知多久,謝承禮面無表情地站起身,眼底漆黑混亂,藏着要将一切毀滅的瘋狂。

他無法想象沒有尤枝的未來。

将這件事告訴尤枝的許冰,還有做出這些事情的他自己。

都不可饒恕。

謝承禮拿着手機朝門外走,坐上車的瞬間,手機響了起來。

謝承禮的眸動了下,心底升起微弱的希冀,卻在看見屏幕上的“蘇頌”時,徹底陷于一片黑暗。

他按下接聽,沒有說話,蘇頌的聲音比起平時帶着些嚴肅:“在哪兒?”

謝承禮安靜了幾秒鐘才沙啞地問:“有事?”

“你在秦市,”蘇頌直白地說,“我有話要當面問你。”

“電話裏也一樣。”

“……”蘇頌沉默了幾秒鐘,“我又找到一些尤枝以往的草稿和書本。”

謝承禮緊握着方向盤的手一顫,半晌挂斷電話,猛地打了下方向盤,輪胎與地面摩擦的尖銳聲響後,跑車已經轉變了方向。

到蘇頌家時,是二十分鐘後。

門半開着,謝承禮直接走了進去,蘇頌坐在沙發上看着他:“如果不是我問了程意,你還要瞞我多久?”

謝承禮的目光掃了眼空蕩蕩的茶幾:“你沒有找到尤枝的東西。”

“不這麽說你會來嗎?”蘇頌盯着他,“你和尤枝在一起了?”

“是。”

“拆散了她和她男朋友?”

謝承禮沉默下來。

蘇頌皺了皺眉,站起身在原地徘徊了幾步,少見的連名帶姓地喚他:“謝承禮,你現在做的,和你父親做的有什麽區別!”

“也許他才是對的呢!”

謝承禮驀地開口。

他只是想和尤枝永遠在一起而已,他明明已經離幸福這麽近了,她也在接受他了,幾天後,她就要帶着他去見她的同事們。

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讓他得而複失。

蘇頌似乎也被他驚到,不可思議地看着他,聲音逐漸冷靜下來:“你知道你母親最後為什麽要做出那樣的選擇嗎?”

謝承禮看着她,沒有說話。

蘇頌說:“因為,她愛上了你父親。”

謝承禮愣住,直直地盯着蘇頌。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轉身走了出去,身後蘇頌喚他“承禮”的聲音被緊閉的房門關在門內。

他重新回到車裏,直到手握上方向盤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對那對夫妻的親情,早在那場刻意的車禍之後最痛苦的幾年裏,消耗光了。

他怕的是,他如此渴望着尤枝的愛,有一天如果她真的如他所願愛上了他,會不會也像他的母親一樣,因為所謂的愛選擇傷害她自己。

他希望她好好的。

夜色深了,遠處的海風刮了過來。

謝承禮逐漸冷靜,發動車子,茫然地行駛在秦市寂寥的夜裏。

過了許久,他将車停在城區的一處小區前,看着裏面一棟棟樓,打開車門走了進去,停在中間的一棟樓前,看向五樓。

窗戶漆黑一片,尤枝大概已經休息了。

就像是橫沖直撞的野獸找到了屬于他的鎖鏈,謝承禮原本幽暗的雙眸逐漸清明,眼底漾起絲絲縷縷的溫柔。

他無所謂自己變成謝寅一樣的爛人,可是,他不要尤枝變成第二個他的母親。

她應該是自由且快樂的。

今晚是尤枝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一個人睡,沒有那股若有似無的冽香,也沒人總緊攬着自己,本以為自己會輕松些,卻莫名失眠了。

睜着眼睛始終無法沉睡,尤枝幹脆坐起身出神地看向窗外。

小城市沒有那麽多的夜生活,萬籁俱寂。

尤枝不由在想,自己和謝承禮這種不知道算不算“冷戰”的狀态,到底是因為什麽。

因為他拆散了她和許冰?

好像不只是這樣。

更多的是,對他操縱自己的感情、人生的一種惱怒。

她希望能夠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感情,不論這個感情對象是誰。

尤枝煩躁地嘆了口氣,正要躺下,床頭櫃上的手機亮了起來。

尤枝拿過手機,看見上面的名字時手指微頓,許久按下接聽,沒有開口。

謝承禮也沉默着,過了好久他才輕聲說:“尤枝。”

尤枝抿了抿唇:“……嗯。”

“我……”

“什麽?”

謝承禮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艱澀:“我……”餘下的話停滞在喉嚨裏,粗澀得發不出音。

尤枝再沒有作聲。

直到最後,他低低地說:“……我愛你。”

尤枝抓着手機的手一緊,下秒突然想到什麽,起身走到窗前。

隔着五樓的距離,她看見謝承禮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路燈下,唇角仿佛帶着笑。

“謝承禮……”她喚他的名字。

“嗯。”謝承禮乖乖地應着,而後似乎有所察覺,擡頭朝五樓看來。

那一瞬間,尤枝莫名想起大學時,穿着白襯衫的男生捧着鮮花,站在宿舍樓下翹首以盼地等着心愛的女孩下樓的畫面。

她像是看見了當年的少年,卻不再遙不可及,他就在樓下仰頭看着她,唇角含笑。

“尤枝,給我一天時間好嗎?”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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