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神秘
周四餐廳的服務員花姐告訴淩瑤,餐廳下午四點半開始營業,晚上九點半結束,中午不開門,因為人手不夠。
“為什麽不招人呢?”淩瑤問,那時她正跟何銳在餐廳吃晚飯,到得早,店裏空蕩蕩的。
何銳朝淩瑤嘟嚕,“小姨你操的心真多。”
花姐笑,壓低點嗓門回答淩瑤,“這得問老板喲!我們周六周日也不開門,老板講,人家正規公司都是雙休,我們也要雙休。”
“老板很懂法嘛!”
淩瑤說着,朝在廚房忙活的老板望去,他還是全副武裝的打扮,低着頭專注幹活,對周遭任何動靜都渾然不覺,淩瑤覺得他很神秘。
有天下午,大約兩點左右,淩瑤晃蕩到古柏街,發現周四餐廳的門開了一扇,門上那塊牌子還翻在“暫停營業”的一面。
淩瑤走進去,裏面光線幽暗,體感陰涼,花姐正在擦桌子,她認出淩瑤,很熱情地與她打招呼,從那天起,淩瑤經常挑這個點來古柏街。
花姐很健談,對此地情況也掌握得一清二楚。
“帶殼花生?有!在書院弄,你走到頭,那裏面有個菜場,門口就有賣花生的,你找第一家,花生炒得香,生意也最好……”
“什麽盆?塑料盆還是金屬盆?哦,是要給植物翻盆,那就是陶盆咯!去王記!在水秀花園後邊,有個花鳥市場,我給你畫個地圖……”
淩瑤覺得花姐像一本百科全書,什麽問題都難不倒她,聽她用帶點口音的普通話絮絮叨叨也是種享受。
她告訴淩瑤,城北這一帶雖然有山有水,但景致都非絕佳,像一條魚的魚尾部分,做旅游業找不到足夠熱點,區裏幹脆轉換思路,劈了塊地搞工業園,如今是招商的第三年,已有些規模,緊鄰工業園又打造了一個購物廣場,人氣還算可以。
“古柏街是老街,生意肯定不如新天地咯,不過我們這兒好些店都接了工業園的快餐業務,活下來是沒問題的。”
“你們為什麽不考慮做快餐?”
“以前做過。就那個老在我們這兒點外賣的劉總,他有家科技公司,前個月找老板商量能不能送午餐,公司人不多,也就三十來份的量,可兩個人還是忙不過來,試了幾天,老板就給推了。晚上的外賣單子我們接一點,都是做熟客。”
古柏街上的散客送餐業務由一個叫小刀的男孩負責,小刀長得精瘦,二十剛出頭,無論多熱的天都套着件檸檬黃的馬甲,騎一輛黑色小電驢,打出來的燈光黃橙橙的,照在誰臉上誰就犯暈。
淩瑤時常在古柏街的人行道上與他狹路相逢,小刀總是急吼吼的,一邊喊着“借過借過”,一邊車子已從你身邊滑過去,很嚣張的樣子。有天下午淩瑤經過奶茶店時,看見他坐在電驢上等奶茶打包,他主動和淩瑤打招呼,笑容格外親切,像碰見了老朋友,淩瑤對他的一絲反感也就煙消雲散了。
淩瑤問了花姐一個久存心底的疑問,“為什麽每天只提供兩種套餐?”
“省事嘛!老板說他應付不來人多。而且他會的菜也就那幾樣。”
“那要怎麽發展啊?”
“不要發展,兩個人忙雖忙點,收入剛好開銷,老板說這樣好,做大了累。”
“你們老板真奇怪!我還沒聽說哪個做生意的不想發財的呢!”
花姐笑說:“是有點奇怪,就這麽個人,不過是很好很好的人!”
來周四餐廳前,花姐一直到處打零工,一兩個月換一家,有時是單位業績差開不下去,有時是老板拖欠工資。
“程老板從來不拖工錢,給得還不少。我在這幹了兩個多月就春節了,老板發我一個紅包,我打開一看,三個月工資吶!去年疫情爆發開不了工,老板問我等好轉了還來不來,我說來,他居然給我預支了半年工資。他這麽義氣,死活我也得幹下去你說是不是?所以疫情一過我就跑回來咯!”
淩瑤說:“是你人好,能幹,他找不着更好的,想留住你。”
花姐笑得開心,“也可能。我們四川人特別能吃苦。”
“花姐是四川人呀!跑這麽遠來打工?”
“沒辦法!這兒的錢比山裏好掙,我們村年輕人都跑出來打工了,地給老人種,或者租出去。”
“你出來多久啦?”
“好多年咯!頭些年家裏到農忙就喊我回去,後來我就不回了,寄錢回去,叫他們雇人收糧食。我回去也做不了多少事。可家裏都反對我出來打工,說養了兩個女娃,不需要那麽吃苦。我說女娃就不是人了?我還要攢錢把她們都接出來,好好念書,将來上大學!”
淩瑤聽得唏噓,想到自己的母親,花姐和她很像,感覺上的那種像。
“你媽媽呢?”花姐問。
“早不在了,癌症,我四歲時候走的。”
花姐恻然,沒說什麽,以後再見到淩瑤,笑容裏總帶幾分憐惜。
一次兩人在店裏聊天,那只叫阿虎的貓悄無聲息鑽到淩瑤腳邊,淩瑤正想俯身撸貓,老板從外面走進來,穿長衣長褲,手上拎滿東西,走路快且穩,不跟任何人打招呼,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就從淩瑤面前走過去,雖然沒戴口罩,淩瑤卻只抓了個囫囵,五官似乎挺周正,看年紀該有四十多了。
花姐追在他身後說:“你飯還沒吃吧?要不我給你下碗面條?”
老板頭也不回:“都行。”
他擡腳把通往後院的門輕輕一踹,阿虎搶先躍出去,老板似乎嘟哝了句什麽,很輕,淩瑤沒聽清楚,人和貓很快都消失了。
淩瑤問花姐,“老板是不是生氣了?看見我在這裏纏着你講話。”
花姐笑,“不會不會!他就這樣脾氣,對誰都愛答不理的,你習慣就好了——今天肯定抓到不少魚,阿虎鼻子靈,嗅得出來。”
“是江裏抓的?”
“不是,去山上抓的。山上有條小河溝,一般人找不到。”
花姐拎了水桶去廚房,對淩瑤說:“我要忙起了,不好陪你講話了,晚上你再來,今天還是炸土豆餅。”
淩瑤說:“我還要一份水煮毛豆。”
花姐笑得一臉狡黠。
又一次,淩瑤陪花姐在餐廳後院刷鞋,老板的橡膠鞋,抓魚時穿的,沾了好多泥。水龍頭有一米多高,從水泥地上直接鑽出來,底下砌了個白陶水池,花姐就湊在水池裏刷。
“老板人好着呢!冷面善心,也沒有大男人脾氣,髒活重活兒搶着幹,從不跟我計較,越是這樣,越不能占他便宜……”
淩瑤看到花姐眼裏有溫柔的光,對老板更好奇了,感覺不像尋常生意人,問花姐,花姐說:“只曉得這個店鋪是他買下的,家裏頭有沒有其他人不知道,反正從沒到店裏來過。”
“他多大年紀呀?”
“四十幾歲吧,以前肯定是個讀書人,樓上有好幾本他帶來的書,都是外國字,我看不懂。”
阿虎蹲在牆根叫喚起來,像哀求,又像撒嬌,水泥牆面上貼着一條條小魚幹,花姐告訴過淩瑤,小魚都是老板上山抓回來的,鳑鲏魚還有穿條魚,全是貓糧,開飯時撕幾條下來用水煮熟,拌上飯喂貓。
“它是不是餓了?”淩瑤問花姐。
“不可能!中午剛喂過,肯定是饞了!”花姐斷言,“不能多給它吃,已經這麽胖了。”
淩瑤笑問:“會偷吃嗎?”
“它夠不着撒!”
阿虎似乎被花姐語氣裏的得意激怒,當真跳起來,想用小爪子去拍魚,跳了幾次,均告失敗。它掩飾尴尬般的用爪子洗了把臉,不滿地叫了兩聲走開了。
“這貓哪來的?”
“包子鋪的老貓生了一窩,我就讨了一只過來,為了抓老鼠。”
“它抓過老鼠嗎?”
“一次都沒有!”花姐撇嘴,語氣卻像寵小孩,“嬌貴得很!不愛吃老鼠,只吃魚幹和米飯。”
老板突然出現在後院門口,但沒走出來,只敲了兩下門板,花姐會意,四點了,得準備開竈。
花姐很快把洗幹淨的鞋服晾起,甩着濕漉漉的手進門,淩瑤也準備回家了。
老板在廚房擦蘿蔔絲,聽到淩瑤與花姐道別,照例不睬,只顧低頭做事。也不知為什麽,淩瑤忽然想逗逗他,不想像以往那樣一走了之,仿佛她和老板彼此都看不見對方的存在。
淩瑤走到老板對面,兩人之間隔着一截櫃臺。
“今天有炸土豆餅嗎?”她問。
老板愣了一下才意識到淩瑤是在和自己說話,迅速擡頭掃她一眼,“有。”
“你炸的土豆餅很好吃。”
“謝謝。”雖這麽說,語氣卻不算高興。
“怎麽炸的,可不可以教我?”
“不教。”回答非常果斷。
淩瑤被逗笑,“怕我搶你飯碗嗎?放心,我保證不跟你做同行。”
花姐在另一邊切菜,聽到兩人說話,也笑,笑容裏有一絲緊張,大概是擔心淩瑤把老板惹惱。
老板始終沒有停下手中活計,也沒朝淩瑤看,“那也不教,有空我會寫成秘籍,死後帶進棺材一起埋了。”
“為什麽?!”
“等人來盜墓啊!”
“……好冷的笑話。”
淩瑤懷着一絲高興走出餐廳,像發現了寶藏,原來沉默寡言的老板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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